搭配热乎乎的面条下肚,聂穹一不留神就吃撑了。
民以食为天。
中国人总喜欢在饭局上谈事情,可能也是因为酒足饭饱之后,心理上的确是更宽容一些。
许阿婆一丝不苟地吃完最后一粒米,放下筷子教育陆清圆:“天大地大,吃饭最大。”
陆清圆笑着回答她:“嗯,外婆说的都对。”
这段对话和开饭前的一模一样。
直面这样的事实,聂穹心中泛起了一圈苦涩的涟漪。
他越是靠近,越是感到,强烈的负罪感。
许阿婆点点头,满意地起身,用手抚平了衣角,而后忽然往门外走去。
聂穹想到她下午引发的兵荒马乱,下意识要站起来跟着,却被一股力量牢牢锁在原地。
——是陆清圆按住了他。
陆清圆一直注视着外婆消失在餐厅,才轻声解释:“没事,她平时也喜欢饭后在院子里坐坐。”
她停顿了一下,又补充道:“她现在已经不记得一顿饭之前说的话了。但我仍然希望,她清醒的时候可以活得和从前一样。”
而不是必须被特殊对待的病人。
这一顿饭下来,许阿婆正常地都快让人忘记她是个阿兹海默症的患者了。
聂穹桌下的左手不自觉捏了起来,在无人看到的地方,骨节发白。
聂穹重新跟陆清圆提议。
“小老板,我今早的投资想法,你要不要重新考虑一下?”
这话题转折太快,陆清圆又没反应过来。
聂穹已经明白,她这是大脑又卡壳了,干脆直接说出了新的想法。
“你外婆这种情况,我理解你不放心。但是要论求医,当然还是大城市更好。”
“之前我只和你说过我的开分店计划,但是我没有详细说过前置的考量。”
“如果你同意我资金入股的话,我觉得我们可能需要先去外地做一个周期性的考察。要考察当地人的饮食习惯和市场竞争行情……当然还有选址的问题。”
“期间你也可以去三甲医院多问问,你外婆的情况,和后续的治疗问题。有条件的话,我们的分店开好后,可以接外婆去诊治。”
“你意下如何?”
陆清圆……陆清圆深深吸了一口气。
不得不说她这次又心动了。
聂老板真不愧是挣大钱的生意人,每次都是几句话就让她踌躇起来。
刚才她差一点就想要答应了。
但是……
“抱歉啊,聂老板……”陆清圆不知道怎么表达自己的心情。
“我真的很感谢你帮我找到外婆。但是我外婆这个情况,每天都几乎离不了人,我家也没有那个经济能力,去请长期的住家保姆。这次一个没看住,她就不见了。我不想再经历一次这个情况了。”
“我家,只剩下这最后一个亲人了。”
聂穹像是骤然被刺到了一样。
刚才言笑晏晏的模样顷刻间消失不见了。
这边陆清圆绞尽脑汁地想把场子圆回来。
“呃,虽然我很感谢你不计较,哦不是,我是说谢谢你帮我,但是我希望我们还可以做朋友……吧?”
陆清圆心里在哀嚎。
我到底在说些什么颠三倒四的东西啊——
只是越说,陆清圆越觉得自己真的很没良心。
她细数了一下,和聂老板从认识到现在为止,总共才两天。
昨天,聂老板上门吃饭,她泼脏了人家裤子还把人家赶出门。
今天,聂老板上门打包,她忽然变脸然后又赶人家出门。
还是今天,聂老板刚帮自己找到外婆,又一次刚提出建议就被否决。
天啊,聂老板太没面子了。
刘备三顾茅庐也没有被泼裤子的。
更不要提聂老板24小时之内,出于好心的投资意向均被驳回。
陆清圆知道自己还不比肩不了诸葛孔明这等卧龙凤雏……
所以心里格外忐忑。
你是哪根葱啊,这么对恩人说话!
陆清圆眼神早就飞到旁边去了,她此刻如坐针毡,感受到了生平少有的尴尬时刻。
好一会儿,她都没敢说话。
当然也不敢看聂穹的眼神就是了。
半晌过去了,两人之间还是沉默。
时间足够长到陆清圆心里抓耳挠肺的……最后她实在是没忍住,假装碰掉了一个筷子,借着低头找东西的机会,斜着看了一眼聂穹。
聂穹的表情有点怪。
至少陆清圆是这么觉得的。
非要形容的话,就像一个刚从溺水状态里被救起来的人又忽然进入了真空状态,无法呼吸。
又绝望又痛苦。
不是吧不是吧?
我刚才有说错什么话了吗?
陆清圆反复反思未果,只好小心地靠近伸手晃了晃,嘴上呼唤着聂穹。
“聂老板?聂老板?你还好吗?”
伸出去的手忽然被有力的捉住。
陆清圆一打颤:“啊?”
聂穹轻轻地放下她的手,漆黑如墨的眼眸盯住了她。
聂穹浅浅笑了一下:“抱歉啊,刚才想到了一些事情,吓到你了不好意思。”
眼前的聂老板似乎是变回了原先温和的模样——
但陆清圆的直觉告诉她还没有。
聂穹忽然郑重其事地问道:“小老板,你现在拒绝我投资的原因就是外婆的病不太能生活自理,对吧。”
“是……这样的。”陆清圆机械地点了点头。
“我明白了。”聂穹站起身。
“今天的晚饭也很好吃,多谢小老板招待了。”
他大步向外走去。
堂屋外的夜风吹起他的风衣,猎猎作响。
“我还有事,我先走了。”
“小老板我们之后再见吧。”
陆清圆迷糊地挥挥手:“嗯?好的,再见……”
随即又瞪大了双眼。
不是,之后再见是什么个见法啊?
说清楚啊!
第8章
晚上八点,陆清圆戳着手机和闺蜜齐齐聊天。
两人如今几年也碰不到一次面,但是聊起八卦和姐妹小心思起来。那还是一样的火热,时间和空间都无法阻止她们的畅谈。
【@齐齐:……所以,这帅哥就这么直接视死如归地走了?既没有和你继续联系,又留下一句之后再见?】
【@齐齐:你确定他不是什么海王吧?这么熟练的语言技巧。我很难不怀疑。】
陆清圆往上翻翻自己的说法,发现这个故事被她讲述的七零八落。
以至于男主角聂老板看起来是有点可疑。
陆清圆有点心虚。
四舍五入这算不算造谣啊?
【@风荷引:……好好说话!什么叫视死如归啊。可能是我表述的有问题。但是聂老板他人真的还,挺好的。】
对面的反应很强烈。
【@齐齐:人好?你骗鬼呢。】
【@齐齐:无奸不商你晓得不啦?】
【@齐齐:不过,说起来也很奇怪。商人作风,无利不早起。你都三次赶人了,怎么他脾气这么好?可是要说有利可图,你一个穷乡僻壤的家伙有什么可图的哦……】
陆清圆表示抗议。
【@风荷引:不要胡编乱造!两次!两次而已!谣言就是你这种人发扬光大的!】
【@风荷引:而且吧……】
陆清圆回忆起那天早上在船上,对聂穹的惊鸿一瞥。
【@风荷引:帅气的长相容易让我带了点滤镜?聂老板该说不说,赏心悦目的。】
齐齐发过来三个巨大的感叹号。
【@齐齐:大姑娘上轿——头一回啊!!!】
【@齐齐:你这不就是妥妥的对人家动心了吗?】
……我动心了吗?
母单二十多年的陆清圆茫然地想。
应该……也没有到这个份上吧。
大概,顶多只能算作单纯的见色起意?
其实陆清圆也承认,自己对聂老板的好感是涨的有点快。
这都又是新的一周了,她还在纠结上周的事情。
以往也不是没有人追过她,但她都岿然不动,坚硬生冷地像块石头。
——而聂穹这个名字现在就像一片羽毛。
羽毛虽然轻柔地拂过,却让岩石一样的心脏感到了微微的痒意。
回过神来,手机已经被一排排绿油油的对话框刷屏了。
【@齐齐:也挺好的,人都要有七情六欲。没想到你呆在长瑶湖这种鸟不拉屎的地儿,也能收获到这种宝贵又纯洁的情感啊!太难得了!】
【@齐齐:只是人家到底喜不喜欢你啊?你们才认识两天而已,进度条不用这么着急。再观察观察嘛。】
【@齐齐:而且我提醒你哦……既然人家说了下次再见,投资这件事肯定是还没死心的。】
【@齐齐:与其你在这儿纠结,还不如好好想想要不要答应投资,用哪种方式答应帅哥的投资——不要怕困难嘛,你这要是为爱勇闯天涯!】
“嘶——”
陆清圆倒吸一口气,忽然意识到了一个之前被她忽略的问题。
那就是,她人生中第一次有可能的爱情小火苗很快会被现实这盆凉水彻底浇灭。
毕竟,聂穹到现在为止,只是算是自己的食客而已。
他有自己的事业,自己的生活,还经常需要走南闯北的做生意。
连经过昙镇的长瑶湖这种非热门旅游景点,都是为了看望杜中华这个老战友。
也许这样的经历对陆清圆来说很少见,可在人家广阔的人生里,大概是,不值一提。
陆清圆迅速地冷静了下来。
她现在的情况,根本走不出昙镇。
没准她在这里纠结来去,人家这会儿都走了。
强迫自己把思绪掰回正轨,陆清圆不再分心去想还没发生过的事情。
她最后回复了一下齐齐,手机一丢就准备睡觉。
只剩下手机在黑暗中亮了最后一会儿,上面是她冷静思考的成果。
【@风荷引:就算是真爱降临,也不能妨碍我思考下一顿饭吃什么。】
……
时间过得很快,吃蟹的季节每年就那么一个月。
长瑶湖的蟹季,比其他知名的一些湖都要晚上一个月左右。
所以在临近蟹季的末尾,长瑶湖的老饕客聚集起来,会比其他时间多一点。
陆清圆忙的脚不点地,成天像个陀螺一样在船上打转。
中间还得应付去政府开什么旅游季的“誓师大会”。
作为本地的优质商户,还是年轻商户的代表,政府的人眼馋风荷引很久了。
风荷引的大船常年停靠在旅游景区部分的不远处一处民用码头。古朴的外表很低调,但和景区里的那些刷了金粉红漆的粗制滥造的游客船到底是不一样的。
在远处的时候,风荷引不是很显眼。可一旦有游船靠近了让人看到,游客总会情不自禁地站起身来指着船问:“这大船——是什么地方啊?”
问的人多了,旅游景区的负责人也有意无意地会往上面说几嘴。
奈何陆清圆油盐不进——
开玩笑呢,景区里的商业氛围虽然是浓厚。
可要是让陆清圆靠那几个游客来吃饭,那可真是一锤子买卖了。
更不要提他们吃拿卡要,各种名目的收费,进去了早晚得饿死。
“民用码头挺好的,我的老客人都认识路了,进景区反倒是不方便,还得要门票。”
陆清圆笑的一脸真诚,说的话也是悦耳动听。
显然对面肥头大耳的负责人不是这么觉得。
“你这个小丫头……怎么就是不支持工作呢?”
他气不过,指着陆清圆的鼻子又说:“就是因为有你这种享受了社会主义好处,却不愿意做贡献的蛀虫,才导致了我们长瑶湖始终就起不来!”
“可耻!可叹!”
负责人声音一点没收着,周围的商户也都看到了这一幕
陆清圆保持的八颗牙齿的完美微笑,一点没被那唾沫星子影响到。
负责人见她还是这样,脸色沉下来走掉了。
这小丫头片子,总是这么不懂事!
有认识的商户等他走了,过来拍拍陆清圆的肩膀,什么也没说。
陆清圆还能轻松地回一句:“没事儿,我习惯了。”
……实际上没事个鬼!
一上风荷引,她脸立刻发作了。
小船也不想管,扔给了小张,自己黑着脸上楼去了。
小张对这一年一度的“老板发怒节”非常熟悉了,立刻屏住呼吸也不敢惹她,反倒是跟准备换班的刘姨使眼色。
看陆清圆都走了,小张才呼出那口气。
刘姨笑话她没出息:“这都第六年了,你怎么还没习惯。圆圆每年都这样,每年都长不大。”
“唉,其实小老板也没错。她就是希望景区公平一点,不要每次都逮着新来的游客使劲薅羊毛。本来我们长瑶湖挺好的地方,有好吃的有好看的。可总是这么没有回头客的……”
这一点上,小张作为年轻人倒是挺理解老板为什么每次对着负责人都没好脸色的。
小张觉得以陆清圆的脾性,还愿意每年都去开会,已经可以烧高香了。
刘姨对此不屑一顾:“年轻人就是眼皮子浅,容不得一点王八在里面游。”
“你们操心什么这种事情。年轻人如果有机会,还是多出去走走。在外面打工不比呆在这里挣钱多了?你看看现在村子里还有几个年轻人?”
“怎么会,小老板不是也回来了……”
小张想给年轻人击鼓鸣冤一下,还没张嘴就被刘姨抢话了。
“圆圆不一样,你不要学她,成天跟鹌鹑似的缩在这里,一点活力都没有。你家爸爸妈妈都在,你阿婆也健壮地跟头牛似的,我看前不久还下地呢。你还好意思和圆圆比。我看你们有一个算一个,都是懒闹得。”
姜还是老的辣。
刘姨一语中的,小张哑口无言。
“至于圆圆么……我看你也不必操心了。抢着操心的人来了。”
小张:?
只见刘姨“呵呵”一笑,指了指新来的一艘客船。
“瞧瞧,那是谁啊?”
那班次的船上人三三两两,有一个人凭栏独坐,硬生生坐出了一点和他人不一样的画风。
小张伸长了脖子,对那张脸显然是记忆犹新。
“是上次那个帅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