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脸色复杂,回头望向与他相隔了好几块冰锥的云霁:“我没想到会这样。”
他指的是冰山中封存的东西这样暴动。
方才给云霁引路时,他突然感到背后没有了人,意识到是着了道。
他熟悉这里,直接走捷径去找冰山中封存的东西,发现了暴动的魔气,想要将之引到这个冰洞中,恰好见到了被幻象带到这里的云霁。
那魔气浓稠又霸道,比起云霁所拥有的属实真材实料,他完全控制不住体内恶念,变成那样子并不意外。
只是让云霁瞧见,他很难不在意。
那副样子,是他从心底厌恶、反感的一半自己。每当那样的他出现在云霁面前,他都会害怕,怕她对他生厌。
将一个人所有的恶念放大,集合成一种面貌,会何等上天入地、逆反凶残,不必多言。无论是本性多么纯良,也不会例外。
毕竟人心从来都是蓄势待发的野马。一旦脱缰,瞬息之间奔涌千里,马蹄过处寸草不生。
云霁看他神色黯然,明白他在担忧什么,对着他洒然一笑。
正如她说过的,善与恶集合在一起,才是真正的寒情。
她见过的邪恶多了,如寒情这般恶得坦率酣畅、不恃强不凌弱的,还真是难得一见。
与寒情想的不同,云霁觉得,如果是寒情,无论他的恶念被剔出来放大多少,他都不会犯下十恶不赦罄竹难书的罪过。
一个人的本性好坏与否,从来不能以善恶一概而论。善人亦可有恶念,恶人也难保生出善意。
寒情本性正直善良,他的恶念来自怨愤、来自不甘、来自伤痛,却从未来自作恶与欲念。
面对恶意滔天的魔气,就算浑身浴血,从杀戮中体会快意,从鲜血的迸发中释放恨意,那又有什么呢?
“那就是你要给我看的东西?”
云霁直接用妖力将四仰八叉的冰锥按了回去,走到他旁边,抬起头,透过那一人宽的幽黑裂缝:“是魔气?”
寒情看着她,动了动嘴,最后只是回答了她的话:“对,那是魔气的源头。”
说罢,他挥动手中冰剑,地上的碎冰朝缝隙聚拢过去,融化重组,顷刻间裂缝不复存在,依然是厚重到窒息的冰封。
“源头?魔气的源头是什么?”云霁一怔,她所理解魔气的源头就是能将恶念转为魔气的源泉,如龙文真君、云微寺所储的恶念,最终都要通过那所谓源头化成魔气,不知为谁所用。
但寒情所指,似乎不是这个。
“你听过天道吧。”
寒情突然不着边际地道。
云霁疑惑:“当然。你不就是天道亲点?”
寒情低低笑了一声,神色恹恹:“不错,我是。那不重要。重要的是,你应该没听过这三界除了天道外,还有一个类似的存在。”
云霁略微睁大眼睛,盯着寒情,心脏不知为何开始狂跳。
“那个存在被称为,垢念。那是魔气的源头。”
天地诞生之初,万物混沌,世间并无仙凡之隔,生灵倚仗天地间灵气滋长,诞生灵智,分化族群。
生灵拥有灵智,仙力妖力诞生,天地也自然产生了法则。
这个法则,叫做天道。
天道似神非神,似灵非灵,随着生灵数量的不断增加,天道也逐渐成熟,诞生了代表“天道”的意志。
天道不断强大,注视着天地分化仙凡之界,便好心分出一些天意,让一部分生灵接管天谕,成为三界之主,也就是如今的天族。
而在天道高高在上,逐渐超脱而冷漠的时候,地面上也渐渐诞生了另一种意志。
生灵数量增多,族群泾渭分明,强大与狡诈形成争夺,世间的恶意成了气候。在远离天界的地底,由世间恶念集合而成的另一个意志诞生了,叫做垢念。
天道与垢念,一个逐渐完善自己的法则,享受由祂创造的世间种种;一个逡巡在最黑暗的污泥深处,乐此不疲地吞食着汹涌幽暗的恶念,化成了魔气的实体。
两个意志生而对立,只不过在稚嫩之时尚未察觉,等到各自成熟,大战在所难免。
寒情告诉云霁,那所谓三界与鬼族的归墟之役,究其根源,其实是天道与垢念迄今为止最大的一次博弈。
天道注视着三界,而垢念藏匿于鬼族。
归墟的决战,三界赢了,鬼族折损大半,鬼王身陨,余下的残兵与手无缚鸡之力的老弱妇孺,被赶回了幽都。
同样的,天道获胜,垢念被分离成四块,镇压于几大仙域之中。
尽管如此,天道依然付出了代价。于是在那之后,天道指使天君,选出四个质性纯良的孩子封为帝君,众星捧月。
四个孩子被送进天道盘桓的大殿,谁也不知发生了什么,只是在那之后的很长一段日子,这几个孩子只会开心,只会感激,从来不哭,从来不怒。
“难道是天道……剔除了你们的恶念?祂想干什么?”云霁难以置信。
“不知道。”寒情面沉如水,“我到如今也不知道这究竟为了什么。”
刚巧几个孩子的父母都已不在,或是在归墟一役中身陨,或是后来走火入魔、莫名失踪。小帝君们从小被养在天界,在最靠近天君与天道的地方。
只是渐渐的,事情开始偏离原先的轨迹。
首先是羲族的羲戎帝君,开始莫名其妙的发脾气,各种各样的小事都会引得他怒不可遏。不可控制的怒气加上过人的天赋,最终演变成了破坏力。
于是不久之后,羲戎帝君回到了家乡汤谷。
接着是沉笙帝君,忘记的事情逐渐增多,几乎记不得几件完整的事,路见不平之后自己都忘了到底救了谁。于是他回到了昆仑。
天君心烦意乱,决定将天族的渊阑留下,将寒情送到从极渊,由溟帝沧壬代为抚养。
后来渊阑帝君成为天道卫大统领,寒情离开了从极渊,变成游戏人间的天字一号纨绔。
现在云霁知道,寒情的恶念也已经诞生,催生了单独的意志,变成了时不时会疯一把的寒情。
那么最后的渊阑呢?
“他看起来最正常,只是喜欢板着脸。”寒情冷笑道,“兴许天君觉得没有恶念的人除了穷开心,也应该是大哥那种冷冰冰吧。”
自从知道了让他变成这样的罪魁祸首是谁,寒情每次上天界,都会死死压抑着心中恶念。
一旦他心中疯狂的恶意泄露出来半分,恐怕天君就不仅仅是冷落他这么简单了。
只有寒情知道他恶念中的恨意与逆反究竟有多疯狂。
虽然他不知道天道到底要做什么,但显而易见的是,祂对垢念的忌惮蓬勃到了极点。
云霁这回也算是明白,天君为什么会注意到她。大概是因为天道的缘故。
“因为魔气是垢念的魔气,天君担心我与垢念有关系?可垢念不是已经被镇压了吗?”
寒情向后倚上冰墙,半张脸隐藏在黑暗中。
“因为有一部分跑了。”
“什么?”云霁一惊。
“垢念的力量,一半在西天,神佛亲自镇压,余下的分别在极北寒天、昆仑和汤谷。但有一小部分,本应在天界,却在归墟一役不久后就跑了。”
寒情执起云霁的手,轻轻按压她的手心:“天君下令抓你,是天道发现了你体内的魔气,怀疑你是跑掉的垢念化身。”
“我怎么……”
云霁刚想否认,但她的魔气似乎与生俱来,吞噬她的妖力作为滋养,恐怕知道内情的人,第一反应都会怀疑她是垢念。
连她自己都觉得怀疑。
她有些迟疑地问:“我……不是吧?”
“当然不是。”寒情否认的很干脆,“我猜你大概在不知情的时候见过垢念,被祂植入了魔气。一般人植入魔气活不长久,但你的体质特别。”
云霁想到了她会消融恶念的魔气,以及刚才的金光。
自从魔气被一步步消融,她就发觉自己似乎有些变化。
从第一次看到灼灼的金线,到带有预警含义的梦,到刚才顷刻间斩灭魔气的金光。
这大概就是寒情所说的“特别”。
直觉告诉她,这个特别恐怕极为少见,毕竟天道与垢念都是超脱了三界的存在,会影响到祂们的能力,若是逐渐放大,兴许会有动荡天地之能。
云霁心情复杂。过去她觉得创立“天下第一药”云岛已经是她这辈子能做的最大的事了,可如今看来……
不论是被天道亲自下谕捉拿、跟随卦文消融魔气、认识个个诡异的帝君,还是也许以后会发生的事,都比一般意义上的“大事”严重了千倍百倍。
云霁的头开始疼了。
“你说要带我看的,就是垢念?”
“嗯,”寒情点头,“垢念虽被镇压,却始终不安分。为此,每隔十年我都要过来,将溢出来的魔气解决掉。”
说着他突然笑了笑:“以往麻烦得很,如今带你一起,竟然这么轻易就解决了。”
云霁突然想到:“你之前说要回极北寒天,就是这事?”
寒情一愣,电光火石想起来云霁说的是什么,脸色一白:“不……”
云霁挑眉:“别装,之前雪锦上仙说了,你可有阵子没回来了。”
寒情张了张口,败下阵来,举起手道:“好吧,上次本来是想回的,结果别的事耽搁了。”
他都这样说了,云霁也没什么立场刨根问底,虽然好奇,却也不打算问了。
结果寒情反倒小心翼翼地问:“你……不问我做了什么?”
云霁叫他逗乐了:“你做什么,难不成我还管得着吗?”
“不是那个意思。”寒情脸红了红,转开脸,也没有继续说下去,“垢念解决了,在这怪阴森的,走吧。”
在离开冰洞的一瞬间,云霁觉得耳边有微弱的声音,然后紧接着——
是梦中那个欢快又诡异的笑声。
“咯咯咯……”
不在梦中,第一次真真切切地被她听到。
第64章 出事
从冰山出去后,云霁这才意识到她全身脱力,妖力几乎被榨干,精神也疲惫到极点。
原因并不难猜,十有八九与她召出的那些金光有关。
从魔气被逐渐消融开始,这股力量在她体内的存在感越来越高,之前只是能窥探到画面,现在已经能召出力量对敌。
寒情也不认得那究竟是什么力量。但他们都本能地感觉,这与仙力、妖力皆不相同。非要说的话,最接近的反倒是魔气。
寒情看上去比云霁还要糟。云霁察觉到他一路上两个人格在不停地换位,仙力几乎紊乱,云霁甚至觉得他与走火入魔只有一线之隔。
“……没事的,过两日就好了。”
寒情拒绝云霁扶着他的胳膊,笑容是强挤出来的。他显然不是第一次镇压垢念的暴动,习惯了这种疲惫和被魔气刺激的难受。
这事不为人所知,曾经寒情从冰山中出来,定然都是自己强撑着回到雪园,独自一人休养。
虽然这边人迹罕至,但总有那么几次会撞见不明就里的人。但至今无论是极北寒天,还是昆仑汤谷,从未有人知道此事。
看似众星捧月、被天道选中的帝君,独自咽下了支撑三界平和的苦果。
……
休养仅仅两日,寒情突然一脸严肃地找她。
看到寒情已经生龙活虎,云霁心放下大半,看寒情略显凝重的脸色:“怎么了?”
“应当是宿萤的传信。”
寒情举起手中晶石,轻轻一按,晶石忽然亮起。上方浮现出几个隽秀的字,赫然写着——
“萧瑕出事。”
传信石能传达的信息有限,宿萤只写了这四个字,云霁也看不出这事严重到什么程度。
只是……怎么会是萧瑕?她本来以为会是天道卫失魂者之类,却没想到又是这个倒霉得怪可怜的小孩。
“萧瑕是缠着你那个小孩?”寒情问。
云霁看着寒情脸上一半凝重一半嫌弃,心中觉得不安的同时又有点想笑,“宿萤传信定不会是小事,恐怕是萧瑕中的毒出问题了。”
在极北寒天待了这么多天,云霁始终担心凡界那边,一有机会赶紧提出要走。
这次寒情也没有异议。简单去跟他几个长辈交代几句,两人这便动身。
……
凡界。
自那日起,天道卫大营被藏鸦袭击乱成一团,芳菲楼被一把火烧个干净,地窖里又发现了那几个失踪的男子,一部分被抓进大营的普通百姓死在镇恶塔前……放在平日皆可称得上惊天动地的祸事接二连三,闹事的闹事,恐慌的恐慌,抓人的抓人,死的死伤的伤,百姓人人自危,连着几天街上人少了大半,甚至有恶贯满盈之徒趁机作乱,接连几日裕安城一片大乱。
身为府衙扛把子的公西迢脑袋快炸了,百姓找他喊冤要公道,天道卫那边不惜一切加大对失魂者的镇压。他和裕安府衙孟芜言几天几夜没怎么睡觉,收拾芳菲楼和云微寺留下的烂摊子。
天雪宗找回了秋栾,上下一片欢喜,这群崽子也学乖了,情愿不情愿地都主动帮公西迢做点事。
云霁出事被寒情带走,霏羽三个得信匆忙赶回蓬莱仙岛,弦朔阁里就只剩下了宿萤和被沉笙扔在这的流苏。
宿萤简直要把流苏捧上天去,随她怎么开心怎么玩,只是实在有些过度保护,几乎寸步不离。
流苏性子乖巧,短短几日对这个素未谋面的小婶婶喜欢的不得了,自然听话。知道宿萤要出去有事,说好了待在弦朔阁里哪都不去。宿萤让云霁留下的暗卫们保护她,这才放心去帮公西迢的忙。
然而就在云霁和寒情没多久,孟梵突然找到弦朔阁来,满脸焦急地找云霁,听到云霁不在,直接脸色煞白。
“顺王殿下突发疾病,倒地不醒,找太医看过,说殿下突发急症,脉象无根无神,阴阳离决元气衰竭,怕是……要不好了。”
因为着急,孟梵说的飞快,但意思不难理解。
萧瑕是云霁的病人,虽然臭屁了些但并不讨人厌。宿萤立即跟孟梵去顺王府瞧了瞧,萧瑕躺在榻上,面如金纸满脸死气,如何叫都毫无反应。
把苍一叫过来看,她竟也毫无头绪。
瞧不出任何病症,只是人快没了——这是苍一的回答。
无奈之下,宿萤只好给他输仙力吊着命,然而他体内经脉已是虚有空壳,仿佛无底洞一般,输进去仙力片刻烟消云散。苍一塞了几颗保命的药给他,也完全不见好。
裕安城乱作一团,萧玘本就忙得要命,还一天四五次往顺王府跑,几乎心力交瘁。
……
没几日后,沉笙也回来了。跟丢了朱湄,干脆回来处理这边的事。
为此他还特意跑去找过渊阑,涉及天道卫的事若是得了渊阑首肯,比硬着头皮偷偷摸摸都要好办得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