柳琉想到一个盘桓许久的疑问,“这么多年过去了,为什么还放不下?”话出口,像一柄刀子再次划开结痂的伤口,“李德昌判了刑,至于李德洪,当时他坐在副驾驶,没有责任。”
杨黎的眉头越蹙越拢,她的语气不像劝人,更像为李德洪开脱?他不知道是不是自己多心,但的确觉得哪里不对。这种语气,让人很不舒服,如果他处于梁音的位置——
“没有责任就是对的吗?不判刑就是赢了吗?”果不其然,梁音面色涨红,讥讽地回应,“你没死过亲人,你不是我们,你会明白我们的痛苦吗?不会!”一声高过一声。
“你受过良好的教育,没有吃过苦,没有失去过父母,怎么会理解我的心情?怎么会知道当我在法院门口听到那个畜生说,活该,那一刻想杀了他的心?”
柳琉猛地睁大了眼睛。
“我爸还没死呢,他却对别人说,还不如死了一笔了了。”砰,梁音举起双手重重落在椅子的扶手,“还不如死了一笔了?还不如死了!还不如死了……我爸死了,没了,再也没了……”
她再也忍受不住嚎啕大哭,像受尽委屈的孩子。
维持多时的姿势有了变化,柳琉回头看向杨黎:“记者。”
短短两个字,忽又觉得可能他不明白,正准备多说几个字,只见杨黎拿起手机飞快地出了审讯室。
至此,终于将向菲菲绑架案、12.24金店抢劫案并案的真正证据。接下来梁音的供述基本都与她的推断走向一致。
走出审讯室时,柳琉大大地舒了一口气。
次日会议,她做了整个案件的梳理。
案件要是从2014年柯朗在投资陈文滨的私人游乐场三年后宣告破产开始。也是这一年,柯朗的儿子和梁音的父亲遭遇了同一场车祸。
根据梁音的口供,庭审当日,免于刑事责任的李德洪在法院门口对某个记者肆无忌惮大放厥词,扬言“活该”、“还不如死了一笔了了”——虽然当时并无任何个人和报社发表和此事有关的报道,但这些话语深深刺激了当时守在法院门口,并耳闻目睹一切的,年幼的梁音。
“2017年梁音考上了大学但苦于没有钱,柯朗出现并资助了她。17年底,李德昌刑满释放。”本已错过的两条线再度相/交,柳琉扯了扯嘴角,“那时,柯朗可能真的只是出于同情。”
可就在2018年的开始,柯朗查出了胃癌。即便是早期,对于一个受过重重打击的人而言,是压垮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2018年末,柯朗在海城购买了人寿意外险,保额伍佰万,受益人是他的妻子裘莲芳。
“也就是这个时候,柯朗决定对陈文滨、李德昌、李德洪三人实施报复。”话语一顿,柳琉看向杨黎。昨晚他问她,还记得那个凤凰挂坠吗?
陈文滨要送女儿向菲菲的挂坠,又是怎样到了李德昌手中的呢?
2019年至2021年,柯朗利用报恩心理,将对他深怀感激的两个人,梁音、向天佑拉拢到了一块。三年的时间,足以让梁音对同样知恩图报的向天佑产生信任。
“可看机场监控录像时,你不说他们俩人不是男女关系吗?”小宋问得很小声还是遭来师父的白眼。
“他们不是。”柳琉毫不犹豫地回答,“审讯时,梁音对待向天佑的态度有信任,但不亲密,所以我依然认为他们之间没有男女感情。”
小宋歪了脑袋,“这?”
“人与人的信任不是建立在关系的亲疏远近,相对的,亲密的态度与信任与否没有直接关联,无关性别。”思忖了一下,柳琉解释道,“打个最简单的比方,你们信任杨队,是因为他是你们的队长,你们的工作性质相同,也有共同的目标打击犯罪、破案。可你会什么事都跟他说吗?比如别人奖金比你高的时候。”
见小宋脑袋立刻摇的跟拨浪鼓似的,柳琉轻笑。
“所以,亲密关系与信任程度不成正比,也没有必然联系。向天佑对于梁音,信任来源于他们恰巧都是知恩图报的那一类人。何况,”突然,柳琉话语一转,“梁音也不是全然无条件信任向天佑的。”
虽说她和向天佑都是知恩图报的人,但向天佑想报答的是柯朗夫妇二人,而梁音的眼里只有柯朗一个。
或许其实梁音心里的那个……甩去没有根据的念头,柳琉将重心重新放回眼前。
“2021年12月15日,陈文滨的女儿向菲菲在英国遭到绑架。从殡仪馆找回的视频,和梁音的证词,她协助柯朗策划了这一起绑架案,并且由向天佑负责实施,从而胁迫陈文滨参与金店抢劫。”
柳琉瞥了眼杨黎,继续说道:“陈文滨的凤凰挂坠是如何到了李德昌的手中,我不知道。不过,我想到一个能让陈文滨亲手将挂坠交给李德昌的办法。”
不待有人好奇,她已然说出:“如果我是幕后策划者,我会告诉李德昌兄弟二人,陈文滨不是一个值得信任的合作伙伴,他很有可能反水。同时,我也会将这话告诉陈文滨。”一模一样相同的话。
抢劫也是技术活,需要磨合,至少得碰个面知道合作的是什么人吧?抢劫更害怕的,不是即将遇上的对手,而是不知底细的队友。所以抢劫案中很少有临时组合,亲戚、朋友组队的倒是不少。
而且小宋也曾说过,审讯时李德昌没提过受人威胁,只说缺钱,李德洪是被他拉来的帮手。至于陈文滨,也说是因为追债的已经堵上门了,他想尽快弄些钱好还债。正巧李德昌在他那边打过工,游乐场倒闭后,俩人也常在一块打牌,他就找上了李德昌。
决定抢劫后的第一次碰头就在步行街后面那片出租屋。看似豪华的小洋楼,没有正规租借合同的群租、短租,进出的人员混乱,为“抢劫磨合”提供了便利。
“交出挂坠,陈文滨不仅能证明自己是真心合作,他也想告诉李德昌、李德洪自己是被逼的。”想到陈文滨在看守所的态度,柳琉觉得八/九不离十,“可惜,他错估了那兄弟二人。”
“陈文滨撒谎显而易见,那李德昌呢?”小宋举手提问。
“我认为就如何参与抢劫这一件事上李德昌没有撒谎,但他隐瞒了有人背后给他支招。”对上小宋若有所思的目光,柳琉也不吊他胃口,“隐瞒,是因为他也不知道那人是谁。包括陈文滨,我想,他应该不是想把牢底坐穿,而是也和李德昌一样,至今都不知道那人是谁,甚至找对了目标,仍不确定是不是他认为的那个人。”
话到最后,她愈发像在自言自语。
与此同时,众人的神色却随着她的推论逐渐豁然,一个共同的猜想悄然跃上。
忽然,杨黎起身指挥小宋:“马上去看守所提审陈文滨,问他当年经营的游乐场有没有小丑,如果有,谁扮的?”
柳琉朝他望去。
当晚临近下班时分,小宋从看守所发来“喜讯”:陈文滨的私人游乐场也有小丑,扮演者,柯朗。
正事说完,小宋警官在那边嚎了一句:“老大,你猜我是怎么撬开他的嘴的?”声音颇为得意。
可惜杨黎没有如他所愿,只淡淡瞥了身旁之人一眼,回了句:“别什么都学,学点好的。”挂了电话。
柳琉翻了个白眼,背起自己的小破包,下班了。
即将走出刑警队大门,习惯性地回头看了看——这里不像夏城刑警队门口有很长很高的台阶,两扇敞开的玻璃门却和那边一样干净,透出里头通明的灯光。
杨黎推门而出,背着光,“明天你还来吗?”
柳琉想都不想:“不来。”
他似乎楞了楞,然后不发一言停留在原地。她朝他挥挥手:“保重。”然后潇洒转身,不带走一片云彩——才走出两步,被拽了回去。
“做事能不能有始有终?接下来还要再次提审,还要巩固证据,你就跑了?”
声音挺/大,震得她耳膜嗡嗡。柳琉没好气地拽回自己的胳膊:“那是另外的价钱。”
“……顾局给你多少钱?”
“你要加倍?”
杨黎认真地思索了一下:“还是请你喝茶吧。”
在柳琉的错愕、忘记反抗,杨黎的被半胁迫之下,半小时后他们来到了步行街。
杨黎大方地给她买了杯奶茶,因为不敢问店铺可不可以奶茶不加奶,容易挨揍。柳琉以小人之心如此揣度。
但当他在闪闪发亮的金色招牌下驻足后,柳琉看着“如意呈祥”四个字,只剩一声叹息。
“说吧。”她认命了。
“虽然我们已经证实救下那对母子不在柯朗的计划之中,但策划整件抢劫案的动机还是不明朗。”杨黎也老实不客气,开口就说,“如果只是为了报复,需要这样大费周章吗?”
柳琉“嗯”了一声,示意他继续。
谁知,杨黎撇了撇嘴:“人已经死了,凭空猜测有什么用?”
他也知道啊?那还找她来?柳琉受不了地横了他一眼,“算了,别装了,说吧,求您了。”末了补充一句,“下班了,这里没外人。”
杨黎定定地看着她,然后笑了,“我们是不是想得一样?”
柳琉回了他“呵呵”两个字,走向对面供游客休息的长椅。杨黎跟着她坐下。
“保险公司已经告诉我们不会理赔。”
“要真能赔,我也买。”柳琉知他说的是那伍佰万,“只是可惜了那一片地,怕是要荒了。”
“嗯,可能吧。”
模棱两可的回答,因为他们都知道,荒的不止是那块空地,还有那个人的心愿。
但是无论如何美好的愿望,都不该建立在犯罪上,这便是底线。
回家路上,杨黎还是忍不住问了:“你不认为真正的动机是报复对吗?”
“你不是说我们想得一样吗?”柳琉笑眯眯地把之前的话还给了他。
“柳琉,”他无奈地喊她,“我是认真的。”
“杨队,”她也很认真,一本正经,“没有证据啊。”难得的认真呢。
“那伍佰万……”
“终究还是没有得到不是吗?”
杨黎看着她,好一会儿,不甘不愿地“嗯”了声。
***
“队长,馨桦小区发生命案。”
随着一声令下,崀州刑警支队二大队全体出发奔赴命案现场。这日,是柳顾问信守承诺再也不来的第二十一天。
网上说,七天养成一个习惯,二十一天养成一个定律,俗称“21天定律”。
二队的人有没有习惯她的离开他不知道,他已经不太在意了。他很忙,忙得没空去想她去了哪,做了什么,会不会再回来。
日子一天天的过,命案不会等人。
“待会你去跟报警人了解一下情况。”
踏进馨桦小区21号楼时,杨黎没有停下脚步,只是多看了一眼那个显眼的门牌。一边指挥,一边等着电梯。
电梯来了,却没有听到身边的回答,杨黎面色不善地扭头:“知道一会干嘛么?”
小宋正盯着手机上传来的消息,蓦然一怔,“知道。”
“发什么呆?工作时间专心些。”杨黎数落了两句。
“队长,”意外的,小宋没有愧疚地立刻反省,支支吾吾地开口,“柳琉这名字常见吗?”
而且提起了他最不待见的那个人。杨黎没好气地“哼”了声,才道:“常见。”
“哦,”小宋似乎松了口气,“那我就放心了。”
“放心什么?”
“没什么,就是挺巧的,报警人也叫柳琉。”
杨黎还未回神,电梯门打开了。
她倚着墙,脸色不好,胡乱地朝他们挥了挥手,似乎想说话又连忙捂住了嘴。
“柳顾问?还真是你啊。”小宋双眼放光先一步凑上前,注意到她手中的袋子后立刻往后退去,“你咋还吐了呢?难道,这次是碎尸?”说着露出惊恐的表情。
柳琉佩服地看了他一眼。
“诶,你们来啦。”白浩打断了他们的叙旧,“戴好口罩,屋里味道有些重。”
杨黎看了看柳琉,转向白浩:“什么情况?”
“死者女性,被人杀害后肢解。”
小宋强装镇定,但倒抽冷气的声音大家都听见了。
杨黎一脸凝重地往命案现场走去。
“很多……块吗?”身后,小宋小声地问白浩。
“21块。”
所有人都停住了脚步,不解地望向白浩。
“尸体被肢解为21块,整整齐齐。”
“呕——”
这次,杨黎正眼瞧着那个又吐了的女人:“你也好歹见过不少凶案现场……”怎么吐成这副模样?
“哦,这个问题我来回答。”白浩指着发生命案的那户,“尸体的位置在餐厅,血水渗透了天花板……”
“白浩。”她哑着声警告他。
他浑然未觉:“她就住那户楼下,正准备吃早餐。”
作者有话要说:
下一本《星空与法则[悬疑]》,单元剧一:规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