都说红肉得配红酒,但她更偏爱喝烈酒,愈是烈的酒愈觉得痛快。
挑好了酒,陆怀砚拿来两个酒杯,问江瑟想喝多少。
江瑟眼都不眨地说:“斟满。”
陆怀砚还真给她斟了满满一杯威士忌,这杯威士忌下得很慢,江瑟羊排吃完了,甜品也吃完了,杯子里的酒液还有一小半。
她拿起酒杯到客厅,隔着落地窗看外头的夜景。
陆怀砚跟在她身后,顺手将唱片机的唱针抬起放凹槽上,唱碟缓慢转动。
是她进去浴室找他时她挑的歌,Lana Del Rey的《California》。
他们在浴室接吻时,伴随着淅沥沥水声的便是这道慵懒的歌声。
“You don\'t ever have to be stronger than you really are……”
“When you\'re lying in my arms……”
“Cause this is crazy love……”
人的记忆有时候是成型的,带着五感。
唱碟的歌声流淌而出时,她想起的是他坚硬有力的臂膀箍着她腰的触感以及他吮着她与她勾缠的温度。
还有他问她的那句――
“我们大小姐,怎么不开心了?”
两人的目光在落地窗的倒影里短暂交接。
江瑟慢慢咽下嘴里的酒,转身想离开客厅,经过他身边时,他猛地扣住她手腕。
“你躲什么?”
江瑟怔了怔,偏头看他。
陆怀砚夺走她手里的酒杯,将杯子里最后一口酒喝完,酒杯“哐”一声落在桌几上。
男人上前一步将她抵上沙发背,双手撑在她身侧,低眼与她对视。
刚缠着他要的时候就跟根藤蔓一样,同他抵死缠绵,盛满水雾的眸子全是他。
爽过了,理智一回拢便又想冷冷淡淡地将他往外推。
哪有这么便宜的事?
“你明明就想和我接吻,躲什么?”陆怀砚看着她,唇角噙一抹淡淡的笑意,目光却锐利,“是怕我不能好聚好散,还是怕你不能好聚好散?”
他们身体里有着一个相似的磁场,能共鸣也能交融,他不信她没感受到他们对彼此的吸引,也不信她没动心。
刚刚对视的那一眼,她分明也想要同他接吻,不是为了做也不是为了发泄,就只单纯地因为悸动。
江瑟沉默地回望他。
他没戴眼镜,眉眼里的侵略性与从前一般无二,甚至更甚。
他不许她躲,也不许她退缩。
更别想用理智压下对他的悸动。
“不是说要怎么痛快怎么来么?那就听这里的。”陆怀砚抬起手,感受着她的心跳,目光如同一把凛冽的刀刃,“这里告诉我们怎么做,那就怎么做。我现在就想吻你,瑟瑟,你这里叫没叫你躲?”
唱碟依旧缓慢转动,鼓点一下一下落着,敲在心脏上。
他指尖用了点力,隔着单薄的衣料细细感受着她的心跳。
“砰砰”“砰砰”――
她眉眼冷寂,心跳却在慢慢变快。
陆怀砚目光锁着她眸子,低下头吻她。
江瑟没躲,她颤了下眼睫,闭上了眼。
窗外的雪落得悄无声息,唱碟上的唱针早已停下。
整个屋子安静得只听见他们唇舌勾缠的声响。
也不知过了多久,陆怀砚用另只手握住她手,按在他胸膛,带着热息的唇缓慢靠上她耳廓,缓缓道:“感受到了吗,瑟瑟?我们的心因为对方,跳得多快。”
第40章 “你喊我一声‘怀砚哥’”
张h四天后出院, 她左腿腿骨还打着石膏,至少还得一个月才能拆,走路都得拄着拐杖。
与刚醒来的那日不一样, 她这几日情绪很平静,人仿佛一下子沉了下来,脚终于有了能抓地的重量。
江瑟头一回在旗袍店初遇见她时, 她就像一朵正在枯萎的花,眼睛空洞洞的, 行尸走肉一般。
现在同那时比起来, 却是有些不一样了。
这种感觉江瑟其实懂,那是一个人心里有了锚。
一个内生的锚, 能叫人在惶惶无望的日子里脚踩实地生出根来, 不再似那飘荡在空中的无根花, 永远不知何时能落地, 又将落在何地。
“我这模样就不逞强招呼你了,你在这坐着。”张h拢了拢颊边的发,将手指向厨房, 说,“冰箱在厨房里,里头有瓶装水, 也有烧水壶,你自便就是,我进去房间拿点东西。”
江瑟颔首应了声:“那我就不客气了。”
她说完起身进去厨房, 从冰箱里拿出一瓶矿泉水倒入热水壶里加热。
屋里没开暖气, 她身上一件珍珠白的大衣, 站在冬日午后的光里, 像油画里的鸢尾花。
那时张h唯一有印象的油画。
她读完高中便出来打工了, 年少时的她一门心思要攒钱回来桐城,好盘回幼时母亲开的那家旗袍店,生活过得十分单调贫瘠,别说画了,连书都很少看。
那副画着鸢尾花的油画是赵志成给她看的,他指着上面的鸢尾花同她说:“这上头每一朵花都在挣扎着往上生长,很好看是不是?我听别人说,这幅画代表的是对生命的期许。张h,你是这一朵。”
他指着画上唯一一朵白色的鸢尾花,笑笑道:“这是最独一无二的。”
她那会对自己正厌弃着,觉得自己脏,天天都在想着哪种死法能死得没那么痛苦。
赵志成指的那一朵白色鸢尾花在一片蓝紫色里格外打眼,那样圣洁而干净的白,对她来说简直就是在往她心口里戳刀子。
她撕碎那张色彩艳丽的画,用力地去抠自己的手背,痛哭着说:“你要真觉得我像这朵花,你就替我去杀了他们,那样我就跟这朵花一样干净了!”
厨房里传来水沸的声音,张h从回忆里收回思绪。
江瑟端了两杯水出来,见她拄着拐杖怔怔站在那,便问道:“是哪里不舒服了?”
张h摇摇头,没什么情绪地笑了一笑:“我刚刚说的是客套话,我以为我这里的东西你不会碰。”
江瑟同她不一样,她们不是一个世界的人。
她这里用的全是最廉价的东西,就连冰箱里的水都是她挑着超市处理临期食物买一送一时囤的货,都已经过期了,她以为江瑟那样金尊玉贵的人是怎么都不会碰的。
江瑟将手里的一次性水杯放下一个,笑道:“我被绑走的那三天,一滴水都不敢喝。恰巧救出来的那天还在下雨,我实在是渴得嗓子冒烟,张嘴便喝了一口雨水。”
她当时眼睛被蒙着,手也被捆着,要喝水就得让那些人喂,她宁肯不喝一滴水也不想他们碰她,更不想因为喝了水吃了东西,不得不去如厕。
那两人看她的目光即便被蒙着眼她都能感知得到。
明明裙子还穿在身上,可她无时无刻不感觉到自己正在被他们剥着衣服。
江瑟抿了一口水杯里的水,说:“这不比雨水好喝多了吗?有什么喝不喝得的,张老板,我同你没什么不一样。”
张h望着江瑟,不知道该怎么接话,她不明白江瑟为什么能用这样轻松的语气说起她的经历。
明明是那样痛苦的事。
默了半晌,她对江瑟说:“热水壶旁边有茶包,还没过期的,你想喝茶便去拿。”
她说完便拄着拐杖进了房间。
十五分钟后,她从房间里出来,没拄拐杖的手夹个大纸箱压在腰侧。
江瑟起身想帮忙,张h摇了下头,说:“不用过来,我自己可以。”
江瑟看她眼,缓缓坐了回去。
张h侧着弯腰,将手里的纸箱放在江瑟身旁,“这是阿诚,就是赵志成留在我这里的东西。”
她将拐杖放在沙发扶手,在纸箱的另一侧坐下,继续说:“他以前叫赵诚,我们都喊他阿城,但或许那根本不是他真名。”
纸箱里什么东西都有,看得出来里头的东西主人很珍惜,每一样东西都保管得很好。
两人看第一场电影的票根,入冬时给张h送第一杯奶茶的外卖单,一本关于旗袍的书,一本关于鸟类的百科全书,一张彩墨打印出来的画,还有许多零碎的礼物。
“他留下来的东西不多,都是一些我同他的回忆。”张h目光柔和地望着纸箱,慢慢陷入回忆里,“我同他都在榕城的一家制衣厂里打工,他是保安,我在里头专门给衣服打板。我进厂的时候才十八岁,胆子小,跟谁都不爱说话。有一次我们厂里的组长骚扰我,被阿诚撞见,他替我挡了下来。”
她说到这便笑笑:“你不知道,阿诚虽然生得普通,但他凶起来时很有杀气,他稍稍板一板脸,那组长便被他吓跑了。”
江瑟笑笑,没接话。
张h也不需要她接话,这八年她揣着个秘密行尸走肉地活着,无望地等着,心脏像是栓着个铁球,每日都要往下沉一点,她也不知道哪一日会沉到底。
让她回忆她与阿诚的过往反而让她松快些了。
“虽然我很感激他,但我没有因此跟他变得熟络,直到我去了与工厂对接的那家外贸公司。”张h低眸喝了口水,“我想多挣些钱早点回来桐城,听说在外贸公司提成高还轻松,便去了。”
她说到这里便停了下来,握着纸杯的手渐渐泛白。
江瑟看了看她:“如果你不想说这一段――”
“没关系,我可以说。”张h抬起头,抿了下嘴唇,说,“带我入门的人是我一个老乡,说那家外贸公司老板人很好,不歧视外地人。那老板年纪能做我爸爸了,我一开始真的以为他是好人,直到他有一天将手放在我腰上问我跟不跟他。我就是在那个时候去找了阿诚,让他假装我男朋友。”
赵志成帮过她,又不像旁的男人会纠缠她,她对他总有种莫名的信任。
赵志成答应得很爽快,开始每天接送她。
“我都想好了做完那个月我就辞职,因为那个月我做了笔大单,我舍不得那笔提成。”
偏偏她就是在那个月的最后几天出了事。
那位老乡给她递来一杯水,然后她就失去了记忆,醒来时人已经在布料室里。
“我想过去报警的,但他们有我的照片,后来阿诚将那些照片都拿了回来。”
张h又喝了口水,润了润干哑的嗓子眼,说:“江小姐,你是怎么知道是阿诚杀了他们?我们从榕城逃到江城后,在那里待了快两年,一直相安无事,我以为不会有人查到阿诚头上。”
江瑟想起那半截烧剩下的无足鸟手帕。
赵志成连在心爱的女人面前用的都是假名,他的过往几乎是一片空白,就像一滴滴落在海里的水,一丁点蛛丝马迹都很难挖掘到。
唯一一点遗留下来的痕迹,是那张没来及烧毁的手帕。
江瑟五年前请了侦探,从这块手帕入手去找它最初的主人。花了五年时间才找了张h,怕找错人,她又让人去查张h的过去。
张h同赵志成不一样,除了在江城的那两年,她的过往太容易查了,一桩桩一件件,清晰得就像挂在墙头上的日历。
“赵志成杀死另外两名绑匪时,曾经用一块手帕帮我擦走脸上的血渍,我就是通过那块手帕找到了你。”
“手帕?”张h喃喃一声,“原来是那张手帕,难怪你一来‘张绣’便同我说无足鸟。我曾经同阿诚看过一部电影,电影里有一句台词,说这世界上有一种鸟是没有脚的,它只能一直飞呀飞呀,飞累了就在风里面睡觉,这种鸟一辈子只能下地一次,那一次就是它死的时候。看完电影,阿诚便笑着同我说,我们或许也是这样一只鸟,锦绣巷三十八号便是我们的终点。”
“你喜欢在旗袍里绣花鸟,每一只鸟的走线特征还都有着你的个人印记在。”江瑟同张h实话实说,“找到你后,我便找人查过你,你不是唯一一个被那个老板害过的人,当初从制衣厂跳槽到外贸公司的女孩儿几乎都被他侵犯过,但你是唯一一个报过警的人。”
那些女孩儿同张h一样,都是胆儿小、心防低且家境贫困的年轻姑娘,还都是外地人。
那老板便是专门挑这种受了欺负也不敢吭声的人下手。
那人被杀后,才有人漏了点风声。
虽然没有明确的证据,但江瑟有强烈的直觉,人是赵志成杀的。
也正是因为张h的遭遇,他才会阻止那些人侵犯她,才会同她道歉。
张h抿抿唇,自嘲道:“我虽然报了警,但我最后还是什么都没说。”
她那时只有十九岁,她无法承担自己的照片被公之于众的后果。
“后来我太痛苦了,阿诚就真的替我杀了他们。”张h垂着眼,“我那时以为他只是嘴上一说,直到某一天他忽然过来找我,问我愿不愿意跟他一起逃,我那时才知道他是真的去把我的噩梦了结了。说到这里――”
张h想起什么,舔了舔唇角,说:“他去杀人前曾经说过,他要去找一个人帮忙。”
江瑟目光一顿,“什么人?”
“我不知道,我没问,阿诚也没说,我那时的精神状况一直不好,也不太稳定。”
“你有见过他的朋友吗?”
“没有。”张h摇头,“阿诚跟我一样,都不爱说话也不爱社交,我没见过他同谁有交情。他其实很少同我说他的事,我也不在乎。在江城的时候,他在一家工地里做工,我开了家网店卖衣服。日子过得很平静很平静,我那时都觉得我快好了。”
张h按了下胸口,“我这里快好了,可他忽然就带了一大笔钱回来,让我来桐城把我一直想盘回来的店买了。他说他要去做件事,结束后就会来锦绣巷三十八号找我。我其实知道他要做的那件事一定不是好事,因为他在离开时一再同我说,以后如果有人来找他,一定要说我不认识他。”
她始终记得那一天。
赵志成踩着夜色回来,天不亮就走了,离开前,他很轻地在她额头上吻了下。那是他唯一一次逾矩,他们天天住在一起睡在一起,可他从来不碰她,他知道她身体里的伤还没好。
眼眶就这么变得发烫,张h抬手抹了一下眼睛:“江小姐,今天就说到这里吧,你要是还要什么要问的,过两日再来找我,这箱子你带回去。”
江瑟给她递去张面纸,颔一颔首:“你放心,箱子里的东西我不会弄坏,我会送回来给你。”
张h含泪笑笑,声音带了点无所谓:“好。”
江瑟看了看她,说:“你好好休息。”
她抱起纸箱往玄关走,手摸到门把手时,张h忽然叫了声:“江小姐。”
江瑟回头:“怎么了?”
“你是怎么做到的?”张h望着她,“怎么能做到像你现在这样?”
怎样才能像她这样无畏勇敢?
那些过往张h碰一碰都要觉得疼,只想逃避只想躲起来,她却要亲自去抓住那个人。
张h这话问得没头没尾,可江瑟听明白了,她笑了笑,淡淡道:“我们不仅仅是受害者,我们也是幸存者。知道什么是幸存者吗,张老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