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先在村里的时候,陈芳芳也是跟着江初月做过的,每个步骤的具体流程其实都清楚的,只是,突然让陈芳芳要面对这么多工人,还要教他们怎么做事,这对于陈芳芳来说,一时有些慌。
她担心的倒不是自己会教错,而是身份上的一种改变。
她就是个三桥村村长的闺女,在村里都算不上高人一等,这来了镇上,且这里面的工人大都是镇上的户口,这对于乡下人来说,心里多少带着点憷。
江初月自然也看出来了一些,想了想,吃过晚饭,她特意叫了陈芳芳,说是出去逛一逛。
五点下班,已经入春的时节,此时六点还不到,天色还亮着,去街上还能碰到未关门的小商铺。
两人顺着葛粉厂门口的梧桐道慢慢朝街上走去。
江初月看着头顶慢慢冒着绿芽的枝头开了口,“芳芳姐,你瞧,过了一个严冬,到了春天,还是会重新发芽张叶,冬天时光秃秃的枝桠会再次变的茂盛,再过两三个月,夏天到了,咱们这门口啊,即便是天上那毫无人性的太阳,也只能穿透枝桠间的缝隙透过一缕一缕的光线。”
陈芳芳有些没明白江初月说这话是什么意思。
江初月对上陈芳芳圆溜溜的黑眼睛,弯了眼睛,浅浅一笑,“芳芳姐,人的潜力是无限的,人的身份也是可以改变的。你瞧,原来的时候,咱们在村里过的什么日子?那会儿你想过会来镇上吗?”
陈芳芳摇摇头,这哪里敢想?
“别说你了,你就看看我。我家以前过的什么日子,不用我说,你大概也是看见了的,我那爹爹婆婆别说是怎么对我和狗娃的,就说我爸还是他们的亲儿子呢,他们又是怎么对待的,现在呢?”
“初月,你的意思我懂了。”
不等江初月说完后面的话,陈芳芳出声打算了江初月的话。
江初月看着陈芳芳,见对方的眼睛里不仅有对生活的坚定,还满是对自己的心疼。
她眨了眨眼睛,一时竟有些无言了。
半晌,她深呼吸一口气,“所以,以后我会有一个好帮手,对吗?”
陈芳芳点头,“初月,我今天能在镇上有一份工作,这一切都是靠的你,我一定不会给你丢脸的,我一定会好好做事的。”
江初月有片刻想笑着摇头,说不是这样的,你不是为我,你应该是为你自己。
可这话她没说出口,就像陈芳芳明明对于做葛粉的流程熟练的不能再熟练,可面对那些工人的时候却还有些发憷没办法好好利索的教他们一样。
根深蒂固的思想是刻在骨子里的,一口吃不成大胖子,更不是三言两语就能改变的,慢慢来吧。
“初月。”
两人正待继续往街上走走,就听到不远处传来的声音。
回头,是沈如归。
陈芳芳看一眼隔几步远的沈如归,冲他笑了笑,对江初月说了句“我先回去了”,就转身跑了。
江初月回头看着陈芳芳进了葛粉厂的大门,这才回头看向已经走到跟前的沈如归。
算算日子,两人已经有一月有余未见了。
谈不上陌生,但总好像多了些许的疏离感,尤其是沈如归身上莫名多出来的让她说不清是什么的气质。
人还是那个人,可眉宇间却多了许多的锋利。
江初月没开口,抿着唇,仰头看着沈如归。
一阵风吹来,梧桐树的枝桠轻轻摇了摇,传来阵阵沙沙声,夕阳的余晖也渐渐消失在天边的尽头。
“我回来的时候,听说你们一家都来镇上了。”沈如归垂眸看着江初月的眼睛。
沈如归的声音有些低沉,脸色平静,而一双黝黑的眼睛静静的看着江初月,两人一对视。
江初月蓦的心里生出些许难以言明的情绪来。说不清是什么,总之就是觉得有些不是滋味。
她侧头看了眼慢慢沉溺黑暗的街道,路灯的光亮昏黄的若有似无,耳旁除了自行车偶尔经过的声音,剩下的便是细碎到不可闻了。
如此安静的街道口,她和沈如归面对面而站,头顶的目光越来越灼热。
“你怎么现在才回来?”
这句话到底还是没忍住,脱口而出。
第69章
有些话说出口以后, 自然很多事情也都发生了改变。
初春的暖意一点一点洒向人间,厚重的棉袄回到安静的衣柜里,灰扑扑的街道上渐渐添了新鲜的色彩。
江初月坐在池塘边上,眼睛盯着垂落在水面上的柳条上。
初晨的风微微漂过, 水面漾起阵阵波纹, 细长的柳条随着水波慢慢舞动, 耳旁时不时传来断断续续的鸟鸣声, 说不出的惬意。
可此时的江初月却丝毫没有感受到所谓的轻松惬意, 只见她眉心微蹙, 右手撑在膝盖上托着腮,歪着头满脸心事, 一眼就能叫人看穿。
“姐姐, 回家吃饭。”
狗娃,哦不, 现在已经正式更名为江初阳了。
早两天,拖叶镇长写的条子, 再过几天,初阳即将进入柯桥镇红星小学学前班念书了。
因着这件事,江初阳跟身边所有人说以后不可以再叫初阳的“贱名”了。
当初在乡下, 不论这个名字的由来如何, 都可以理解成贱名好养活,可如今既已离开了泥沼, 初阳的身体也健健康康,且人也越来越“健康”, 那“贱名”也再没了存在的必要了。
而且, 狗娃也习惯了大家叫这个名字,江初月担心到时候去了学校, 老师和同学叫他大名,他会反应不过来,所以想着让他早点习惯习惯。
刚开始大家叫他江初阳的时候,他的反应也确实如江初月猜想的那般,根本没反应,别人多叫两遍,他还一脸莫名的看着别人,为此,还闹了不少的笑话呢。
“初阳,妈妈做好饭了呀。”
回头的瞬间,江初月已经调整好情绪,刚刚脸上不明朗的情绪,此刻丝毫看不出来。
眉眼弯弯,衬着身后沐浴在朝阳下泛着粼粼光泽的光芒中,整个人闪闪发光。
“姐姐,仙女。”
江初阳咧着嘴冲江初月笑。
“姐姐是仙女,那初阳是姐姐的弟弟,初阳是不是就是王子了呀!”
江初月起身,揉了下江初阳的锅盖头。
这个发型是在路口大爷那里给剪了,鉴于万年不变的寸头手艺,这个锅盖头可是江初月和大爷“交涉”了一上午,据理力争来的。且,她还一眼不错的盯着大爷给理的。
生怕大爷一个手抖,心心念念的锅盖头转眼变成了寸头。
“姐姐是仙女,初阳是骑士,保护姐姐。”
江初阳开始换牙了,门牙摇摇欲坠,这会儿咧开嘴笑,江初阳眨了眨眼睛,紧紧了手,生怕自己一个控制不住。
“那,初阳要怎么保护姐姐呀?”江初月拦着江初阳的肩膀一边往回走一边问。
江初阳歪着脑袋想了很久很久,眼见着葛粉厂的大门出现在视野里,江初月以为江初阳不会回答的时候,江初阳突然开口了。
“如归哥哥说,要好好念书,好好吃饭,长很高,长很壮,这样就可以保护姐姐了。”
江初月脚下一顿。
“姐姐?”
江初月扯了扯嘴角,让自己看起来如平时无异,“没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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葛粉厂的生产循序而渐进,销路暂时不需要江初月来操|心,这是叶镇长的事情,她唯一需要上心的便是生产了。
只是,到底是多看过几年世界,有些想法既已存在于心里,再回头看看现在的模式,江初月多少有些心痒难耐。
五月初,已经立夏了,初春时的轻轻浅浅绿意,如今已是绿意盎然了,为这个灰扑扑的城镇穿上了鲜嫩的绿装。
尤其是政府大院,那更是绿树成荫。
江初月已经不是第一回 来这里了,且整个政府办公室里都知道这个看起来稚嫩的还如孩童一样的女孩子,正是葛粉厂如今的顶梁柱,若不是这个小姑娘,叶镇长一直心心念念重振葛粉厂的想法怕是终将变成泡沫。
“小江过来了呀。”
门卫大爷笑眯眯的跟江初月打招呼。
“是的呢,过来找镇长有些事情,”说着江初月递上一个明显设计过的包装盒,“这是我们村里种的樱桃,您尝尝。”
门卫大爷笑的更是见牙不见眼了,“你用这盒子装的樱桃呐?我看着还以为是什么精贵的东西呢。”
这樱桃是陈芳芳的妈妈陈嬢嬢昨天送上来的,满树的樱桃压弯了枝桠,他们在家舍不得吃,一大早和村长两人摘了满满的两篮子,送到了葛粉厂。
说是陈芳芳一直喜欢樱桃,一到樱桃成熟的季节,恨不得整个人蹲在树上吃个没够。
但其实两篮子的樱桃分了大半给江初月一家了。
江初月原本还想客气一下,后来想了想还是收下了,索性给政府大院的人送一些过去,毕竟因着她的存在,叶镇长也是承受着不小的压力的。
而此刻门卫大爷拿着装樱桃的纸盒来回看,一脸的新奇。
江初月抿着唇笑,“是的呢,我瞎琢磨出来的,想着这么给人送礼,是不是看起来更大方一些。”
“何止是大方啊,这看着就不一般,不仅体面,还贵气。”
江初月看一眼挺素雅的包装盒子,贵气倒真谈不上,只能说放在现如今的环境下,确实不多见,这样的包装此刻看着也的确是多了几分特别。
江初月来到叶镇长办公室时,李书记也在。
“哎,正好。”叶镇长看见江初月,朗笑着招手,“正说着你呢,你这就过来了。”
江初月笑着进去,把篮子放在桌子上,坐下问道:“怎么了?”
叶镇长笑着挥挥手,像是忘了有什么事一般,反而看着茶几上的包装盒子指着问道:“这是什么?”
江初月打开盒子,露出里面的小樱桃。
“樱桃啊,我还以为是什么呐,”叶镇长说着拿着小盒子来回看着,“你用这么一盒子装着,我还吓了一跳呢。”
江初月一开始还没反应过来,愣了一瞬才明白叶镇长话里的意思,失笑,“您这话说的,我就算真有什么想法,也不至于这么光明正大吧。”
这话一说,引得都笑了起来。
不论是叶镇长,还是接触不算特别多的李书记,都知道江初月再是聪明不过了,断不会做出如此落人口舌的事情来。
“叶镇长,李书记,你们瞧瞧,觉得这个包装如何?”
江初月不再问叶镇长是不是找她有事情,反而直接说出自己过来的目的。
叶镇长手上本就拿着一个小盒子,这会儿,李书记也拿了一个到眼前,一推一拉,原本闭合的盒子打开了,盒子口处的边像是花型的形状,看着就赏心悦目。
“不错,哪怕放在家里当着摆设,看着也是很不错的。”叶镇长端详后评价。
李书记把盒子合上,附和的点点头,“若是我们的葛粉也用这个盒子包装......”
话说到这里一顿,叶镇长和李书记同时看向江初月,眼睛里带着疑问,又似是惊喜。
在两人的注视下,江初月肯定的点点头。
“叶镇长,李书记,虽然我只负责生产,但是,”江初月声音一顿,皱了皱鼻子,措了措词,下定决心般,眼神坚定的看向两个人,“其实葛粉的整个生产过程并不复杂,相对来说,反而很简单,只要咱们的工人在每一道工序的处理上注意卫生且认真,所以,葛粉厂目前最需要的,其实只是一个很好的管理者。”
话说到这里,都是聪明人,闻言而知雅意。
叶镇长目光慢慢落在手上的纸盒子上,一时,办公室里很是安静。
只有窗外落在树梢间的麻雀发出几声啼鸣声,不呱噪,立夏的微风阵阵飘进室内,伴着麻雀的歌声,倒是多了几分清爽。
江初月微闭了闭眼睛,只觉得心里无限开阔,积郁在心里好一段时间的郁气彻底消散的无影无踪。
“那你现在什么打算?”叶镇长问道。
江初月抿了抿唇,“其实,就在刚刚坐下的那一瞬间,我都还不是很确定,心里还是带着茫然的,只是,在得到您二位的肯定之后,才最终做了决定。”
“我想去念书。”
这五个字从江初月嘴里说出来的那一刻,叶镇长和李书记脸上的表情说不出的惊诧。
倒不是这两人觉得江初月做这个决定不正确,只是,江初月平时的为人处世,让这两人忘记了,眼前的小姑娘也不过才16岁而已。
良久,李书记率先打破一室的安静,“说实话,你做这个决定我既觉得惊讶,但同时,又觉得很是开心。”
“虽然,眼前的环境......”李书记表情有些怅然,“但你有这个想法,我还是很支持的。”
1977这一年,于我们国家来说,无疑是意义重大的,尤其是对读书人来说。
只是,尚且处于立夏时节的他们根本无法预料未来几个月会发生怎样的改变,世界又会朝哪个方向走去。
彼时,只有江初月知道,可是,她却无法将这些事情一一述之于口。
“叶镇长,李书记,我只是突然发现,虽然我懂一些东西,可我的知识面也只是浮于表面了,当我想要了解更深一层的时候,却感到了无力,所以,即便我有很多在你们看来新奇的想法,可也只是想法了,因为最终将我这些想法实现的是你们。别人只看到了我的灵感一瞬,却忽视了真正付出的你们。”
江初月这番话说的郑重而钦佩。
葛粉厂之所以能再次投入生产,江初月的付出固然重要,可她心里明白,付出最多的,其实是叶镇长,以及李书记背后的人。
在她看来,就连她的爸爸,江建文的付出都比她多。
“初月,你这话我不赞成。”叶镇长沉声道。
江初月看向叶镇长。
叶镇长起身,站在窗前,看着窗外渐渐绿荫一片的树梢,双手背在身后,“初月,你想去念书这个想法,我非常支持你,哪怕现在世道不好。”
“初月,你要明白,一个庞大的社会体系的形成,不是某一个人的功劳,而是所有人类共同努力的成果。只是大家分工不同,有的人的付出被人看见了,有的人的付出可能直至生命的尽头,也无人知晓,可是,你能说默默付出的人是没意义的吗?”
叶镇长的话浅显易懂,江初月不是听不懂,这大概就是......
“叶镇长,听了您这番话,我觉得,我更应该去念书了。”江初月眼睫微颤。
或许,重生会让你提前知晓许多还未发生的事情,让你少走一些弯路,可精神世界的匮乏,并不会因为重生而有所增进,更是一条没有捷径可走的路。
江初月眼眶晶莹,仰头看向叶镇长,“叶镇长,谢谢您,听了您的一席话,我更加明白了我是为了什么而去念书的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