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十五岁的孩子如果在这种事情上没有判断是非的能力,那我建议他的人生可以重开了。”
字字珠玑,句句诛心。
“你就那么恨我们吗?”胸中怒火翻涌,楼懿文板着脸强忍怒气,闭上眼睛平息后复又睁开,“恨到连句多余的话都不愿给吗?”
“还是说在你眼中,任何没有价值的东西都不值得你多看一眼?”
华蔚的态度叫楼懿文很寒心,在这一刻她终于意识到当初华蔚所说的‘回来见她一面’没有说谎,哪怕后来愿意留在楼家,也只是因为她给出了那枚翡翠手镯作为交换,压下了足够的筹码。
所谓的亲缘关系,都是扯淡。
“何必撕破脸呢,祖母。”
腕骨纤细,轻握着的杯盏被她轻轻放下,触碰桌面发出浅浅声响。
空气中,传来一道遥远的叹息。
“我能够坐在这里叫你一声祖母,不也是因为我身上唯一有价值的东西,就是骨髓吗?”
如果甄茹没有查出再生障碍性贫血,那就发现不了楼婕的身份,她也永远都不会和楼家扯上关系。
楼懿文再也不会知道自己还有个孙女流落在异乡。
而楼婕,也会按着楼家千金的生活轨迹步步往下走去。
“这已是我对你,最温柔的控诉了。”
她命大,没有在保姆的手下被活活打死,没有在肮脏的环境里病死,乃至后来遇到华妈妈被送进基地进行学习,也和楼家没有半分关系。
如今她所拥有的一切,都是靠自己得来的。
楼懿文凭什么指责她?
“骨髓”两个字就像一把钢刀,狠狠地扎进楼懿文的心脏上,让她接下来的话一个字都无法说出口。
唇吻翕辟,沉默良久。
这位曾在商海驰骋半生的老人头一回全境溃败,面对着容色漠然的孙女,再也无法说出一个多余的字。
她半阖起浑浊的眼睑,声音有些哑:“你走吧。”
何必再做挽留,难道还要把她留下来,让甄茹逼迫她捐骨髓吗?
连认亲宴都不愿出席的生母,甚至为了楼婕的身份不惜逼她谈判,就为了这个人贩子的女儿在身份上高亲女儿一头,这样的母亲她配吗?
她不配!
她活该!
第134章 胥城
最终,她和楼懿文的交谈还是以不欢而散而告终。
她现在刚回楼家没有多久,接踵而来的大小事情将楼泽良夫妻打了个措手不及,加之她一直住在老宅,甄茹面对楼懿文时的心虚让她一直不敢踏入老宅一步。
认亲宴打乱了甄茹的谋划,让她被怒气冲昏了头脑;等再过些日子,她就会想起她这个便宜女儿身上的骨髓来。
前几日桑怀密信,已经有人开始在北境打听她的过去;若不是带着奶奶离开得早,恐怕那些人都已经找上门来了。
原来不知道从什么时候起,楼蔷的命已然如此值钱。
她不走,留下来任人鱼肉?
-
黑猫给来信息,她需要的东西已经送到了老地方。桑静先她一步去处理前期事宜,替她打点。
等她背着来时的小黑包低调离开楼家老宅时,回眸再看这个她住了不到十日的临时‘家’,内心其实也并没有多大的情绪波动。
楼懿文站在那晚邀请她喝雪蛤的露台上与她遥遥相望,脸色依旧平静漠然,再无多余感情。
——我们短暂地成为了一场亲人,就像浮生梦一场。
心绪复杂,难以言表。
最适合作为楼氏未来掌权人的第三代却没有回归家族的打算,这让她倍感无力。
翡翠镯子依旧戴在华蔚纤细的腕骨上,她站在来时的台阶上向楼懿文浅浅一笑,朝她抬手致意。
——再相见,亲爱的祖母。
-
胥城繁华,随处可见高楼拔地起,也有古建筑遗留下来的雅静,与京城相比只稍逊几筹。
她昨夜到达这里时,桑静将黑猫送来的身份证件连带着住所的钥匙一起给了她;屋内亮起的昏黄灯光照了一个整夜,她盯着天花板的星图测算了每一个祸斗可能所在的地方。
索莹成功撬开了梁彧的嘴,也自然而然得知他所暗杀的祸斗只是一个幌子,是危险区放出来的一个替死鬼,计谋之深远,连身为拾荒者的索莹都给骗过了。
但除了这桩事她们也不是毫无收获,梁彧作为暗杀者里的一把尖刀,通过一些其他途径得到些不为人知的消息并不算难事。
据他交代,在暗杀前夕他花高价购买了密档的信息,得知祸斗有一位极为重要的人就藏在胥城,但就在他准备深入调查时,他所属的高层突然下了死令,要他秘密杀死祸斗;可惜他跳入了陷阱,最后落入了午域的手中。
胥城,祸斗的故乡。南联私立,祸斗曾经就读的学校。
多么可怕的巧合。
“前方到站西沙广场,下车的乘客请准备。In front of the station……”
黑猫送来的资料上留了她的新证件与身份信息,写明她是南联私立的一名新的实习教师;时间匆忙,桑静只来得及在西沙广场的店里帮她定了所需的衣服,余下的还需她自己整理。
她抬手扶了扶鼻梁上的黑色镜框,熟悉的触感让她多了几分心安。
——这些祖国未来的花朵,应该不会比她手下的那班学生难管教到哪里去。
若实在不行,她再和二区的江诃讨教下经验也是来得及的。
毕竟,她们也曾同门一场。
第135章 时粟
走在胥城这条漫着人间烟火气的街道上,华蔚想起八年前的一场隆冬,往事糅杂了彼时的温度,叫她想起来都觉得分外冰冷刺骨。
昔时她尚且年少,跟着老师待在实验室也小有年头。
那一年老师的门下进来了一个新门生,是个女生,年纪看着比她大上七八岁;对方容貌清丽,是个很温柔的人。
但由于她入门早,时粟按辈分来应该叫她一声师姐。
老师门下学生众多,到了她这里,那些师兄师姐早已毕业出去自立门户,所以这实验室里常年只有她和老师两个人,其余的多是来来往往的不同助理。
所以在当时粟偶尔冷不丁的一个师姐叫她的时候,华蔚总觉得哪里怪怪的。
一种说不出来的感觉。
过了不到半个月,她终于忍受不了这种怪异的不适之感;主动找到了蹲在休息室吃着麻辣烫的时粟,准备威胁对方。
“以后你不准叫我师姐,不然我就把你新买的螺蛳粉全吃了!”
咬了一半的肉丸忘记咽下去,时粟满脸的震惊。
威胁起了效,华蔚心满意足地转身离开了休息室。
只是没走两步,后面就传来了时粟忍俊不禁的大笑声,还夹杂着差点被噎到的咳嗽声。
华蔚:……
——笑得有点放肆,吵到她的眼睛了。
从那时起,时粟逐渐和她熟络起来。
或许是她们这一门实在是人丁凋零,老师又对她们实行的放养政策,所以偶尔她们也会羡慕隔壁栋的‘子孙满堂’。
——太热闹了,吵到她们的眼睛了。
因此她联合时粟坑了老师一笔资金,带着完成到一半的项目前往胥城的融维所进行交流学习;并成功让隔壁栋众人羡慕得牙痒痒。
她和时粟的革命友谊也许就是从这里开始的。
记忆里那一年食堂换了个新的厨师团队,大姨热衷于开发新菜式,因此食堂的菜偶尔好吃得要命,偶尔难吃到上天。
哪怕温柔如时粟也受不了这委屈,所以晚上时不时就带着华蔚出去逛街打牙祭,去看看外面的同龄人都在干些什么。
她发现了华蔚在七情六欲上的反常之处,并对她包容理解,也不进行过多干预。
对此华蔚向她投以回报的方式就是,送了时粟很多她爱吃的螺蛳粉。
时粟偶尔会诓她叫一声姐姐,但每次都被华蔚发现拆穿,然后摆出师姐架子,惹得时粟阵阵发笑。
她真的很好,很温柔。
可就是这样一个人,却选择以自杀的方式结束了自己年轻的生命。
华蔚记得那一年的冬天很冷,她订购了一个十斤的榴莲,准备晚上和时粟打火锅;但那天,她在实验室怎么都没有等来她的师妹。
过量的安眠药夺走了她的生命,如此温柔的人就连离开都那样安静,不打扰任何一个人。
老师告诉了她调查结果:一个月前,时粟男朋友想让她退出实验室,和他到另外一个城市工作、生活。
时粟不愿意,她的男朋友渐渐开始对她辱骂,争吵、羞辱、人格贬低;甚至要求她拍了见不得人的照片。
第136章 师妹
精神控制摧毁了时粟的心理防线,也击溃了她活下去的欲望;那一年隆冬,那个爱吃螺蛳粉的温柔姐姐,永远埋葬在了风雪里。
这是华蔚第一次直面朋友的离开,但时粟对她而言绝不仅仅是好友如此简单。
她们是师门里相互扶持下去的依靠,是可以交托后背的信任之人。
她的师妹,就这样死在了男人的言语钢刀之下。
白雪皑皑的冬日,她披着满身银霜去见了时粟最后一面;她安静地躺在病床上,床边跪倒了她一双痛哭流涕的双亲,两位老人一夜之间白了头,苍老了几十岁。
中年失孤,白发人送黑发人;人间惨剧、不外如是。
一个月后,老师带着她出席了时粟自杀一案的庭审旁听;因缺乏决定性证据且时粟是自杀,判决结果远没有达到她的预期。
她记住了那个男人志得意满的神情,以及得知司法对他无可奈何时得意洋洋的神色,这让华蔚觉得刺眼极了。
黑色的记忆再一次突袭了她,那种刺骨的冰冷痛意从脚底钻入脊骨,让人遍体生寒。
两日后,老师给了她一封黑色的推荐信,信纸角落盖了金色的鸢尾花;实验室闭门谢客七日,她也消失了七日。
没有人知道她去了哪里。
后来生活又好似回到了正轨之上,他们似乎并没有因为时粟的死而带来什么改变,就好像这个女生从来都没有来过实验室一样。
反常到隔壁栋都感到怀疑,时常会找些借口过来串门打听,并暗示华蔚可以找他们帮忙。
——隔壁栋,是修道的。
一群做神经系统研究的疯子。
半年之后害死时粟的凶手保外就医,权利让司法形同虚设,时粟的死就像是砸在水面上的一朵浪花,涟漪荡漾过后再不剩其他。
同一日,华蔚煮了时粟最爱的螺蛳粉,站在实验室的天台拨通了便签上的那通电话;金色鸢尾花在阳光的照耀下更加艳丽,卡片黑色的底色却像是淬了最烈的毒。
她在黑暗里看着那碗已经凉透的螺蛳粉,坐了整整一夜。
暗夜褪去,光明袭来。从未看过晨间新闻的华蔚头一回破天荒地打开了新闻频道,冷漠的神情就像是在等待什么事情的发生。
那个男人,被发现死在了渡江的下游。
尸体被水浪冲上岸边,流浪的野狗分食而之,路人报警时早就面目全非了。
警方循着监控一路调查,发现他是因为酒醉失控,中途弃车爬上天桥,在渡江中游一跃而下。
——是自杀。
这里面的唯一可疑之处就是在事发前的一段时间,监控里的男人像是看见了空气中的鬼一样无端狂奔,时而肘击自己的腹部,扒光自己的衣服,像个失去理智的疯子。
但因为是自杀,只能勉强说是醉后出现的幻觉。
——以彼之道、还之彼身。
冷透了的螺蛳粉被华蔚倾泻而下倒进垃圾桶里,抬眼时与隔壁栋那群修道的疯子科学家四目相对,对方扯了扯领口处根本不存在的领带,朝她露出了一个标准八颗牙的微笑。
她拎着碗的手顿了顿,无声开口,吐出两个字。
谢、了。
第137章 好酸
路边叫卖的声音唤回了华蔚的思绪,她循着声音走近吆喝阿姨的摊位,默不作声地挑了几个橘子买单离开。
再走两步,鼻尖闻到的香味又引得她走向了另外的档口。
等到她终于走出这条街道时,她的手上已经拎了五六个袋子,其中包括了她买的早餐包子豆浆、阿姨送的烤地瓜、地摊上买的手工编织鸭子、甚至还有小半个西瓜。
华蔚就这样左手挂着三个袋子,右手挂着三个袋子,手上还慢悠悠地剥着个丑橘子在吃。
遛狗路过的大爷见此情景,还乐呵呵地跟她打了声招呼:“豁,小姑娘还挺能吃啊。”
她咀嚼着橘子莞尔一笑,缓步走向另外一条街道。
桑静给她定衣服的店在隔壁街道的商场里,虽然只是一街之隔,两方情景却是天差地别。
繁华的高楼大厦、琳琅满目的各式商品,将她方才走过的地摊小街衬托着像个贫民窟。
口中微酸的橘瓣刺激得她忍不住蹙了下眉,准备抬脚走向不远处的垃圾站时却听见了小巷子里传来了辱骂与殴打声。
这唤醒了华蔚心底里那部分很不好的记忆。
“以前不是挺能耐的吗?还年级前十呢,我们宋大少爷以前多高冷啊,走在路上都不带看我们这些凡人一眼的!”
“就是,丽姐是给你面子跟你表白,听说之前你还给拒绝了,你这崽种是真给脸不要脸啊!”
这句话后里面传来一道微哑的少年声音,气息有些不稳地说道:“不喜欢她不拒绝,难道还吊着?”
“砰”
拳头用力锤击了身体,少年被狠狠打趴了下去。
“你以为你还是以前的大少爷吗?在这里装什么象,你家破产的消息这地界有谁不知道的?”小混混抬脚用力踩着他的肩膀,狠狠往地上淬了一口,继而怒骂道:“你们这些眼高于顶的少爷我他妈见得多了,不就是仗着生在有钱的家里,比别人命好了点,有什么了不起的?”
“就现在你这落魄相给丽姐当条狗都算辱了她的眼,小子,我今天把话撂这了,以后不管你去哪个奶茶店打工,我见你一次打你一次!”
躺在地上被揍的少年艰难抬手揉了揉破口流血的唇角,忽而裂开嘴笑了:“你-他-吗-以为-自己-算-老几?你自己-他吗的-就是贱狗!”
小混混听了这话更是来气,也没有想到这个一向沉默的少年居然还敢这样回嘴辱骂他们,眼里的怒火都要凝成实质。
一行人摩拳擦掌,准备给地上瘫着喘粗气的少年狠狠揍上一顿才能解他们心头之恨。
听了小半天墙角的华蔚无奈地摇摇头,将最后一瓣泛酸的橘子扔进嘴里,被酸的再次蹙紧眉头。
——大姨嘴很甜,橘子也是真的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