寒情没多少意外。四位帝君仅有最大的渊阑在小时候见过自己的父母,其余的都在他们不记事时因为各种原因身陨。除了羲戎的父母死于归墟一役,他们其他三人父母的死却都在归墟一役后。幼时不懂事,他们曾缠着渊阑问父母是什么样子,然而渊阑总是一下子阴下脸,闭口不言。
沧壬告诉寒情,他们几个皆是由天道选中的孩子,选择的原因,是心思纯净。也就意味着生来恶念稀少。
“只要有恶念存在,就有被垢念操纵的可能。天道选中你们,是为了制造出几个完全没有恶念的人,为了……”
沧壬顿了顿,良久才道:“为了彻底镇压垢念。”
寒情冷笑一声:“我知道,用我们的肉身和神魂,镇压了垢念,我们也会不复存在。”
沧壬点头:“为此,天道对你们的神魂动了手脚。具体如何做的我不知道,但有一个条件是……以血脉最为相近者的肉身和神魂为鼎炉。”
“你们的父母经历了归墟一役,见过垢念的残忍,没多犹豫就答应了。至于羲戎,由族中长辈决定,用他的兄长。当年我觉得天道此举太过惊世骇俗和残忍,劝说过他们,但他们很坚决。”
沧壬的话触及了伤心事,神色暗淡。
“事实证明天道失败了。羲戎、沉笙、渊阑,包括你现在,恶念没有被剔除,反而……我每时每刻都在后悔,如果我态度坚决地能拦住他们,兴许一切会改变。至少不让你变得这么痛苦。”
寒情大脑一片空白。
他的确认为另有隐情,但却未设想过如此残忍的真相。
“鼎、炉……”
往昔种种飞快掠过他的脑海,沧壬、三个兄长、天君、族中长辈……以及分裂的自己。
寒情突然回手狠狠砸向自己,拳拳到肉。这样似乎还不足够,一掌扇到自己脸上,留下红色的印子。
“寒情!”
沧壬抓住寒情的手:“你在干什么!”
寒情挣脱不开,跌坐在地,像是被抽去了全身力气,深埋着头。半晌,才低声说:“沧壬叔叔,我……”
“寒情,你认真听我说!”沧壬突然打断他,神色凝重。
沧壬身上突然出现仙力的微光,寒情知道他这是用仙力护住身体内外,有些不解。
沧壬低声且快速说道:“寒情,你父母的事和你无关,你怪我、怪天君,哪怕是天道,也是应该怪的。天道之力凝成的线叫道一线,天道用道一线操纵着整个三界,包括你们四个兄弟。就算剔除恶念失败了,但只要你们没有挣脱道一线,天道随时可以让你们失去神智成为祂的傀儡。我女儿的特殊就在于她能够操纵道一线,且不在道一线的操控之下,所以天道想杀了她……咳!”
说话中途,沧壬的脸色突然变得无比苍白,隐忍的痛苦从他眉宇间泄露,话到最后,他嘴角突然流下血来。
周身仙力迅速黯淡了一分。
“沧壬叔叔!”寒情一惊,却见沧壬抬手制止他:“只是天道保密的手段,不妨事。”
“可你……”
沧壬摇头:“你记住,云霁定然是被天道与垢念封印了仙力,找到水宫鳞,不要让垢念对她动手脚。”
这期间,沧壬嘴角不断流血,寒情赶忙点头表示自己明白了,寒情隐约觉得沧壬身上突然冒出一种气息,让他的恶念蠢蠢欲动,意图将其吞噬。
……
从归墟回来,钟泾和令淇看见有些虚弱的沧壬,都变了脸色,直接上前来要跟寒情算账。
寒情这会儿明白原委,一副任其打骂的模样。
沧壬制止了两个孩子,他已经不再吐血,但明显受了内伤,气息略显萎靡。
江渚已经把从极渊当成大半个自己人,见沧壬不对劲,赶紧找来暮雨,却被他拒绝:“这伤普通的药是没用的,不妨事。”
“爹,您究竟怎么了?”令淇凑在沧壬旁边,其他人同样担心地看着他。
沧壬笑了笑:“不必担心。好了,别说我了,方才你们可商量了什么?”
他方才回来时,发现鸾君和漠华也在这里,便猜测他们已经说了什么。
见他没有要说的意思,令淇有些疑惑。
鸾君却心中了然,转移了话题。这些日子没露出多少笑容,但这会儿谁都能看出她的情绪起伏:“羽儿和小棠捣鼓出了削弱鬼族大阵的法子,眼看垢念即将作乱,我们不如先下手为强。”
沧壬微讶,低头想了想,赞同道:“该是如此。虽则目前凤帝没有性命之危,但定不会好受,既然有法子,那就尽快。”
漠华道:“天君那边如何?”
鸾君皱眉:“既然和垢念有关,一荣俱荣一损俱损,一会儿我便上天界找天君要人,我蓬莱子民不是给他当炮灰的!”
沧壬点头,刚想问问寒情,却发现他不知何时已经不在房中。
钟泾见他找人,道:“父亲,寒情方才突然离开,说去西天。”
“西天?”令淇诧异,她对寒情的气还没消,语气颇有些冲,“他突然跑去西天做什么?”
钟泾不答,走到沧壬旁边,给他看手中东西:“他刚才塞给我这个。”
沧壬接过,是一条小小的腰佩,其上拴着一个指甲盖大小的珠玉,其中仿佛活水流动。
钟泾并不认得这是什么,而离愔远远瞧过来,眼神微微波动。
沧壬微疑:“活水珠?”
……
整整三日,云霁窝在扶青那诡异的楼中,抓紧时间恢复身体。
这三天并无人打扰,寒情不曾来过,扶青也离开了小楼。每日仅有一团黑雾来给她送些必要东西。但凡她说想要的,不久后便会立即送来。
这般无微不至,让云霁有些不安。她觉得扶青在暴露是垢念化身之后,对她的态度似乎有些细微的变化。云霁说不准这种变化指向何处,也不明白扶青这样对她的缘由。
过去她自己逍遥自在,让她觉得不喜的只有藏鸦。可如今,藏鸦败落个七七八八,余下的人大概听从寒情的指令,在各处躲避扶青的眼线。
至于要捉拿她的天君,云霁清楚,天君十有八九已经沦为天道的傀儡。自从她祛除魔气,乃至现在失去丹元,她隐约觉得对天地间隐藏着的什么东西感知得更加清晰。
她的那些金线——霏羽口中的天道之力,虽然没有恶念侵蚀,但和魔气一样,让她觉得不喜。
天地之间还有无数的金线,那些应该都是天道之力——天道的束缚。
垢念以恶念侵蚀人,天道则以金线操纵人。
无论是扶青的甜言蜜语,还是天道的追踪缉拿,云霁清晰地感知,她是祂们两个博弈的棋子。
也许是重要的一颗。
而这两个冰冷的存在,为了祂们的争斗,伤害了太多人。尤其是对她而言极其重要的寒情、宿萤等等。
她看到凡界凡人因天道指令,在大营中猪狗不如。芳菲楼灯红酒绿,一夜血流成河。蓬莱生灵涂炭,青鸾火凤流离失所。
至于她自己,承受“魔尊”之名,忍受恶念侵蚀,如今妖力尽失。只剩下她看着便觉得厌恶的“天道之力”。
她心头突然闪过一个想法。
这个世界,是不是可以没有天道和垢念?
门悄无声息地打开,扶青的身影从门后出现。
他带着天真又残酷的笑容:“姐姐,你看看这是谁?”
作者有话要说:
写到这里突然感觉自己不懂了,我甚至能够代入一部分寒情的感受,但代入不了云霁……
还是说我写的她真的没什么太多情绪感受(惊恐)(跪地)(流泪)(重击我自己)
第106章 合谋
云霁被扶青的声音惊了惊,立刻起身,还没说话,视线首先被扶青身边矮小的老婆婆吸引。
“婆婆?”
云霁错愕了片刻,紧接着,不可名状的怒火针对那个嬉皮笑脸的人席卷而去。她一把拉过婆婆将她挡在身后,怒视扶青:“你要做什么?”
“云霁?”婆婆迷惑的声音传来。
扶青的眼神随着云霁的动作移动,最后转移到她明显有着怒意的脸上:“我看你一个人孤单,知道涟婆婆和你关系亲近,便把她接来陪你咯。”
他眯了眯眼:“怎么,你不高兴?那我把婆婆送回去咯。”
说罢他伸出手去,被云霁一把打开:“别过来!”
苍白的手背上出现一道明显的红痕,云霁心中闪过一丝慌张。
冲动了,现在她完全没有还手之力,若是扶青突然发怒,那她岂不是害了婆婆!
好在扶青若无其事地收回了手,朝门外看了一眼,一团黑气悠悠飘了进来。
他完全无意掩盖一下这里的不同凡响,随口吩咐:“婆婆一路累了吧?带她去休息。”
没等云霁反对,扶青突然上前拉住她的手臂,力道很大,掐得她胳膊生疼。用仅有他们二人能听到的声音道:“只要你安心在这住着,婆婆当然不会有事。”
明晃晃的威胁。
扶青松开手,抬起眼睛,似乎在等她动作。
“云霁?”婆婆的声音中多了些慌张。
云霁指甲掐进手心,回过头,声音艰涩:“婆婆,是不是有点累了?您先去歇息吧,我……和他有些话要说。”
婆婆一脸担忧,但看云霁的神色,还是点了点头。
看着小老太太的身影消失在转角,扶青“啪”得关上了门。
云霁的目光被打断,冷冷地看向扶青。
扶青好整以暇地倚在身后矮柜上:“你们感情真不错。”
几日不见,他的气质似乎出现了些许改变。兴许是不必再遮掩,稍稍离得近些便能嗅到他身上恶念的气味。眼眸犹如深渊,长长的睫毛在眼底落下明显的阴影。
黑发披散在削瘦的肩上,却没让他的脸显出半分柔和,相反愈发彰显掩藏在脆弱身体之下时刻准备爆发的暴虐,像是冷热不均的玻璃,随时会四分五裂,扎得人血肉模糊。
他盯着云霁脸色:“你似乎不太高兴?”
云霁分不清他是明知故问还是真的不明白:“你为什么要把她找来?”
“我说过了,因为你孤单。我调查过,和你最亲近的人只有那么几个,有几个抓来可能会坏我的事,寒情嘛,不知怎么了,我很不想让他陪你。所以只有涟婆婆最合适。”
扶青缓缓朝云霁走过来:“怎么样?我是不是很体贴,姐姐?”
云霁自然不信他的鬼话,一步步后退,和他保持距离。
这个动作似乎伤到了他,扶青停下来,有些委屈:“姐姐,你不喜欢吗?”
“不喜欢。”云霁斩钉截铁。
扶青有些苦恼,“为什么不喜欢?你觉得不够吗?那……我也可以再抓几个来,只要你喜欢。”
云霁觉得与扶青共处一室简直是煎熬,他越是露出单纯的神色,她越觉得可怕。
“不劳费心,我不觉得孤单,也不会喜欢。”
“不可能,一个人在这里定是孤单的,你不喜欢,是不喜欢我让人陪你,还是……”
他说着说着,委屈的神色中逐渐多了阴沉,轻声细语,“不喜欢我?”
他像是觉醒了深渊,眼中看不到一丝“人”所拥有的情感,尽是神灵般空洞的深邃。
云霁本能察觉到不对劲,猛地退后几步,然而扶青鬼魅一般出现在她面前,抓住她的手腕。
“为什么?我那里让你不喜欢了?我改,我可以改。我把你喜欢的人都找来陪你,把你讨厌的人全部除掉,你高兴吗?你会喜欢我吗?”
他比方才显得更加脆弱,也更加可怕。云霁感觉天道之力不断收敛,他的恶念压得她喘不过气,但他毫无察觉。
然而云霁没有丹元,体内一片空虚。天道之力似乎与外面的魔气产生了对抗之势。
毫无疑问在这里魔气占据上风,然而最终输得一无所有的却是作为战场的云霁。
云霁四肢百骸都在生疼:“扶青……”
比起喜不喜欢,她更想让他关注一下她的死活。
幸好,扶青听到她隐忍着痛苦的声音,如梦方醒,惊讶地看着云霁:“你很难受?”
他皱了皱眉,突然将云霁抱在怀中。
一股奇异的暖意扩散到云霁周身,云霁惊讶地发现,这几日空虚冰冷的丹元似乎被那暖意唤醒,有了些许生机。
“该死的天道!”
云霁听到他低低地骂了一声。她很想把他推开,然而疼痛尚未散去,她无法自如地操控身体。
扶青眉头深锁:“舒服些了吗?”
云霁突然觉得,这样的扶青似乎和刚认识时更相像些。
但毫无疑问,垢念就是垢念,她也早已见识够了垢念的诡异和可怕。稍稍能动弹了,她立即推开他。
她力道很小,但扶青还是顺着往后退了半步。他低头皱眉,把她拽到椅子上坐下。
扶青看着云霁,低声道:“你的丹元上有……”
“有什么?”云霁问。
然而半天没等到回话,云霁抬头一看,发现扶青的神色已然调转了个大弯。
他抬起一只手,有些疑惑地盯着自己手心,修长的手指动了动,虚虚拢起,指尖轻轻摩挲几下。
漆黑发丝垂落到扶青手边,在云霁看不到的眼睛深处,不动声色遮掩了几分困惑。
云霁心中一凛,他的神色又变回了刚进门时的样子,这种状态下的扶青虚伪狡猾到了极点,是最为不好惹的。
“姐姐,你知道吗?你这么难受都是因为天道。”
云霁缓缓向后挪了挪椅子:“我知道。”
扶青点了点头:“其实你没必要这么怕我,我把婆婆带来,只是为了避免你在我这里出什么意外。毕竟姐姐不太安分,尤其是和寒情一起的时候,格外不安分。”
他见香炉熄了,施施然抬起手,缥缈烟雾升腾,缭绕他犹如玉节的手指,带起缕缕清幽香气。
云霁看着他的动作,有种奇异的感觉,总觉得他好像是想要将这里打造成一个他认为的完美居所。
而她,像是这个居所中的木偶。
“我闲不住。”云霁决定将言辞放得小心些,“毕竟总是待在这里,太无聊了。”
扶青深以为然:“是啊,所以我尽力想法子给姐姐解闷。不过既然你不喜欢那种方式,倒是有更好的。”
云霁没有搭腔,表现得并不好奇。
扶青口中更好的方式,对她而言大概会是更糟糕的方式。
扶青等了片刻,没等到她说话,遗憾地叹了口气:“姐姐,你也太缺乏好奇心了。罢了,不和你闹了。更好的法子就是——同我合作。”
合作?
云霁有些不祥的预感。
“说合作有些不贴切。应该说是加入我,与我合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