寒情也不恼,丝毫没有要回嘴的意思,笑嘻嘻道:“我这不是来了吗?进去吧进去吧,再等天君真要急了!”
说着就揽着男子肩膀进去,男子无奈看他一眼,把他手拽下来:“好好走路!”
这男子是寒情的大哥,帝君之首,天道卫大统领,渊阑帝君。
渊阑称得上是如今明面上最有作为的帝君,与寒情对比极为鲜明。
归墟一役是他还是个孩子,被天道选为帝君之首后,一直教养在天君身边,由于性格沉稳做事认真,很得天君喜欢。
从将天道卫交到他手中也能看出,他深得天君信任。
坤虹殿内明亮轩敞,廊柱雕花精致,数年前被宿萤千八百剑砍出来的千疮百孔已没了踪迹。踏玉阶向上,高耸的门无人自开。
寒情认得这是一处偏殿,无什么要事,天君一般就在这里。
“小侄拜见天君。路上耽搁来迟,还请天君见谅。”寒情看着那个坐在高处的人,低头行礼。
“你这孩子,跟本君客气什么。”天君笑着,白色锦袍上绣着金色丝线,面容雍容,即便如今和颜悦色也难掩威严,“你说说你,不召见你,你就不知道来看看本君。”
渊阑坐在天君下首,而寒情与天君正对面。
寒情笑嘻嘻道:“您是不知道,我要是三天两头往您这跑,恐怕少不了要听大哥唠叨,我可是怕了他了。”
渊阑皱眉:“你若是正经用功些,我也用不着唠叨你。”
“我没有不正经啊!”
“好了好了,看看你们,一见面就吵嘴。”天界哈哈大笑,“渊阑,你就少说几句吧,可别弄得寒情宁可满世界跑,也不肯到坤虹殿来。”
寒情一脸得意,心却略微提起。
果不其然,下一句,天君和颜悦色地看向寒情:“对了,本君好像听说,你昨日突然跑到夭妄滩去,脾气还不小,可是发生什么事了?”
寒情佯装一愣,一脸不解:“脾气?什么脾气?”
天君也面上惊讶:“那两个天兵说的有鼻子有眼,总不可能是看错了吧?有什么事你就说,本君给你撑腰。”
言语间把寒情的退路尽数堵了回去,让他只剩下交代去夭妄滩目的一个选择。
渊阑也看向寒情,眉心的竖纹更加深了许多。
天君不说,寒情也不确定他是否知道云霁也去了夭妄滩,只得按照提前想好的说辞继续。
“我知道您疼我,可您知道的,我哪有什么脾气。我昨天是去了夭妄滩,着急忙慌的好像看见两三个天兵,我又不认识,就没理会。”
“你去夭妄滩做什么?那可不是能随意去的地方!”一旁渊阑忍不住开了口。
天君示意他别那么凶,然而看向寒情的眼神却在催促他赶紧说出实情。
寒情扭捏两下,就像个在外无法无天,在长辈面前却仍害怕责备的孩子:“我最近认识了个红颜知己。”
天君和渊阑没想到会是这种答案,有些意外。
“我和她挺聊得来,她喜欢做点稀奇古怪的稀奇古怪的药粉,说其中一味药从来没见过,我一瞧,想起来在夭妄滩上见过,就想着赶快去给她找来。”
和天君不能说完完整整的假话,那就一半真话加上一半编造。
红颜知己是云霁,她的确需要夭妄滩上的东西,不过不是做药粉而是救命。
不等天君和渊阑说话,他急急道:“我知道夭妄滩是过去魔尊的地盘……可魔尊不是跑了吗,上去一趟也不会有什么事。”
“你……”渊阑一时气急,“你……让我说你什么好!”
寒情故作心虚,余光瞥着天君的反应。
渊阑说什么不重要,重要的是能不能蒙混过天君。
天君挂着微笑,面露疑惑:“你这知己涉猎甚广啊,究竟是何人?本君倒是想见见。”
见是不可能见的,如果可以的话永远都不要见。
寒情腹诽着,一边信口开河:“她啊,是我在山里偶然遇见的,我听她说她认识凤帝鸾君,可能是蓬莱仙岛的?”
一个不懂事的小孩子面对长辈质问红颜身份,半遮半掩才更像那么回事,干干脆脆全盘托出反而更会引起天君怀疑。
云霁认识霏羽,迟早能认识凤帝鸾君,现在认识和以后认识都是认识,反正天君又不能去问凤帝知不知道寒情帝君最近的红颜知己是谁。
那估计凤帝会问一句,他哪个红颜知己?
寒情心里抹泪,为了在天君面前保持这幅好吃懒做的形象,他付出了太多。
而一听他这样说,天君大概也不会再多说了。
如他所料,天君思忖片刻,面上一松:“这是好事。只是以后记得,就是着急也不要擅闯。进入夭妄滩的信物是离愔给你的?”
寒情立刻点头,动作没有半分停顿。
他和离愔私交尚可,上次捉拿云霁时离愔也在,天君自然是知道的。由此这样认为并不奇怪。
“那就好好拿着。”天君点头,突然问道,“对了,你这些日子见过沉笙吧?”
不是问他见没见过,而是见过吧。
寒情点头:“见过,他还在追朱湄呢。”
天君缓缓点头:“噢……也难为这孩子,有情有义。”
该问的问完了,没多说几句天君便放他离开。渊阑又唠叨了一路,寒情“嗯嗯啊啊”地应答,十足一个孩子气的纨绔子弟。
直到走出天门,寒情才算放下了这口气。
想来是那两个天兵没看清他怀中云霁,以为只有他自己。幸好如此,不然要圆起来就有些麻烦了。
站在云端,寒情回头看了一眼高耸入云的华贵殿宇,云气游过檐角,鎏金雕花高柱连接浩渺霞光,坤虹殿占据最耀眼的虹华,端然凌驾于乾坤之上。
曾经他觉得这里很美,置身其中仿佛立刻成为傲立于世的仙人,翻手间日月无色,风华恒久不改。
然而层层玉阶之上,人心隔肚皮,仙人的心更是隔了十万八千里的粘稠灵韵空气,曾经他以为真心喜爱他的人,最终是个甘拜于天道因果的上位者。
堂皇高傲的玉阶前曾留下仙域之主不甘瞑目的血,也曾被抗争的剑风划出道道碎裂。
但寒情清楚,他现在还不能这么做。
……
寒情离开后,天君带渊阑去了另一处大殿。
这座大殿比方才偏殿大得多,却空旷得多,大殿中仅有中央一座奇怪的雕像。
若说空旷,好似也并不。因为那雕像,雕刻处无数道丝线,通向殿中各个角落,中间看不清晰的一团东西,好似被困囿在此,又像侵蚀了整座大殿。
“一定要保护好寒情。”
天君背对渊阑,立于雕像前。
“他是唯一一个获得天道的孩子,本君不容许他出现什么闪失。”
“若有异状,你知道怎么做。”
渊阑在大殿门口,并没有进去。
“是。”
第61章 剥离
寒情回到雪园的时候,园外听闻他回来前来拜会的人都已经散了,雪园内静悄悄的,唯有一颗毛茸茸的大脑袋听见动静,不冷不热地探出来睨他一眼。
寒情对欺夙的出现丝毫不意外,过去重重一拍它的大头:“她呢?”
会揉脸的是本性,会拍头而且毫不留手的是寒疯子。
欺夙对此区分甚是熟悉,一爪子把他拍开,口中发出略低沉的男声。
“房里。”
晶莹的花草摇曳在小径两侧,如同柔软的冰雕。这些花草和凡界雪园中那些冰雕不同,而是活生生的植物,偏偏剔透根植与冰原雪地之上,是极北寒天特有的景致。
寒情推开云霁所在的房门,外厅无人,他略微皱眉,四下转了转,一把掀开珠帘向内室看去,一张躺椅摆在窗前,传来了轻浅的呼吸声。
他不自主地放轻了呼吸,不太自在地感觉心中一块大石落下。
幸好,没走。
寒情蹑手蹑脚地走过去,随着他的靠近逐渐能看到云霁的脸。一丝清凉的阳光正照在她身上,脸处在阴影中,而额上坠子在暗处闪闪发亮。
他在躺椅旁蹲下,原本有些不安分的神色竟放松了许多。
云霁的脸仍能称为少女的脸,在极北寒天无处不在的雪光映照下显得白莹透亮。
大概是她总是显得沉稳的缘故,其实他们都忘了云霁的年龄仅仅只比霏羽大而已。
魔气让她拥有与年龄不相配的强大,就如同在浑然未觉之时承担了支撑三界的重任。
每到这个时候,寒情的眼神总会显得残暴不安,但在此时,他眼中凝沉如水,虽不是将心事全部放下的浅淡,却难得拥有了一线安宁。
似乎是两个寒情通过一双眼睛注视着云霁的睡脸,觉得无论是那个占据这具身体都无所谓。
云霁略微偏了下头,额坠向旁边一歪,露出了额上浅浅的雪花纹。
寒情伸出手,没有帮她摆正,而是迟疑又没多少顾忌地用指尖小心翼翼地碰了碰。
接着,他看到云霁的睫毛颤了颤,
……
方才云霁发现屋里有躺椅,便兴致盎然地摆在窗边,悠闲自在地晒太阳。
极北寒天的常年冬日,阳光温暖明亮,却一点不晒,很是舒服。云霁本来只想找个舒服地方躺着想事,结果没留神竟睡了过去。
这会儿一睁眼,便看到了寒情近在咫尺的脸,以及不知正摆弄什么的手。
“困吗?再睡会儿?”
寒情收回手,语气分毫没有偷看别人睡觉被发现的窘迫,好像他在这里是什么心安理得的事。
——好吧,毕竟这是他的地盘,他干什么都心安理得。
“不困。”云霁坐起来,活动了一下身子,“你什么时候回来的?”
“没多久。”寒情走出内室,没多久又回来,手里拿了个杯子递给云霁,“极北寒天特有的冰茶,喝么?”
从他脸上没什么表情、原本浅淡的眼睛此刻如同深渊,云霁便知此刻他正激发着猫猫之魂,不过看起来不那么疯。
她大致也能猜到缘由,大概去天界遇见一大堆讨厌的东西要一直忍着,回来后才赶紧释放一会儿。
云霁接过杯子,入手却是热的,有一股清爽的香味,看上去和冰没什么关系,“为什么叫冰茶?”
“冰茶花。”寒情毫不客气地坐在床榻上,舒舒服服地架起腿,一副懒得说话的样子。
——懒得挠人但也懒得理人的猫咪。
寒情丝毫不知道他现在在云霁眼里已经变成了一只浑身雪白一根杂毛也没有的傲娇猫咪,懒洋洋地打了个大大的哈欠,用手随意抹去眼角的泪。
——别浪费啊,拿来洗洗脸!
直到寒情无精打采的眼神扫过来,语气不甚友好地问她看什么,云霁才晃过神,摇摇头。
谁成想寒情好像突然纠结起了这件事,直起身子盯着云霁:“你不想看见我?”
云霁:“什么?”
寒情眼中恶意浓了几分,疯劲瞬间回来不少,手指点点自己,语气嘲讽:“你肯定更喜欢另一个我。他脾气好,不危险,会讨你欢心,干干净净。我,无时无刻不想杀人的疯子,还会让你划开手腕放血,最喜欢刚从身体里流出的血液的气味,喜欢所有人都化身恶鬼,彼此撕咬啃食……你不会想看见我。”
云霁:“……啊?”
虽然他说话语气十恶不赦内容血腥暴力,但究其中心思想,好像是……
在自己跟自己吃醋。
云霁顿时百感交集。
不仅是只随时炸毛的猫猫,还是个一边炸毛一边可怜兮兮想要摸摸的猫猫,不摸就要上爪子那种。
虽然有点好奇这个寒情真正发飙会造成什么后果,但理智犹存的云霁认为极北寒天并不是个合适的地方。
因此还是先顺顺毛。
对面寒情见云霁盯着他半天没动,冷哼一声,失望在情绪被极度放大的心中,瞬间让他全身都没了力气,也没有心情继续开口说话。
然而就在他拧过身子的时候,云霁走到他面前。
“只有一个寒情啊。”
寒情猛地转头,看向站在榻边的云霁。
她背光而立,这个角度看她的眉目朦胧而柔和。凤眼明明是上挑的弧度,却被眼睫和眼神共同中和出了一份柔和,独独将若隐若现的傲气保留。
这种傲气不是傲慢,而是不屑因世人的眼光和约定的流俗做违背内心的事。
这种气质并不常有,但寒情这时想来,除了云霁,宿萤、沉笙、公西迢、离愔、包括年龄尚小的霏羽,眼中都有这种傲气。
寒情看着云霁润泽的眼睛,从里面看到了自己。
同样也有那种傲气。
——不论哪个他。
云霁不知道寒情呆呆地在看什么,想了想还是继续说下去:“我猜得不错的话,现在的你是将所有的恶念集于一体,与平时那个只有善念的你分隔成了两个部分,就如同沉笙帝君,他同样是将恶念剥离出去,只不过是忘掉了。”
“虽然不知道你们为什么会这样……但是,由善念组成的寒情,和恶念组成的寒猫……情一起,才是完整的你,不是吗?”
云霁奋力将“猫猫”二字吞了回去,险些咬到舌头。
而寒情在她说话的同时,眼中疯意渐渐褪去,一点点睁大了眼睛。
其实对于分离恶念的想法,云霁只是猜测,并不确定。毕竟这太过匪夷所思,她还从来没听说过谁的恶念还能单独剥离体内。
如果这是真的,那恐怕能做到这点的人,屈指可数。
相比这个,云霁还是更加关注一些面前寒情的神色。
眼见他不怎么疯了,反倒好像很惊讶的样子,脸色先是有些泛白,嘴唇动了动。
云霁眨眨眼,还没看出来他的神情代表着什么想法,突然被往前一抓,腰被紧紧环住。
那一瞬间,云霁眼前突然闪过很多画面。
玉雪可爱的小娃娃被人牵着手,怯生生带到恢宏缥缈的大殿。
小娃娃孤零零地待在漂亮又空荡的地方,所有漂亮的哥哥姐姐尊敬地叫他“帝君”,却没有一个人来陪他玩。
长大了一些的小少年又一个人被带去冥海,去了深海中晶莹剔透的溟宫。
褪去了稚气、多了几分青涩的少年一个人离开了溟宫,毅然决然,脸上有愤慨和伤心。
画面飞快地闪过,快到让云霁根本看不清,最后,少年长大变成了俊美的青年,他再次走近了恢宏的大殿,脸上是早已习惯了的轻佻单纯的笑容。
他抬头,眼中是浓浓的崇拜和感恩,但云霁总觉得,那眼神深处还有些什么。
她想仔细看看,却先一步看到了青年眼中的倒影。
还没等她看清楚,画面陡然破碎,随后是难以抑制的头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