更别提还有她丈夫的遗体寄存费,接下来还需要置办丧礼、火化、购买墓地,每一样都要钱。所以进门未受到主人邀请而站到现在的俩人,难得默契地一声不吭,安静地听她继续说下去。
“伍佰万,一分都不能少。这是老柯留给我的财产,谁都不能拿走。”
况且,医生说裘莲芳的心脏不好,出院后仍需静养。考虑到向天佑已被拘留,杨黎撤了监视,只要求她暂时留在崀州不能离开。
看情形,没拿到保险金之前她也不会离开。
但是,杨黎依然看起来气定神闲?柳琉不禁回想纪嘉树的那份调查报告,难道她真有遗漏的地方?
不,应该不会。
她记得很清楚,纪嘉树不仅找到了当初审理车祸案的庭审法官,还有从拘留到批捕,直至服刑期间凡是接触过李德昌、李德洪的交警、看守所民警、狱警,甚至还有服刑期间同一监舍的人员。
调查报告上说,事故责任划分清楚清晰,李德昌酒驾肇事负主要责任。但他没有离开过现场,一直等到交警赶到处理,所以不存在逃逸。至于李德洪,虽然当时也喝过酒也在肇事车上,但道路监控录像显示俩人从上车到发生车祸,驾驶和副驾驶的位子没有换过,故他不用承担事故责任。
这些,都与车祸案卷记录的也是一致的。
要说新的线索,就是案卷上不会记录的那些——纪嘉树找到的那些人的记忆和印象。
据当时第一时间赶到的交警回忆:现场很惨。小男孩被撞飞出去五六米远,身上的校服都被血染红,怎么喊都没声音。等救护车赶到,人已经没了。
肇事者坐在车里,像是吓傻了,脸色跟见鬼似的,抱着方向盘不住地抖脚。交警拽他下车时,发现他的下/身早已湿透。这个人就是李德昌。
他们在沿街的台阶找到了昏倒在地的李德洪。经急救的医生初步检查,大概率是因为醉酒和突如其来的撞击所导致。
孩子的双亲不在现场,通知后直接赶到了医院。可……只剩难以形容的悲痛,和撕心裂肺的哀恸。
那个夜晚,交警说,那个夜晚,他连一句安慰的话都说不出口。
纪嘉树找到看守所民警时,他还记得确有这么个案件,但对肇事司机印象不深。
而庭审法官,直接调出了车祸案的审理过程。她说,对那对父母印象深刻,因为自己也是做母亲的人,失去孩子是每个家庭都无法承受的灾难。她很佩服夫妻二人在法庭上的克制,没有大吵大闹——即便情绪失控,所有人也都能理解。
可孩子的双亲从庭审开始直至结束,明明满脸的泪水止都止不住,却仍然坚持到了最后。判决下来的那刻,他们拥抱着彼此,孩子的母亲嚎啕大哭。
临走时,法官告诉纪嘉树:“至于那个李德洪,一辈子都该受到良心的谴责。法律是审判不了,因为法律不但公正而且严谨。但是,不要忘了每个人的心中还有一条叫做道德底线。”
纪嘉树揣着疑问重头看了一遍庭审记录,并未发现李德洪在法庭上有不当的言论,甚至,他几乎没怎么开口,除了在回答检方问题的时候。
当最后找到与李德昌同一监舍的服刑人员,要不是拒绝协助调查,要不是不记得了,要不就是结束了服刑离开了崀州。
唯一能找到的一个,现在在一家修车行做技术工。据他回忆,李德昌在服刑期间表现良好——简直像狱警说的话,也不惹是生非,挺好一人。
一旁陪纪嘉树前来的狱警忍着没笑,在离开车行后直摇头:“虽有夸大的成分,倒也是事实。”
纪嘉树不好意思占用了人家的假期,本打算一起吃个便饭,那技术工突然又跑了出来。
“对了警官,我想起件事。”他说,“有一天李德昌家里来人看他,原本挺高兴件事,但是他回了监舍后闷闷不乐了很久。啊,就连晚上做梦都惊醒。”
狱警突然想了起来:“对,如果我没记错,第二天他做活的时候还差点出事。可是无论我们怎么问,他都说没事。”
纪嘉树忙问:“那个来看他的人是谁还记得吗?”
“是他的表哥。”
第28章
至于是不是李德洪,狱警也不敢确定,毕竟六七年的时间就算监控也都换了新的。剩下的只有查当天的探监登记记录,不过可能要花费些时间。
纪嘉树留了电话,让对方一有消息就通知他。调查也在此停下。
如果说对于这份调查有一致的判断,那就是大家都认为“表哥”不是李德洪,毕竟亲堂兄有什么可骗人的?虽然也怀疑过是不是李德昌有意隐瞒,或者口误?在结合李德洪属于无罪释放的情况,李德昌撒这种谎更没有必要。
那这个“表哥”又是谁呢?
在纪嘉树等电话的同时,对裘莲芳的说服工作还在继续——柳琉称之为说服,是因为杨黎此行的目的,而她只是来见证他的失败。
“实话跟你们说了吧,我现在的全部家当最值钱的只剩这栋房子了。如果拿不到伍佰万,等存款用完,我就把房子卖了,然后搬去你们警察局住。”双手环胸往后靠去,裘莲芳摆出一副破罐子破摔的神态,“想想也挺不错,反正没了儿子老公我就是孤老太婆一个,就让你们给我养老送终吧。”
没想到,什么都还没说就先给人威胁到跟前了。
没再关心杨黎的表情,柳琉才挪了一小步被拦住了去路。她奇怪地看了一眼那只手,又故作随意地仰头去看手的主人。
“裘女士,对于你孩子的事我们感到很抱歉,”徐徐开口,杨黎没有收手,神色淡然地扫过她落在沙发上的裘莲芳,“但你丈夫的死因,我想你应该比我们更加清楚。”
“你这是什么意思?”裘莲芳面色不善。
“没有任何意思。”杨黎笑了笑,双手自然地放进口袋。
他往前走了一步,环顾了一圈四周,“房子不错,家具看着都是高档货,这些一定花了不少的钱吧?”说了句虚伪的客套话,继而又道,“不过茶杯依然是以前的,看来裘女士还是个念旧的人。”
随之话音起的是裘莲芳的嗤笑:“你这辈子就算了。”
杨黎怎会不明白其中的隐喻?但他仍只是报以微笑:“别说这辈子,下辈子也难。”
或许因为没有得到预期的反应,也或许是突然没了兴趣。裘莲芳板着脸:“如果没什么事,门在那,不送了。”
柳琉想走人,杨黎挡住了路。
“我们检查了你丈夫的遗体。”
她一愣。
“尸检报告我看过,有必要再说一次吗?”明显裘莲芳以为他说的是尸检。
“你丈夫生前是技术工,后来靠着这一双手创下今天的家业,挺不容易也挺拼的。”杨黎似有感慨地说道。
裘莲芳一撇嘴,“对,以前还觉得倒霉,现在想来还得谢谢当初让他下岗,”不无讥诮,“否则也住不起这么大的房子。”
认同地颔首,杨黎微微一笑:“我想,你应该不会想再回去过那种日子是吗?换做是我也不愿再回到过去。”
他的话意味不明,柳琉瞥了一眼裘莲芳。
“……废话,回去过苦日子,我又不是脑子进水了。不是,你到底想说什么?别东拉西扯的,有话快说,有屁快放,别耽误我时间。”裘莲芳不耐烦地催促。
除了显而易见的不耐烦,柳琉察觉到了瞬间的迟疑和强硬——稍纵即逝的不自然和下意识地抵触,也正是杨黎在等待的。
“苦日子?真的是苦日子吗?你真的对过去没有丝毫的留恋吗?”
果不其然,且,牢牢抓住。
“过去的都过去了,人都死了,怎么还能活过来不成?”嗤之以鼻,裘莲芳不自觉地拔高嗓门,“我告诉你,别跟我说有的没的,更别妄想贪了那伍佰万。那是我的,我的钱,我丈夫留给我的!”越说越大声。
杨黎目不转睛地望着她,带着同情与怜悯,然后无声地叹了口气。
“伍佰万,不能让你丈夫死而复生,也带不回你们的孩子,”迎向盛满怒火的眼眸,他毫不畏惧,直言不讳,“更换不来良知。”
“神经病,滚出去!”裘莲芳几乎从沙发上跳了起来,指着他的鼻子。
鞋跟踩在大理石地面发出清脆的声响。
“可是有一个孩子为了报恩,心甘情愿地出卖自己的良知,甚至不惜违法犯罪,”杨黎没有退后,看着她,“如果你们的孩子平安长大,到今天,与他也差不多年纪吧?”
“不许提我的孩子,他已经死了,死了!”裘莲芳吼了出来。
柳琉悄悄伸手想提醒杨黎,抬眼不经意地扫过他蹙起的眉头。
“可是,向天佑还活着,他还有未来,是你们给的。你和你的丈夫给了他新生的机会,难道现在要眼睁睁看着他步入歧途,走上一条不归路?难道这就是报恩吗?是你们当初帮助他想看到的吗?”
突然臂弯被用力抓住,打断了他接下来的话——杨黎诧异之余,只听——
“没事,你继续要钱,我支持你。”
倏尔瞪大了眼睛,杨黎不敢置信地扭头,却在下一瞬——
“反正向天佑现在跟死也没什么区别,不过多了一口气。裘女士不用在意,也不用管警察说什么。”柳琉根本没有给他插话的余地,语速飞快,“伍佰万,一分都不能少。”
说完,挽着杨黎就往外走。太过震惊,他忘了反抗。
直至出了门才发觉不对,“你在说什么……”他刚要质问她,腰侧没防备挨了一肘子。
“嘘,不要说话,不要回头。”
话音未落,身后传来噔噔噔的脚步声,急促又响亮。
“我告诉你们,我不会放弃的,”裘莲芳追了出来,扯开了嗓门,“你们不要想蒙骗我,伍佰万,一个子都别想少。否则,老娘做鬼也不会放过你们!”
乓,房门被用力甩上发出震耳的响动。
无奈地叹了口气,下一刻不留情地拍掉挽着胳膊的那只手,“你赢了,满意了?”杨黎以为她是为赢才说下那些话。
“别急着生气,”柳琉却扯出个神秘的微笑,“后面还有让你气死的呢。”
杨黎蓦地驻足,“什么意思?”
柳琉回头望了一眼萧瑟的院子,只笑不语。
他们没有直接回警队,拐进了隔壁的房子。
一摞打包的纸箱还跟上回来一样,不同的只是从客厅中间移到了角落。沙发上堆着被子和枕头,保持着主人离开时的样子。
看着她动作迅速一股脑儿地抱起,然后将它们堆放到卧室,杨黎跟在后面捡起一路掉落的书本,随手搁到花架上。
“刚才那些话什么意思?”
往厨房去的身影停了一下,回头有些惊讶,“我以为你猜到了?”
“猜到……”咽下差点脱口而出的词,杨黎忍着脾气,“我怎么知道你在干什么?现在计划都被你打乱了,你反而来说,以为我猜到了?大姐,麻烦你能不能说点人听得懂的话?”
一瓶矿泉水朝他抛去,待他稳稳接住后,柳琉这才打开了自己的那瓶,灌了一大口。
她抹了抹嘴:“从同情她的一刻开始,你的计划就已经乱了,不需要我故意打乱。”
“同情她?我什么时候同情她了?原本我计划……”
“原本你计划用向天佑的报恩引发她的愧疚,因为他和他们的孩子年纪应该差不多,而且裘莲芳现在孤身一人没有亲人,向天佑可能是这世上唯一与他们有联系的人。”一口气替他说完,柳琉倚靠在料理台边沿,“当了警察是不是都特容易同情心泛滥?你以前也不这样啊?”
“我没有。”
“你皱眉了。”她似笑非笑地望着他,“皱眉是一个人比较直观的心理表现,虽然代表的意思各不相同。但单就刚刚的情况,你内心不赞同却下意识地对她产生了同情,再说那番话的时候明显有了迟疑。稍稍的迟疑,可能完全改变初衷,你不明白吗?”
“或许她根本没发现呢?”这话,相当于他间接承认了她的话,,但,“你那样没头没脑的一出,有没有想过反倒让裘莲芳坚定了念头?要是保险公司不给那伍佰万,难道还真让她住刑警队去?”
柳琉不以为然地耸肩:“住刑警队不好吗?我觉得,挺好的。”
一口气梗在喉咙,杨黎猝不及防地瞪着她,缓过来后哑着声问了句:“说实话,你是不是存心的?”
“所以你要不要认真考虑考虑,”她笑眯眯地歪着头,“放弃合作呢?”
他气得龇牙,迸出两个字:“做梦。”
放弃是不可能放弃的,案子没破前他更不可能放手让她胡来,所以合作仍旧继续。除了她提出两个要求,他必须无条件同意的要求……
而第二个要求,令杨黎一夜无眠,顶着愈发乌青的眼圈在自己的办公室打了许久电话,又枯坐了整晚。直到刑警队的大院里传来喧哗。
“告诉你们,从今天起我就住你们这了,谁来了都不好使。”
她要他同意的第一个要求,来了。
不出所料,裘莲芳真的说到做到来住刑警队了。人来人往的门口偌大一个行李箱挡在那,外套敞开着露出褪色的毛衣,不知洗了多少遍的牛仔裤两个膝盖磨出了印。
面对闻讯赶来的警察,裘莲芳的目光落在最后出现的杨黎身上。
她伸出手,比划了个2,“要离开可以,除非答应我两个要求。”
裘莲芳的口气与昨晚某人简直如出一辙,杨黎突然一凛。
“第一个,我丈夫是不是见义勇为,今天必须要给我个说法。”
“第二个,叫保险公司过来,伍佰万究竟赔不赔,也必须给我个说法。”
周遭安静了下来,大家面面相觑,然后望向他,下一瞬,不约而同瞪直了眼睛——
“不就两个要求吗?”快步朝门口走去,杨黎笑容满面地捡起行李箱,“来,大姐,外面冷,咱们里面坐。”
楼梯的转角处庚熠的嘴能塞下一个鸡蛋。
可杨黎似乎浑然不觉,拖着行李箱往回走,边走边说,“大姐,楼梯滑,您慢些。”发觉裘莲芳未跟上,他停下脚步,“怎么了大姐?”
一口一个大姐,与昨日满嘴的裘女士,他就像换了个人?裘莲芳警惕地看着他:“在这谈就行,不用上去了。”
“可是我办公室在楼上,这里谈,妨碍办公。”杨黎为难地解释。
“我说不用就不用。”生硬地抢过行李箱,差点砸中自己的脚,裘莲芳一脸的防备,“就要在这说,你们别想人多欺负我一个人。我告诉你们,如果今天不好好解决,我就找媒体找记者。”
说着,她举起了手机。
杨黎神情复杂地看着她,继而问了声:“裘女士,您真要在这影响大家办公吗?”
“不叫大姐了?”裘莲芳嗤笑,“我还想怎么突然就改口了呢?”
“裘女士,请问,您愿意和我上楼去办公室慢慢谈您的要求吗?”杨黎再次开口,声音也比方才冷了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