玄姬长长的裙裾拖在繁复织就的地毯上,步伐缓缓,不疾不徐。
御龙殿中垂挂着明黄纱幔,一层层如梦似幻,殿中烛火并不亮,她素手执宫灯,缓缓走进幽暗的宫室深处。
弗彻手挽断弦琴,白色衣角轻轻擦过明黄帷幔,随玄姬一同拜了下去。
“微臣玄姬拜见陛下。”
“罪人弗彻拜见陛下。”
宫室深处,有人呼吸突然急促。
似乎又意识到不妥,悄声又把呼吸放轻,苍老的声音中有难以掩饰的浑浊,“国师,宏净法师临世之前的预言,如今可是已经破解了?”
宏净法师乃华朝上一任国师,于三年前驾鹤西去。西去之前,以自身最后一丝生气为饵,窥测天意,留下了两大隐秘预言。
此预言只有皇帝与下一任国师知晓。
其一,南诏风阮天命为凰,太子可迎娶之。只公主天命所归的星宿以他的道行实在无法勘破,恐怕会对华朝带来未知变数。
其二,紫光西游,华朝皇室隐现衰微之相,孤君在野,要小心提防西域之境有人篡位。
华武帝自然最关心的是第二个。如今西域势微,西域诸国并没有一个国家可以与华朝相抗衡,这第二个预言听起来倒是不那么可信。
然宏净法师道法精湛,造诣深厚,预言无所不应。这临世前的预言听起来无首无尾,华盛帝却不敢不信。
华武帝掀开明黄色帷幔,自暗影深处走出,他如今五十六岁,看起来却像是八十岁。
白灰的发丝随意披散着,脸上布满皱纹,颓败之相尽显,双眼浑浊不堪,往深处看,仿佛还流有精光。
他穿着明黄的寝衣,衣袖上绣着双龙戏珠的纹样,缓缓行至玄姬面前,身量要比玄姬还要高半个头。
看得出来,年轻的时候应该也是一个相貌俊秀的少年郎,这些年太过荒淫,以至于未到花甲之年已衰相尽显。
华武帝在距玄姬一尺前站定,目光掠过她,悄无声息的游移到弗彻身上。
玄姬跪在地上回答,“回陛下,臣近年来从无一日敢懈怠,每夜观望天象,紫光星四杀并照之相已濒临破解,东方星辉将升,主大吉。”
玄姬垂着眼,声音沁凉如水,容颜微俯,嘴角讥诮的笑意被隐没在了阴影里。
华武帝目光仍旧在弗彻身上不曾挪走,他又问道:“既如此,依你之见,琴师可还有......”
华武帝话音悬而不落,玄姬明白他的意思,答道:“当年师父的预言是指西域诸国有反叛之心的王室,琴师并不属于这个范畴。”
华武帝自私多疑,好色如命。
当年弗彻身为俘虏入宫之时,险被华武帝困于床榻之间,沦为他一人禁脔。
华武帝一生耽于情爱,最后竟为一男子真的折了心。
宏净法师临死之前曾谏言圣上,西域狼子野心,此俘虏断不可留。而向来凉薄自私的华武帝第一次违逆了天意,心中恻隐无法杀他。
得到了想要的答案,皇帝挥挥手,“玄姬,你跪安吧。不......你替朕守在门口。”
第14章 杀人琴音
玄姬看了一眼跪在地上的白色身影,退了出去。
华武帝望着弗彻,眼中带着点无法掩盖的喜色,“弗彻,朕缠绵病榻许久,想来已经多半年未见你了。”
他仿佛已经忘记了上次勃然大怒,将弗彻打入冷宫的事情,自顾自弯腰搀扶弗彻起来,“来......地上凉,快起来......”
他枯朽的双手拉着弗彻的衣袖,眉目间是自己都不曾意识到的温柔,“方才,朕自沉睡中恍惚听到你琴声从远处飘来,混沌了许久的意识突然清醒过来。朕好久都没听你弹琴了,今日你为朕弹奏一曲吧。”
他说罢,满怀希冀的看着一直垂目不语的弗彻,见弗彻一直不回答,不由心头升起层层阴霾。
“陛下所请,罪人自当奉命执行。”弗彻不着痕迹甩开了华武帝的手,折身坐在了琴前。
“陛下想听什么?”弗彻问道。
他长长的睫毛覆盖着眼眸,华武帝无法看清他眸中神色,左右华武帝也习惯了他这副冷心冷情的性子,只见到他,他便觉得心中热意喷流,海潮迭起。
华武帝坐到弗彻两丈远处的案牍前,“给朕弹一首《凤求凰》罢。”
明黄帘幕重重之后,两人相对而坐,蜡烛“噼啪噼啪”燃烧着,点亮方寸之地。
华武帝享受着这般感觉,周遭环境黑暗不清,只余这一小方天地间有着烛火微光。
宫人侍卫都被他挥斥到殿外,唯余他和他在这一方静室之中对立而坐,此处只有他们二人的气息。
随着琴音缓缓弹起,华武帝轻轻闭上了眼,口中轻声随乐哼唱。
“有一美人兮,见之不忘。一日不见兮,思之如狂。凤飞翱翔兮,四海求凰。无奈佳人兮,不在东墙。将琴代语兮,聊写衷肠。何日见许兮,慰我彷徨......"
华武帝声音越来越小,最后脑袋一耷拉,上半身直直往一旁倒下。
御龙殿中所铺地毯是波斯进贡,厚实华丽,人倒在上面不会发出太大的声音。
烛火明灭不休,华武帝的倒下并没有打断弗彻的琴声,修长十指在琴弦间翻腾覆飞,薄唇轻声接下另半阙,附和着琴声缥缈,如玉石相击,飘在久远的时空中。
“凤兮凤兮归故乡,遨游四海求其凰。时未遇兮无所将,何悟今兮升斯堂。有艳淑女在闺房,室迩人遐毒我肠。何缘交颈为鸳鸯,胡颉颃兮共翱翔。凰兮凰兮从我栖,得托孳尾永为妃。交情通意心和谐,中夜相从知者谁?双翼俱起翻高飞,无感我思使余悲。”
清冷磁性的腔调与缠绵的琴声相和,一曲毕,他从暗处幽光中走了出来。
仿佛一瞬之间平日里的温润如玉,陌上君子模样被褪了个干净,隐忍太久,气质裂变。
他眸中暗潮翻卷,蒙上一层妖异森然的光。高大身体压下的阴影吞没华武帝,薄唇微微一勾,所言话语如毒蛇吐信,低沉狠厉,“《凤求凰》,呵,凭你也配?”
自殿门处走来一修长高挑身影,来人脚步轻轻,身上有股罂粟魅惑痴醉花香。
弗彻负手而立,脚底是华武帝昏睡的身躯。
在这暗夜幽光里,来人右手小指上星芒戒一闪而过,带着欲攫皇帝生命的杀意,“主上,可要趁机了结这皇帝老儿性命?”
弗彻唇角挽起意味不明的弧度,黑夜中如一头昂首啸月的狼王,漆黑的眸子看了一眼躺在地上的皇帝,“已经杀了啊。”
琴音不止怡人,必要时也可做杀人利器。让人在跳动的诡异音节中毫无生息。
此《凤囚凰》中,暗含着他为皇帝准备多年的一曲《百鬼夜行》。
百鬼夜行,生人回避。琴意侵脑,似鬼如魔,寸寸腐蚀心智,如坠噩梦深渊。
凡闻此曲者,必死无疑。
***
新年伊始,宫中处处张灯挂彩,天家富贵,御花园装饰的却婉转含蓄,阳光金子般洒在光秃秃的花树上,幽谧美丽。
平日里香气四溢的御花园在冬日里只有沁薄的清新空气,风阮欣赏着这冬日里的景致,对着皇后娘娘道:“姑母约我来,所为何事?”
本应在冷宫老老实实呆着的风阮被皇后娘娘又一次拎了出来,皇后娘娘剥下一颗这个时节特有的贡橘递给风阮,“陛下睡了这么些时候,昨夜突然醒来,不到片刻又突然睡去了。御医把脉后只说陛下龙体虚弱,瞧不出所以然来。宫中也请了很多道长来作法,效用甚微。姑母怎么想怎么觉得怪异,知晓你颇通道法,姑母希望你能看一看陛下到底是有妖邪缠身还是真的身体虚弱。”
风阮听罢若有所思,皇帝后宫佳丽三千,育有二十七子,向来风流多情,姑母如此言辞恳切是真的爱皇帝吗?
父王与孟嬷嬷每每谈到姑母,总是欲言又止,仿佛在隐瞒什么事情。姑母在宫中数十年,身为后宫之首,看似鲜花着锦光鲜亮丽,风阮却注意到了她鬓边隐藏在黑发中的丝丝白发。
姑母待她犹如亲女般爱护,吃穿用度一应不缺,甚至她被打入冷宫之后姑母也是一味相护,这样的姑母,四下无人之时,眼神中却总是透露出一种难言的哀愁。
她的心事到底是什么,压抑在心底,华发都要掩饰不住了。
风阮握住皇后的手,诚恳的道:“姑母,我会去看望陛下。只是风阮想问问您,您久居深宫,您过得当真开心吗?”
风阮怜惜地摸了摸皇后耳边的白发,“风氏如素,年龄
三十三。”
十五岁和亲,十五岁生下太子,此后十八年再无子嗣。
她缓缓拨开一层黑发,露出里面数根白发,“您的白发,是为何而生?”
四面很安静,冬日里的风萧瑟寂寂,吹动亭中四面围帘飘逸飞舞,少女温柔的嗓音落在耳畔。
您的白发,为何而生?
皇后出神的看着眼前涉世未深而眉目倾城的少女,她眸中关怀未敛,眼底浮出阵阵担忧之意。
久久之后,亭中传出一声叹息,这些年,她像是站在悬崖边缘,万分用心也步步惊心,伴君如伴虎,收敛了所有自己的情绪,坐稳这正宫皇后之位。
这么多年,人人皆以为她风光无限,乱花渐欲迷人眼,有时候,她自己都快信了。
但她知道,她的心早已冰封,冰封在了十八年前的洞房花烛夜。
因为那夜过后,她再也配不上那个少年郎。
皇后闭了闭眼,轻飘飘的道:“白发为何而生,不重要了。”
风阮知晓皇后不愿多言,也不再多问,只劝了一句,“姑母,问问自己的心,问问它可愿放肆一回?我知姑母身上担当的责任,但姑母偶尔也可为自己活一次。我始终相信,有些东西,只要我们努力,是可以两全的。”
这话既是对姑母说,也是对她自己说,既然来到了这世上,就要承担自己应当承当的责任,但也不可白走一遭,拼搏一番,总会搏出一个两全之法。
两人起身前往御龙殿。
刚至宫门,即墨随大步前来,给皇后请安,“儿臣参见母后。”
皇后问道:“阿随是听说你父皇病了来看望吗?正好和本宫一起进去吧。本宫知晓公主年幼时跟随晓誉天下的凤知师父一同历练,遂请公主来看看你父皇。”
三人一同进殿,皇后加快脚步,有意让风阮和即墨随并行。
风阮领下姑母好意,但目不斜视,不看身旁那人衣角一眼。
行至内室,皇后询问正在为皇帝号脉的御医,“李太医,皇上情况如何?”
“回娘娘的话,陛下脉搏虚弱,同日前昏迷境况相同,恕老夫医术拙劣,实在无法医治好陛下。”
李太医是太医院之首,可谓玉满杏林,更有可使枯骨生肉之说,若是他都无法,那么就代表整个太医院都已经束手无策。
皇后也不为难他,“李太医不必妄自菲薄,你先出去吧。”
\"公主,你前来看看。\"
风阮上前,自袖中掏出御灵符,“四方诸法,妖异必现——破!”
随着符咒自指尖燃烧,皇帝天灵盖好似有诡光一闪,如夜色苍穹雷电闪现,速度虽快,却绝对不会看错。
皇后眉头紧皱,眸中尽是疑惑,“这是怎么了?”
“回禀娘娘,”风阮面目凝重,“陛下昏睡不醒,并不是身体原因,而是梦魇住了。下咒之人道法高超,寻常术士很难看出,需得玄清宗特有的御灵符才能查验。”
皇后闻言大惊,沉声问道:“下咒,什么是咒?”
风阮想姑母久居深宫,自然不知这些阴诡之术,便细细解释道:“据《太平经》记载:天上有神圣要语,时下授人以言,用是神吏应气而往来也。人民得之,谓为‘神咒’。咒法分阴阳,咒可医人,亦可无声无息害人。”
即墨随看着她素手翻转再次燃烧一张符咒,开口问道:“这又是在作什么?”
风阮言简意赅:“破咒。”
淡淡的清亮燃在风阮食指与中指之间,她伸臂将符咒送至皇帝额前,符咒燃尽,落下灰白的灰烬。
“失败了,”风阮神态凝重,“此人功法强大,我不是对手。”
若是师父来了,或许可以抗衡一二。
皇后惊呼:“何人这么大胆?敢给陛下下咒!陛下昨夜既已苏醒过,想必是在这时间之后下的咒?”
风阮回答:“的确。”
她高声召来御龙殿掌事太监,厉声问道:“自陛下醒来后,都有谁进过陛下寝殿?如实道来!”
掌事太监道:“回禀娘娘,昨夜陛下子时二刻闻得琴声醒来,先后召见了玄姬大人与琴师。琴师出殿后,陛下轻呼奴婢与玄姬大人进殿,交代了一些事情给玄姬大人。之后告诉奴婢不要有人打扰,奴婢便关上了殿门。之后再无人进殿。”
即墨随冷笑一声:“如此说来,父皇是在你与玄姬出去之后被人拖入了梦魇,是你或者玄姬了?”
第15章 噩梦之境1
掌事太监□□听得此言“砰砰”磕头,哭喊道:“殿下明鉴啊,奴婢是跟随陛下多年的老人儿了,自小服侍陛下,奴婢怎么会做这样的事情!”
皇后也觉得此事颇为蹊跷,“□□跟随陛下多年,玄姬是宏净法师亲选的传人,本宫觉得此事定有古怪。”
风阮扭头看着即墨随,一语双关道:“殿下从来都是这么武断的吗?事情原委都没有搞清楚,就凭自己的直觉给人定罪?”
即墨随被她一噎,说不出话来。
风阮静而凉的声音传来:“梦魇咒阴毒狠厉之处便是施咒人不必身临其境也可下咒。他们或许要凭借一些媒介,或被下咒之人的衣物,或发丝指甲皆可完成此咒。”
皇后问道:“如此厉害,若是公主无法破解,那陛下...... ”
“娘娘,还有一法,或可一试。”
“什么方法?”
“入梦。”
“入梦?”
风阮将入梦之法讲给她听,“陛下深陷梦魇,梦中情境如何我们不得而知。若是有陛下亲近之人入梦,或可将陛下自梦境中带离。换言之,击碎梦境,陛下自然醒来。”
“亲近之人?”皇后疑惑道,“本宫可以么?”
风阮摇摇头,“此亲近之人,需要与陛下有血缘关系,届时血脉牵引,或许可引得陛下自梦境中醒来。既是梦境,发生什么都尚未可知。但必须要在梦境坍塌之前,脱离梦境,否则入梦之人同样必死无疑。”
即墨随沉声说道:“既然如此,孤入梦便是。”
皇后阻止道:“不可。陛下昏迷不醒,倘若遇到不测,华朝需要新君。”
即墨随想了想,依然坚持,“母后,与父皇血脉相关的人之中,唯有儿臣习武。”
这倒是实话,华武帝所生二十六子之中,除太子之外,其余武艺都寻常,假如在梦境中遇到险事,不仅皇帝无法醒来,他们的性命也无法保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