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过现在发现了,细细赏看过,也不算是太晚。
又快要到傍晚了,身上的雨水也渐渐干得透彻,却倾不愿多留,展开双翼,振翅飞向高空。
【小鸟,你知道吗,我们终于可以回家了。】
却倾这样告诉神鸟。
她们现在都很需要慰藉。
不论是却倾,还是神鸟,历经过这一天的她们都太过乏累了。
【你也很恨他,我知道,就是他把我们关起来的。】
闻说神鸟问了关于江端鹤的事,却倾便这样回答道。
【我不后悔。】
这是却倾第一次打断神鸟的话。
但她说得那样坚决,神鸟便也不再坚持,只是问了另一个问题。
【他于你而言,是什么?】
却倾沉默了许久,方才有所答复。
她告诉她,自己并不知道。
不知道,她真的不知道么。
还是说从头到尾,都不曾用过心思。
所以他走过后,才能如此释怀,仿佛那个曾经在她生活中渗透过多的江端鹤,从未存在过。
“别思虑那些事了,还是今早赶路吧。”
却倾口上说着,明知道她们之间可以直接交流的,却还要说出来。
其实她掩饰的方式总是很拙劣,只是身边人从来不戳穿。
【很快,一切便都会结束了,都会按照你所愿景的那样。】
却倾轻轻抚弄着双翅,眼神无比依恋。
就像她也无比地怀恋这世间,不论遇到什么,也从来不愿离去。
至少,从前是那样的。
【因为我们都有必须要完成之事,我知道。】
不必多少交流,她们便可完全明晓对方语中之意。
有时候却倾也会奇怪,为何自己这样晚才解放神鸟之力。
甚至于也会念及,如若是早些,再早一些,一切是不是就会与现在完全不同。
或许有时候,如果,才是这世间最残酷无情的词汇。
也不知是否因着却倾对返乡极度的渴望,飞行之速亦愈发快了些。
如今她成了个半仙,也不再需要饮食,每日便可不知疲倦地飞行。
这样仿佛将光阴过得无有穷尽的生活,开始时还会使她颇有些不适应。
但很快,在与日日明识共感后,却倾便也安宁许多。
对于自己份内的事务,她总是能处理得完全,但绝算不得上佳,从来如此。
而且现今也无人可再倚靠,若是还不能迅速成长起来,那才真是枉顾了她经历过的这样许多。
明识身为下凡之神鸟,观看世人的眼光,也总多为淡漠而平静。
——而她对故国所有的依恋,都来源于历代使命的麻痹和却倾的感知。
在她影响之下,却倾的思想也日益变化着。
*
经过比先前几次都要更短暂些的时间,却倾便抵达桉城附近。
那已经成为敌国的领土,其实她大可以开口向哲吉帝讨要。
但她清楚那个孩子,在政事上是半点情面也不顾的。
自己若是按着原先的轨迹生长,或许也会同他那般,成为一个冷心冷性之人。
【明识,前面便是故乡了,你也知道这样的事么,我自然知道你晓得,只是兴奋之余,不免多重复了几句。】
挥翅穿云,却倾终于抵达桉城附近。
亦或是近乡情怯,她竟一时不敢靠近。
于是她收起双翅,躲在小山丘上。
【明识,那是我们的故乡,我们……】
约莫过了些时候,却倾才终于鼓起勇气,拨开遮掩在面前的草叶。
几辆坚固的木板车,由军队簇拥着,从远处经行而过。
上面装着的,不是货物,亦非军队。
都是女孩子,衣衫褴褛,一个个的,连哭也不敢哭。
被掳走充作贡品的女子,周身的衣衫尚不能得件好些的,那囚车,却是制作精良,十分牢固。
而最前边,木制围笼里的,则是身着圣女服饰的少女。
——这也是神鸟的寄宿者,同却倾一样。
而她身后,成十成百的女子,哪个又不似从前的却倾。
却倾才绽开的笑容,骤然僵在面上。
原来这个国家,从来都不曾更变过。
一位帝姬好不容易带着神鸟【明识】回来,他们便可编排着,再送一位出去。
也不知是不是那段时日,拿却倾换来的片刻安稳,于他们而言,实在是太好过了。
所以才恨不得立刻便再上贡另一位贵族少女。
可既然她被迫要走,却倾回来又是为的什么呢?
却倾目光落在那少女平和的面上。
她显然已经接受既定的命运。
也是,若是她还不能安定,大吵大嚷地控诉命运不公,那后边囚车里的女子,岂不都要闹翻了天去。
【难道,我们也是帮凶么?】
却倾木然向前探望,不觉间已是满面寒霜似的泪水。
而她面上原先的凡人相貌,眉角眼梢,都渐渐染上泛光的银,薄薄嘴唇,渐渐化作鸟喙,只下巴还残存着本来样式,像是戴上一只覆了羽毛的鸟雀假面。
她富有生气与情感的墨色杏眼,也完全更为淡漠的青蓝翠瞳。
淡彩色的瞳孔,其中晶莹,却总是要比深色的更冰冷,颇有种缺乏真实感的无情与空寂。
却倾周身的服饰,更变为涧石蓝的浮光云纹衫裙,样式是简朴些的,但那料子显然不是凡物。
她裙摆间刮了一串玎珰银铃,其上饰有七色鸟羽,抚去,片片轻柔,色彩灼目。
【我们不会再回去了。】
这是明识告给她的。
但这一次,却倾已无须再做出任何回应。
她们都已然成为彼此。
——自己同自己说话,是无须任何答复的。
此时,阙国都城城墙之上,仍旧封印着其余六尾神鸟。
神鸟虽战力薄弱,但都有其不可代替之效用。
阙国先祖拥有神鸟后,并没过多思考神力可用在何处,反是一股脑将她们全然封印在城墙之上,形成自以为足够坚固的防护屏障。
这种做法,显然是有其不妥之处的。
因为那防护总是一次次被突破,神鸟们的神识也一次次脱离。
他们没想着怎么去改变更本,但是想出了更好的法子。
用带有特殊血统的贵族少女,作为容器,来寄存供养神鸟的神识。
她们共生共存,也在及笄那年,完全何为一体,便以此献祭,修复城墙屏障。
中间许多时候,神鸟的意识都可能觉醒,便试图逃脱被不断封印的命运。
他们又想到了更好的办法,通过操纵神鸟明识的能力,剥夺所有神鸟记忆的权力。
每次重新投生于全新的“容器”之中,先前所有的记忆都会被抹去,她们只能在少女及笄那一瞬,猝然明白所有过往缘何,但很快便又消散在神圣的祭台之上。
但却倾没有忘记。
幼年时,她也曾听说这种说法,但因着太过荒谬,那时她并不相信。
她想起自己真身的父亲,他面目是那样威严庄重,其实骨子里,也正是他们的一员。
【所有一切,都应该结束,而我们,会回归真正的故里。】
已然化作【明识】的却倾变幻法阵,在脚下土地种出名为【记忆】的苍天巨木。
说是树木,【记忆】其实只有树形,并无绿叶为饰,所有枝干都成透明的青蓝色。
【记忆】愈长愈高,仿佛都能遮盖去半个人间。
它撒下的果实,却是微末的法力结晶,娇小而细碎的。
——全然撒在世间。
未有几时,阙国城墙开始松动。
皇城脚下的百姓最先发现城墙的异动,其上五彩的神鸟纹样和羽毛,竟都活了过来。
石块开始坍塌碎裂,那些皇城中的贵族失去了庇护,而神鸟,却获得了自由。
直到六色神鸟直上苍穹,纷纷集聚在那名为【记忆】的树上。
百姓们不明所以,还以为是什么奇观。
而却倾立于树顶。
苍穹之上,这是她最后一次,用青蓝眼瞳,探望世间。
那里曾是她的故乡。
也仅仅只是一眼,却倾很快便转过身,躯体随之完全化作鸟态。
七色神鸟终于集成一列。
她们终究会回到故乡,亦或许如此便能获得永久的宁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