她愣了一下便反应过来,这个大概是那天堵后的后续,毕竟那天,她没化妆,就那么不管不顾地冲了出去,任谁都知道,那天,是她。
一个门子恭谦的领着她,走进茶楼,进了个包厢,叫了茶后告诉她让她稍等,老板马上就来。
既来之则安之,虽然不知道新民大戏院要怎么处理这事儿,但……见招拆招,尽快解决就好了,毕竟要开场了,中途进场也不礼貌。
没等多久,高英杰就风风火火地来了。
让她没想到的是,高英杰进来的第一句话便是:“金小姐,实在是抱歉,有些事情,要得罪您了。”
说着,便拿出一个小箱子,箱子打开,把里面的四百个大洋拿出来,放在桌上,跟她说这是退给她的包厢钱,然后并不委婉地告诉她,以后让她别来新民大戏院了。
“高老板,你这样,不太好吧?”金凤卿的手揣在口袋里,并未拿出来。毕竟手上还缠着纱布,不方便。
“这么久看下来,金小姐是敞亮人,我也就直说了,这些钱,除了退给您五号包厢的费用以外,还有医药费和我们新民大戏院对您的补偿。
毕竟前几天,我的人太粗鲁,让金小姐的手受伤了。”
高英杰想好了,就事论事,也不提海光寺的事情,只要金凤卿她不提,他也就不提。毕竟这事儿提出来了,最后被为难到的人是他。她真要以势压人,他也无能为力。
大不了回头去跟顾竹佩说这事儿的时候,两手一摊,让顾竹佩自己想办法解决去吧。
不过,不管怎么样,气势要有,他高英杰好歹也是脚踏津门黑白两道的人物,总不能输了场面,至于海光寺……嗯……
嗨,输人不输阵!
“您觉得,我是缺这点钱用的人?”瞥了一眼那些红纸包成条的大洋,金凤卿轻笑。
“我当然知道金小姐不缺,但,一码事是一码,这些钱,我们还是要退出来的。”高英杰见她面色不虞,想了想,回答得滴水不漏。
“给我个理由!”金凤卿也不多说,直奔主题。
“是不是我给了金小姐理由,金小姐就能放在下一马?”忽然她已经这么说了,不如,就破罐子破摔了,反正不让她进园子,也不是他的主意。
“那要看这个理由够不够充分了。”金凤卿身子向后一倒,靠在椅背上,手仍然插在大衣兜里,斜着眼,带着笑,看着有些局促的高英杰。
“其实,我以为,金小姐知道理由。”虽然他已经决定把锅甩出去,但……能打马虎眼还是打一打。
“哦?我知道?那我猜一下吧。”既然已经进不了园子了,她也不急了。慢悠悠站起来,走到窗前,从口袋里伸出缠着纱布的手,将窗户推开。
“因为刘江臣?”虽然不着急了,但是不意味着她想跟高英杰绕圈子。
听到金凤卿自己说出刘江臣的名字,高英杰竖起大拇指:“金小姐聪明。”
“哈,这有什么聪不聪明的,事情显而易见啊,毕竟……高老板也不想自己园子少一个打钱爽快的老座儿啊,更别说,还要贴上这些银钱。”金凤卿靠在窗边,笑着用刚才拿出来的手指了指桌上的大洋。
这扇窗的窗口刚好挂着一盏灯,浅黄色的灯光打在金凤卿的身上,拉出一道影子投在包厢里。加上包厢里灯光也不弱,一时间,穿着黑色风衣的金凤卿,被几个方向的灯合起来散出了好些影子。
不知为什么,这样的金凤卿在高英杰看起来,有些发怵。她伸出来的那只裹着白色绷带的手,让高英杰意识到一个很严重的问题——可能,钱,准备少了!
“让我继续猜猜,是刘家那位太太吧?”金凤卿没管高英杰的反应,顾自说了下去。
“也是,可怜天下父母心,一个寡妇,带着个儿子,能把日子过到这么红火,也是不易了。”金凤卿叹了口气,从窗边走回椅子边坐下,看着高英杰。
“说到儿子,高老板的儿子挺可爱的,带上红色花纹的虎头帽子,简直就像年画里的送财童子了啊。”金凤卿心念一转,既然事已至此,不如先把高英杰拉到自己的船上,未来,指不定还有些用处。
啥?儿子?高英杰懵了。前段时间,媳妇儿的确给儿子买了个虎头帽,他当时还说,这个红色条纹看起来跟抹布似的,丑了吧唧。
但是!这个帽子还没戴出来过,还放在箱子里!毕竟现在的天气,戴这个帽子还有些夸张。
可是,金凤卿怎么知道的!她这个时候说出这句话是什么意思?是在威胁他么?一时间,冷汗顺着他的脊背流了下去。顺带着,她看金凤卿的眼神都变了,开始变得卑微闪躲。
感觉到高英杰的变化,金凤卿笑了。果然,适当威胁一下,效果真好。算了,过犹不及,吓唬吓唬他得了,今天先这样吧。
高英杰现在一句话都不敢说,满脑子都是自己儿子,他来时其实是做好了准备金凤卿会用海光寺威胁他,但没想到,她压根儿没提海光寺,直接把他儿子拎出来溜了一圈。
“高老板不想说点什么么?”金凤卿开口。对面的人现在吓得跟鹌鹑一样缩了起来,实在是有意思得很。
“金……金小姐……我儿子,还……小……那啥……不是有句古话叫……叫……‘祸不及妻儿’嘛……”高英杰断断续续说着,虽然,他也不知道自己在说些什么。
第70章 千秋岁
伴随滋啦滋啦几声响起,包厢里的灯突兀闪了下,灭了。包厢里的光线忽然暗了下来。
但窗外的灯还亮着,光线从窗户中铺进来,打在金凤卿侧脸上,晦涩不明。
高英杰艰难地咽了口口水,想开口,不敢。他悄悄抬眼,不安地看向金凤卿。却发现金凤卿带着笑看着她。
这笑容明明很好看,但在这时候的高英杰看来,这表情却像是断头前的风景。他慌忙收回视线低下了头。
脊背上的汗流得更厉害了,一滴滴汗,像是一个个秤砣,把他的背一点点的压弯下去。
“高老板这是怎么了?感觉像我欺负你一样?”金凤卿笑意更深了。
“行,今天就这样吧,钱嘛,我收下了。”说着,她从包里拿出那个五号包厢的牌子,放在桌上,推向对面的高英杰。
“我是个心软的人,不为难你了……不过这事儿啊,高老板,你记得,欠我个人情啊。”
“哦哦,好好,是是……感谢金小姐高抬贵手!”都这状况了,高英杰不觉得自己还有什么筹码可以跟金凤卿讲条件,反正她说什么就是什么。至于欠人情这种场面话……他不得不听啊。
欠人情的事儿?能让人欠海光寺一个人情,多少人巴不得吧……
“你先走吧,我再坐会儿……对了,走的时候把茶钱结了。”金凤卿悠悠的笑着,戳了戳桌上杯子,看看高英杰。
高英杰如蒙大赦,赶紧站起来,赔着笑,向金凤卿哈着腰:“那,金小姐,我先走了,这就去结账。”说着,他面对金凤卿,慢慢往包厢门的方向挪动。
当他好不容易移动到包厢门口,摸到门,转身,打开门准备走的时候,听见背后传来一声带着笑意的话:“放心,我对小孩儿没兴趣!”
这句话吓得高英杰一个踉跄,落荒而逃。
结了茶钱,走出茶馆,高英杰抹了把额头上的汗。瞥了一眼那扇还开着的窗户,心里感叹,金凤卿这个女人真不是个简单的。不过,转念一想,跟海光寺打交道的人,有几个能是简单的呢?
算了,先不管了……晚上回家就叮嘱媳妇儿把儿子看牢了!
至于欠金凤卿说的欠她的人情……高英杰无力地翻了个白眼。虽然不知道最终会落到什么事儿上,哎……到时候再说吧。
不管怎样,顾竹佩拜托她的两件事情,他都做完了,甩了甩双手,把手背在背后,挺直腰杆,踱着步子,绕了个圈,往新民大戏院正门走过去。
这时候的高英杰完全想不到,还金凤卿这个人情的机会来得那么快,而且,因为他的守信,还救下了三条命。
今天的戏已经开场了。高英杰把五号包厢的牌子甩给票房,告诉他们明天可以往外卖的时候,在场所有人都傻了。
一群人看着桌上的牌子,面面相觑,没人敢拿起来。这是咋了?五号包厢不是给包出去了一年么?
这个八卦很快传到了后台,还没等演完,大半个后台的人都知道了。
众人三两做堆,凑在一起,八卦着五号包厢的事儿。
“你说,这‘五号’咋了?”
“估计是那件事儿太丢人了,没脸来了?”
“‘五号’不来,刘老板损失不小吧……”
“嗨,捧刘老板的人又不少,钱有不进你兜儿,瞎吃萝卜淡操心!”
“爷们儿,你说那这牌子怎么回来的啊?人可是给了钱包一年呢!”
“不对啊,我怎么听说是刘老板的娘跟高老板说不让她来啊?”
“啊?嘛?快展开说说……”
“……”
刘江臣下场的时候,就看到后台的人三辆扎堆,不知道在聊什么。看到他,都不约而同住了嘴,看向他的眼神,也奇怪得很。
他只是瞥了一眼就低头往自己化妆间走。他们这样的眼神,这几天他已经习惯了。
五号今天,仍然没有来。刘江臣心里很乱。他感觉自己像个在海中央溺水的人,连扑腾,都不知道该往什么方向划。
北堂私底下问过他,现在的情况,他想怎么办。
其实,他仔细想过,自己如果不能出去的话,就写封信,让北堂带给金小姐。信已经写好了,放在北堂身上,只要金小姐一来,就让北堂递出去。
可是……
直到今天,她也没来。
高英杰走后,金凤卿仍然坐在那里,一动不动。
灯光从窗外投进来,打在她脸上
她认真想着这几天发生的事,虽然很多事情脱离了之前的控制,但现在看来,有些事情,换一个方向去解决,也是不错的。
比如刚才高英杰来说的事情。其实,她之所以在新民大戏院一掷千金,就是为了引起刘江臣的注意,让他知道有她这个人而已。
到现在这个地步了,再跟他死磕要不要去新民大戏院,已经没什么意思了。倒不如顺水推舟,还让高英杰欠他个人情,也是个不错的选择。
至于以后要怎么办呢……金凤卿还没有章法。所有的事情都需要等她明天去了海光寺才能清楚。
从上午的事情来看,估计土肥原田二对她起了疑心,也怪自己当时冲动,得想个办法把他的疑虑打消掉才行。
但现在在她面前有个很头疼的事情——那就是褚三林。
南城云子之前跟她说的褚三林来抬她过去的时间过去好几天了,那边一点都没有,这本身就很奇怪。
就算先不说这件事情本身是不是奇怪,如果这件事情是真的,她就要被派去北边!那郑远东交给她的保护刘江臣的计划就没办法执行了!
如果是假的……那土肥原田二的计划还是让她继续做,那刘江臣……她还是需要继续去接近的。
刘江臣啊……
金凤卿看着自己抱着杯子的缠着绷带的双手,眼光黯淡下来。
她本觉得,自己往后余生可能跟他也不会有什么关系了,他不值得自己喜欢,也不值得自己去救。
没想到,中午居然拿到的任务居然是要保护他……
这人呐……
要无牵无挂,怎么这么难?
第71章 凤点头
在茶馆里想好了第二天应付土肥原田二的方法,反复在心里演练了几次,琢磨好想过各种可能的性后,双手抱着装着大洋的箱子,金凤卿离开了茶馆。
站在新民大戏院的门口抬头看了一眼,“新民大戏院”的招牌灯在暗夜中闪烁着。门口水牌子上还戳着今天的戏,刘江臣的名字,躺在水牌子顶头。【注①】
这时候,应该还没散场吧。也不知道刘江臣是不是还在台上演……算了,她自嘲地摇摇头,不想了!至少,今天,不想想了。
可是,她现在也不想回去。
转头看看身后,金凤卿向前几步,转进小胡同,叫过一直跟着他的人,把箱子递给他,让他先送回太平街去。
这人斜着眼,看着金凤卿,不愿意离开。毕竟今天只有他一个人跟着她,他要是走了,谁盯着呢?
“我手伤着,没法拿……明天要去海光寺,这会儿去趟育德街。”知道这人的顾虑,金凤卿解释。至少他知道自己待会儿的去处了。
不一会儿,金凤卿出了小胡同,走到大路上,抿了抿头发,把被风吹乱的头发拨到耳后,叫过一辆黄包车,去了裕兴舞场。
一进裕兴舞场,就见到了在门口送人出门的陈经理。
“哟。金小姐,好久不见了啊!”陈经理笑向金凤卿打招呼。
“陈经理好啊,最近生意怎样?”
“托您的福,还成……不过金小姐多来几次,我生意就更好了。”陈经理冲着客人离开的车挥了挥手后,看着金凤卿。
“您这话说的,我不是来了么。”两人说着,一起往裕兴舞场里走。
“哦,还没恭喜金小姐呢,以后成了褚夫人,可别忘了我们啊!”陈经理语气轻快。
金凤卿脚下一顿,嗯?褚夫人?褚三林?这是什么事儿?
看着金凤卿低头停住,陈经理也站住了。以为金凤卿她害羞了,便接着开口了:“这事儿不少人都知道了。都等着喝您的喜酒呢!先说啊,我们可得算是娘家人啊!”
金凤卿抬头,看向高她两层台阶的陈经理,面带疑惑:“不少人都知道了?”
“对啊,这几天都传遍了啊……”陈经理点头。金小姐果然是害羞了。
就在这时,一个金凤卿以前认识的做海运的王老板从裕兴舞场门口,越过金凤卿,走向大门。
“哎,金小姐!”王老板忽然停住,转身过来看向金凤卿。
“我还以为认错了,还想着这时候您不得在家里准备东西么?没想到……果然是金小姐您啊!”
准备?准备什么?金凤卿还琢磨着刚才陈经理跟她说的“很多人都知道了”的事情,一下没转过来弯。
“我先进去了,有朋友在等我,到时候,王某人肯定是要来讨杯酒喝的!”说完,冲金凤卿和陈经理挥挥手,先进去裕兴舞场了。
金凤卿盯着王老板的背影,想着陈经理的话,脑子转得飞快。
先不管事实如何,但现在津门的很多人都知道,她要嫁给褚三林了。
但……作为当事人,为什么她不知道?
舞场里的歌声飘了出来,门口有客人进进出出出,门童不停点头哈腰和客人们打招呼,说着“欢迎光临”……
金凤卿就站在那里,揣在兜里的双手下意识想握成拳,却不想,手指碰到还没愈合的伤口,疼得她一激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