柳琉不置可否,要是杨黎在这场对话会在此刻立即戛然而止。诱供,毕竟不光彩。
只是,梁音说错了一件事。柳琉扯了扯嘴角:“你忘了,我不是警察。”所以她现在的所作所为,不代表警方。
“不是警察就更没有资格来对我说这些。”梁音一边反击,一边沉着脸往门口走去。
“向天佑做的那些是为了报恩,”柳琉没有阻拦,只是在她身后轻轻地开口,“自杀,是为了保护你。”
迈过门槛的脚步慢了一步,扶住门框的背脊紧绷,却在回头的刹那满目讽刺,“又想出什么骗人的手段?”梁音说,“他又是谁?自杀跟我又有什么关系?”
“柳小姐,”几乎咬着牙,梁音一字一顿,“以为不是警察就不用承担责任了吗?我会将刚才那些话如实转告庚警官,和他的上级。”威胁的意味不遮不掩。
俩人的距离不近不远,柳琉能清楚地看见她脸上的阴郁,和抠进门框边缘的指甲。
“你觉得庚队会信吗?”柳琉不为所动,“向天佑没有抢救过来,作为报案人的你现在是成了最有嫌疑的那个。”
“不可能。”梁音断然否认。
诈得太明显,有点脑子都不会被骗。不然她看向自己的眼神不会如此不屑,因为在楼下时小宋那声“没有抢救过来”所有人都听见了。
柳琉不甚在意,只是不知道她质疑的是向天佑真死假死,或是,她不会成为嫌疑人?余光扫过渐渐松开门框的手,静静地等着她说下去。
“法官也不会相信你们毫无证据的一面之词。我才是报案人,我的家被偷了,我才是受害者。”恢复了冷静的语气生硬,带着讥讽。
理应也是这个结果。柳琉垂眸,复抬眼望向她时,道:“那你为什么还不离开?”没什么表情,语气平静没有起伏。
一抹迟疑稍纵即逝,松开门框的手再次抓紧,梁音张嘴又蓦然紧闭。她转身跨过门槛,不再犹豫。
听着走廊上响起高跟鞋落在地面清脆的声响,柳琉没有追出去。本也就不是真为了套取梁音的话才说那些话,她真正在等的是——
“她上车了。”门口,杨黎似笑非笑地走来。
柳琉顿时坐直了身体,但仍有一丝顾虑:“哪边?”
他径直在她对面坐下:“如你所愿。”
市殡仪馆。
不约而同,他们从彼此的眼中看见了终于松懈的笑容。
梁音戴上手铐一刻仍是懵的。她的眼前是柯朗冻得硬邦邦的尸体,她的手里还拿着刚从尸体西服内侧口袋找到的U盘。
警察就像从天而降。
带队的是庚熠,嘴角噙着玩味:“柳顾问这人……咋想滴?”东北爷们诧异得连家乡口音都冒了出来。
“可不吗?谁能想到被偷的东西在死人身上?”副队长魏书和也是哭笑不得,“这案子破得,真是……”
真是峰回路转,离奇。
相对破了入室盗窃案的一队,二队的众人在杨黎挂断电话后忍不住握紧了拳头。他们的脸上洋溢着兴奋,也有小小的促狭。
“可以啊!”小宋太过激动,一掌拍上身旁之人的肩头,“你是怎么想到东西会藏在已经死掉的柯朗身上的?还有那个梁音,没想到她竟然真的没去医院?我还以为我们会在医院等到她。”
不着痕迹地挪开一步,柳琉抿了抿唇,“我也以为她会先去医院,只是这样,我们现在就没办法抓住她了。”
纪嘉树听了这话一愣:“可您不是跟庚队说梁音一定会去殡仪馆?”因为她在电话视频中表现的是十足把握,且告诉他们,作为重要证据的东西一定就在那。
柳琉看了杨黎一眼,笑了:“不那么说,顾局怎么可能同意这么胡闹?”
回应她的是杨黎无奈的翻了个白眼。思及昨天她在提出两个条件后,他跟顾局的电话和组织的那场临时电话会议……一言难尽,操碎了心。
“说来也挺奇怪的,裘莲芳为什么要把U盘藏在殡仪馆,还放在尸体的衣服口袋里?难道她不担心殡仪馆挪动尸体,或者二次尸检时,东西遗失或者被我们警方发现?”小宋提出疑问。
“她不担心,”柳琉拖了张椅子坐下,“一来在火化前殡仪馆不会无缘无故搬动尸体,二来她也没有想过会做二次尸检。”所以才在她希望二次尸检时,裘莲芳的反应会那么大。
“如果梁音先去了医院,我相信她能发现这是一个骗局。”看似柔弱的人意想不到的隐藏心机,柳琉回忆起第一次见到那个女孩时的慌乱无助,悄悄咽下苦笑。
“幸好她先去了殡仪馆。”小宋安慰柳琉,“不然这回该轮到我们哭了。”还有守在医院的佟恺等人,一定说不出的沮丧。
当然,此刻他们正带着向天佑赶回警队的的路上,听到梁音被抓的消息,自然也都松了口气。
纪嘉树还担心另一个问题:“不知道U盘里的视频会不会损毁?”
“不怕,庚队把他们小冯带上了。”小宋拍拍他,“人家那技术,咱们等着瞧就是。”
像是回应他的话,杨黎的手机再次响起。挂断后望向不自觉屏气凝神的大家,他微微一笑:“视频还在,没有损毁。”
与此同时,柳琉站了起来,一眼不错地盯着他。她在等他未完的话。
无声长叹,杨黎迎着她的视线,“他说的是,放了她。”
而不是,“杀了她。”
柳琉低头垂眸,左手的拇指无意识地掐住食指。她猜对了,柯朗是老杰克,但又不是真正的“老杰克”。
院子里传来响亮的警笛声。她抬眼:“杨队,我想申请对梁音的审讯。”
杨黎点头。
安静的审讯室内,梁音只在她进来一瞬抬了抬眼。背靠椅背,两腿交叠,双手一上一下搭在腹部,一侧的长发垂落下来遮住了小半边脸颊。
“为什么绑架向菲菲?”柳琉开门见山。
梁音没有看她,说:“还能为什么?除了钱。”
“视频已经恢复了,你还要继续编故事?”柳琉有些意外,在明知视频可能恢复的情况下她竟仍不说实话。
梁音扯了扯嘴角:“是吗?既然如此还有什么好问的?”一副无所谓的神情。
柳琉想起庚熠在审讯开始前的交代,“在殡仪馆抓住她时她明显很惊讶,回警队路上也没说话,但神色倒没有刚被捕那样茫然,应该是明白这是个圈套。”
态度看似没有变化,但庚熠仍细心的发现了不对劲的地方,也及时提醒了他们。如果对于方才的回答还感到意外,此刻柳琉也觉得确该如此。
沉吟了一下,柳琉在她的对面坐下,中间隔着一张简陋的长桌——让柳琉想起了很久之前和祈南在看守所的那次对话。
梁音不是祈南,她看着她落座,面无表情,也不找话。
叹息之后,“承认自己没有有参与过的犯罪是什么心情?”重新审视对面的女孩,柳琉在她的身上仿佛看到了某种熟悉的执着,“替别人扛下罪责就是报恩了?”
梁音抿着唇,移开了目光。
“你,还真和向天佑一样,”一样的蠢,柳琉咽下了话,定定地看着她,“难道你们就不曾想过今天会坐在这里,也许那个人早就料到了呢?”
嗤笑声刺耳,“栽赃一个死人,警察是不是就这点本事?”梁音瞥了她一眼,“愚蠢。”
话语中毫不掩饰对柯朗的维护。柳琉不在乎她的敌意,在乎的是她的反应,和注意力。
“栽赃?”讽刺的笑容明显得令人无法忽视,柳琉更甚于她,“蠢的是你们。”不留情地反击,直言不讳。
柳琉话锋忽然一转,“猜猜裘莲芳都告诉了警方些什么?”目光落在她的位置,“今天你走后,就在这间审讯室,你这个位子,你猜被你们视作恩人的女人是怎么说的?”
梁音看着她,眼神防备却仍装作不在意:“关我什么事,我和她不……”
“她只承认资助过向天佑,不认识你。”打断她,柳琉带着怜悯,“她知道自己的丈夫在外面养女人,毕竟有时候回家身上的沐浴露味道遮不住。他们以前穷,用惯了肥皂。不过她不知道那个女人是谁,也不关心,知道为什么吗?”
梁音笑了笑。
“因为他们需要一个孩子。只要是她丈夫的种,谁生的并不重要。”
柳琉说这些话的时候杨黎低着头,坐在正规的审讯桌后,手中的笔时顿时写,本子上却一片空白。因为他知道,柳琉的那些话,都是骗梁音的。
裘莲芳不过在审讯室待了个把时间就被他派人送回了家。本就做样子给梁音看的。但,当着他的面公然诱供?杨黎的背脊不竟冒出一层冷汗。
“不会以为我是在骗你吧?”
她就是在骗人。杨黎不禁腹诽,忍不住抬头望去,却在看见灯光下那张苍白的脸后,蓦地一顿——转念之间,他打开了摄像。
“无论警方说什么都不要承认,无论发生什么事都不要管,无论别人怎么问都不要说出你们的关系,”淡淡地瞥过抿成直线的唇角,柳琉微微低头,“有任何事她一个人担。裘莲芳这么对你说的时候,是不是特别感动?”
“是不是一定要这样说,你才会相信?是不是要站上法庭等到审判,你才能明白?证据,难道你以为裘莲芳不会为自己打算?该是多蠢的人才不会给自己留后路?谋杀罪名成立的话,是死刑啊。”
面无表情的看着美丽的脸庞血色褪尽,楚楚动人的眼眸浮现恐慌,柳琉朝后靠去,“该说的,不该说的,言尽于此。”
她不再说话,双手插/进两侧衣袋,就这么看着她。
一室静默。
天花板上的日炽灯白得晃眼,摄像机无声地工作着,时间一分一秒过去。
“不是我,”梁音咽了口口水,嘴唇干涸,声音嘶哑,“我没有杀他。”
柳琉抬了抬眼皮,依旧不说话。
“那是意外,我没想到他会死。”见她没有反应,梁音以为她不信,“真的,你相信我,我、我们都不知道那天为什么会发生意外……真的……”
梁音的声音起初有些急切,后面越来越轻,紧绷背脊也渐渐弯曲,直至将脸埋进双手。
柳琉微微蹙眉觉得有些奇怪,但在梁音抬头时迅速恢复了冷漠。不言不语,只是在对上泛红眼眶时扯了扯嘴角。
“你不信?”梁音从她的神色读懂了意思。
不置可否的耸肩,“我想没有必要谈下去了。”柳琉欲做起身。
一只冰凉的手抓住了她,“他是个好人。”
居高临下,看着两行清泪滑过绯红的脸颊。
“他是个好人,他,柯叔叔,真的是个好人。”恳切,带着难言的悲楚,梁音终是忍不住委屈,“是这个世上……最好的……”
与向天佑不同,梁音曾经有过一个美满幸福的家。噩梦发生在她十四岁那年,一场车祸夺走了所有的美好。
“我爸高位截瘫,手术花光了家里所有的积蓄依旧治不好,我妈本想外出打工再多赚一份钱,谁知道一去就再也没有回来。”回忆过去,她满是苦涩,指甲掐进掌心都不觉庝,“我爸,他只是要来接我放学,每天都一样,一样走那条路。”
应该还带着恨吧,柳琉想。她似乎明白了:“那是几几年?”
梁音神色恍惚。
“车祸发生的时候,是几几年?”
“2014年。”
审讯桌后,杨黎手中的笔顿住,望向单面镜的方向。不多时,他就收到了反馈。
命运有时就是如此,残酷又可笑。同一场车祸同遭不幸的人,更多被记住的是可怜的孩子,悲痛的父母,甚至连肇事者都被记住了姓名,即便只是唾骂。但,鲜少还有人记得那个躺在路边的男人,伤得重不重,是不是有妻小,是不是有父母。
2014年的那个秋天改变了梁音的生活,而三年后的夏天却是她人生真正的转折点。
小城小镇的,爷爷奶奶的退休金根本无法支撑她的大学梦。
“如果我再努力点该多好。”没有得到奖学金,距离向往的校门一步之遥,梁音当时觉得整个人生都是灰暗的。
柯朗出现了。
“大学毕业后我找到了现在这份工作,打算先还上一些钱,我回了崀州。”谈及柯朗,梁音的脸上多了几分笑容,“可是没想到,柯叔叔拒绝了。”
笑容真诚,那声“柯叔叔”发自肺腑。柳琉适时地打断:“你是什么时候知道他也是那场车祸的受害人家属?”
梁音顿了顿,然后摇头,“不是柯叔叔告诉我的。我记得应该是在我开始飞国际航班,大概是三年前。他找到了我,说他有个养子在英国念书。”
柳琉神色一凛,知道接下来就该进入正题了。
“一开始我替他带些钱,别的东西管得严也不好带,偶尔带几本书,很多书国外买不到。”三年说远不远,说不远很多事也慢慢地淹没在忙碌的生活中,梁音也记不太清,“具体是哪天忘了,就是有一天,向天佑突然跟我说起了柯叔叔夫妻。”
梁音这才知道,柯朗和裘莲芳正是2014年那场车祸中另一受害人的父母。说到这,她停下了,沉吟了一会,再次开口:“去年年初我在英国再见到向天佑时,他说他要替柯叔叔报仇,问我愿不愿意加入。”
结果柳琉已经知道,不然她们今天不会在这里见面。见梁音不自觉咬住下唇的举动,她默默叹了口气:“你为什么答应?”这是一句废话,因为原因很简单——
“向天佑说,曾经害过柯叔叔的人,他的女儿也在英国念书。”搁在膝头的双手下意识地攥紧,梁音的肩膀微微颤抖,“凭什么?”
像是自言自语,又像嘲讽。虽然她竭力地忍耐,但当初听闻这个消息时的心情柳琉可以想象。
可此时,柳琉没有劝说,只淡淡地陈述:“向菲菲是凭实力考上的。”
“如果不是陈文滨,柯叔叔就不会破产。”陡然间,梁音拔高了嗓门,直直地瞪着她,“凭什么他的女儿能读那么昂贵的学校,凭什么柯叔叔就要失去一切?这不公平。”
不避不躲,柳琉告诉她:“车祸不是陈文滨造成的,肇事者是李德昌。”
杨黎抬眼望去,眉头不赞同地轻蹙。
“我知道是李德昌,还有李德洪那个人渣,”梁音大声地打断,因为愤怒胸/膛/剧/烈起/伏,“他们不配做人,不配。要不是他们,柯叔叔不会失去孩子,我爸也不会死,我不会没有家!他们不是人,是畜生!”
面对激烈的言辞,柳琉表现得无动于衷——至少在杨黎看来,她真的挺冷漠,姿势都没换过,一动不动看着梁音的眼泪大颗大颗地落下。
杨黎看了眼桌上的抽纸。
显而易见,谈及陈文滨,梁音虽然为柯朗不平,但也联想到自己曾经差点连大学都无法上时更多的是,嫉妒。
她也恨李德昌,但是刚才的言语中分明对李德洪的恨意更甚,真真切切的,不加掩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