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怪你了么?”陆怀砚低笑,“说你一句就不高兴, 等回去后,再给你豁个口子怎么样?”
越扯越远了,她又不是食人魔, 没事咬他做什么。
江瑟阖起桌上的书,不咸不淡道:“你不是要去酒窖拿酒吗?你去忙吧, 我要睡了。”
陆怀砚打这么通电话就是为了同她说句晚安, 闻言便笑道:“睡吧,大小姐。”
伦敦的天阴沉, 风也大, 山楂树上的雪吹落了几团。
陆怀砚从树下慢慢走出, 余光瞥见不时往这头望过来的关嘉颐, 想起什么,又说:“刚同我说话的人是关绍廷的妹妹,我今晚在他们外祖母这里吃饭, 他们两兄妹都在。一会那瓶酒,我让关绍廷陪她去拿。”
江瑟正要挂电话,听他提这么两句话, 动作不由得一缓。
她其实没准备过问他的事。
谁在同他说话,他又要和那个人做什么,她根本没打算问。
这会听陆怀砚说刚刚那道声音的主人是关嘉颐, 很快便联想起一张明媚又娇俏的脸。
两年前, 陆爷爷过生的那场宴会, 关家也来了人。
那一次江瑟同关嘉颐自然打过照面, 也说过几句话, 那时关家这位小姐正在打听着北城最好的戏馆在哪里,江瑟恰巧知道,便给她指了两家。
现在想想,隐约有些明白当时关嘉颐为何想要看京剧了。
江瑟抬手捻灭书桌上的台灯,“嗯”一声,道了句“晚安”便结束了这通电话。
陆怀砚将手机放回兜里,拉开连接客厅与小花园的玻璃门,回去室内。
他一进去,关嘉颐便迎了过来。
她满脸笑意,正要说话,陆怀砚却先她一步开了腔。
他看向坐在沙发上的关绍廷,说:“绍廷,你陪Mia去酒窖取酒,我进去厨房找Linda,正好同她学一学Smoke Salmon Tartare。”
Mia是关嘉颐的英文名,他一直都这么唤她。
那道烟熏三文鱼Tartare是Linda问陆怀砚想吃什么时,他点的唯一一道餐前菜。
关嘉颐望着他往厨房走去的背影,不知为何就想起了第一次遇见陆怀砚的场景。
那年她才十三岁,因着浓郁的厌学情绪,在港城愣是拖到最后一日才过来英国上学。
她记得很清楚,八月十六日,正正好是开学的前一日。
整个里士满公园铺满了金黄的落叶,她推开外婆家后院,一眼便看到了站在山楂树下的少年。
说是少年似乎也不恰当,他身上的气质很内敛,是一种男人才有的沉稳。
他应当是刚从附近的马球俱乐部过来,身上还穿着白色马裤和棕色皮靴,一只手拎着马球帽,另只手举着手机打电话。
汗湿的额发垂眉骨,他侧脸轮廓很深邃。
关嘉颐脑海里腾地就冒出个念头:这个人一定就是二哥同外婆每次回港城都要提的那个“阿Yan”。
她听这名字听了整整五年,而在这个午后,当这张脸同这个名字对应的瞬间,有什么东西击中了她的心脏。
她从后院进来时,他应当是刚讲完电话。
然而他手机始终贴着耳,迟迟没落下来。
关嘉颐很自然地便想起了曾经外婆同二哥说过的一句话:“听琴辨人心,阿Yan是个很寂寞的人。”
或许是因为这么句话,又或许是因为他垂目听着已然挂断的电话的举措。
关嘉颐总觉得那一刻的陆怀砚是落寞的。
可当他那双眼看过来时,却又寻不着任何落寞的情绪,黑沉的眸子里唯有淡淡的漠然。
也不知是打哪儿来的勇气,关嘉颐竟然操着一口蹩脚的普通话去同他搭话。
他显然听得很费劲儿,也没甚耐心,十几秒后便用英文打断她,同她淡淡道:“你可以用英文同我说。”
就是在那一瞬间,她下定了决心,一定要说一口流利得不能再流利的普通话。
而现在的她,终于能用一口流利的普通话同他说话了。
厨房里很快便传来陆怀砚与Linda的说话声。
关嘉颐收回视线,扭过头,一脸埋怨地看着沙发上的关绍廷。
关绍廷被她看得一脸莫名,陪她下了酒窖才知她刚刚那一眼是何意。
“你刚要没在沙发上,现在陪我来取酒的就是阿砚了,你洗澡怎么不洗久一点!”
“……”
关绍廷无奈道:“嘉颐,阿砚不是那种你跟在他身后穷追不舍就能追到的人。”
从酒柜里取出Linda珍藏的那瓶Romanee Conti,他看着关嘉颐认真道:“你十四岁那年,二哥就同你说过这话。你要真想和他在一起,便要先成长成同他一样的人。”
关绍廷说完这话便松开一只手,摸了摸嘉颐的发顶,语带鼓励:“所以咱们Mia先努力去实现梦想,成为皇家芭蕾舞团的首席。至于别的,不是还有二哥在吗?你26号在皇家剧院的那场演出,二哥保证会让阿砚去看,让他知道咱们嘉颐跟九年前的小Mia已经不一样了。”
关嘉颐眼睛一亮:“真的?”
陆怀砚从来没看过她的演出,她刚来英国读书那年在学校有一场圣诞演出,演的《白雪公主》。
那天的演出她是主角,连爹地妈咪都特地从港城过来给她加油。
陆怀砚同外婆关系好,原以为外婆一开口他也会过来看她跳舞,结果他那压根儿没出现。
来年夏天他大学一毕业便回了北城,往后那么多年就算来了欧洲也只是过来陪外婆吃顿饭便走。
嘉颐知道他一直在忙着往上走。
从当年站在山楂树下的少年一路成长成如今独当一面的陆氏继承人。
十四岁那年二哥同她说的话她其实一直记着,她也确实不再是当年那个用蹩脚的普通话同他搭话的小姑娘了。
“二哥你要说到做到。”通往一楼的木梯里,满脸期待的小姑娘挽着关绍廷的手,说,“你要做不到,我今年都不想同你说话了。”
“……”
那瓶珍藏已久的Romanee Conti,陆怀砚陪着Linda喝了大半瓶。
Linda从前是钢琴演奏家,酒劲一上来,便要拉着陆怀砚弹琴。
客厅里就摆着一部全手工的斯坦威,Linda衔起根女士香烟便弹起琴来。
她年岁不小了,满头时髦的灰发,气质十分优雅,弹起琴来却充满激情,来了曲欢快的《小狗圆舞曲》。
陆怀砚没扫她兴,在她弹完后便坐上琴凳。
垂目忖度片刻,没一会儿指尖便流淌出一串柔软的音符。
是德彪西的《月光》。
这是江瑟成年礼那日,她特地给自己挑的曲子。
男人弹琴时的神色很专注。
他自幼便师从名师,十来岁的年纪就扫罗下一墙壁的奖杯。只是这些年忙着做个称职的继承人,鲜有暇余沾琴,技艺到底不比从前。
Linda却听得十分享受。
陆怀砚这晚上就只弹了这一曲,回到牛津街的公寓时约莫八九点的光景,天色早已暗下。
男人经过吧台时才想起今天忘了问那姑娘这次想要什么伴手礼。
索性便给酒柜里的酒拍了张全家福,给江瑟发了过去:【想喝哪几瓶,过几天带回去给你。】
江瑟一起床便看到他发来的图片,边刷牙边点开照片认真挑了起来。
最后她挑了三瓶,全都是威士忌。
选完酒,她换好衣服便去梨园街吃早饭。
再过几日便是小年了,江棠和江冶都会回来,小年一过马上便是农历新年。
这会走在路上已经隐隐有了年味。
余诗英今天特地歇了半日,说要带她去做套新年穿的衣服。
她们去的一间很老的裁缝铺,与张h那间有些相像,却不是做旗袍的。
“小时候阿棠和小喻都在这里做新年衣服。”
江瑟望着墙上挂着的一水儿小孩儿穿的汉服,默了默,说:“您希望我今年穿着汉服过年?”
余诗英牵着她手进去里间,笑道:“你不是喜欢旗袍吗?我问过琪姐了,她说能给你做身改良版的。”
这是还记着她找张h做旗袍时随口胡诌的话呢。
江瑟其实不爱穿旗袍,只不过看着余诗英温柔的眉眼,到底没说不,乖乖让那位琪婶给她量了尺寸。
晚上回到公寓,洗完澡坐在床上时,想起先前说要找张h做的那件旗袍,很自然地便又翻起了那本百科,回到说无足鸟的那一页。
赵志成在这一页标注了“极乐鸟”三个字。
这三个字倒是叫江瑟想起张h提及过的那句台词,那只一旦落地便只能等待死亡的鸟。
很悲哀的一种鸟,江瑟其实很不想要这么一件旗袍。
她将书放回纸箱,隔日一早便抱着纸箱去了张h住的公寓。
张h这两日都是何苗在照顾,江瑟进去时却不见何苗的踪影,便问道:“何苗呢?”
“小苗回家里帮忙,马上过年了,她得帮她爸妈干活。”
张h的精神比两日前又好了些,拄着拐杖也能进去厨房给她泡茶,江瑟接过她递来的茶,慢抿一口,说:“你今天看起来不错。”
张h露出个很淡的笑容,目光瞥向沙发上的纸箱,说:“你都看完了。”
江瑟“嗯”了声,同张h一起回到客厅,在沙发坐下。
她拿出里头那听过期啤酒,说:“这瓶啤酒,是赵志成带回来的?”
张h望着那瓶啤酒,纸箱里的东西她件件都烂熟于心,望一眼便想起来了。
“是阿诚在江城的最后一日带回来的,同那些钱一起。”她从江瑟手里拿过啤酒,垂目打量,“我那日也是头一回见这啤酒,阿诚他平时从来不喝酒。”
从来不喝酒,却在那一日带了一瓶啤酒回来。
这是别人给的?跟那笔钱一起?
江瑟抬起眼:“张老板,这瓶啤酒我能带走吗?等用完了,我会再拿回来还给你。”
张h非常无所谓地嗯了声:“这里面的东西只要你需要用,都可以带走。”
江瑟看她一眼,轻轻点了一下头。
两人一直聊到午饭将近,多是张h在说,江瑟在听。
俱都是些她与赵志成的琐碎事。
像是终于找到能说话的人,张h说的口干舌燥都没停下话匣子。
临别时,张h拄着拐杖,问江瑟:“江小姐,我和赵志成的故事都说完了,你还有什么想听的吗?”
“暂时没想到还有什么需要问你。”江瑟目光在她眼下的青影顿了顿,说,“你先好好养病,这两份合同你可以留着了。”
她将带过来的合同递过去,张h接过,却没看,继续望着江瑟道:“江小姐,我希望你可以抓到那个人。”
她说这话时,是含着笑的,神色很平静。
江瑟看了看她,跟着笑一笑,颔首说:“我会的。”
下楼时,一户人家正好开了门,在家里摆果盘,贴倒着的“福”。
大红的菱形纸片,金粉压一个粗糙的“福”字。
人世间一点寻常的福气好似就这样能到来。
江瑟回眸望了眼,刚刚出来的那道铁门外干干净净,落满灰尘的墙面没有半点张贴过春联的痕迹。
自从赵志成离开后,张h想来已经很多年没过过春节了。
她同余诗英说好了明天要一块儿去贴对联。
到时候多买一副吧,让何苗给那道门贴上,她想。
第二日是一月二十六号,江瑟同余诗英不仅买了春联,还买了几盆漂亮的水仙花。
江瑟把花跟春联抱回公寓,给何苗拨了个电话。
那头接得很快:“江小姐,怎么这么巧?我刚要给你打电话!你在家吗?我正在过去富春街,师父给你准备了一份新年礼物,让我过两天见到你时给你。我想着你不是住在富春街附近嘛,索性今天就给你送过来。”
江瑟目光一凝:“什么样的礼物?你跟你师父什么时候见的面?”
何苗声音轻快:“就中午呀,师父让我过去陪她吃午饭,她也给我准备了新年礼物。我跟师父说好了,大年三十那晚到我家吃团圆饭,她答应了。”
江瑟抬手看腕表,快下午五点了。
想起最后一次见面时张h含笑的脸,以及让她带走啤酒时的态度,一个念头划过脑海。
“小苗,你打开你师父给我的礼物看一眼。”
“这不好吧,师――”
“快点!”
何苗心神一凛,停下步子,老老实实打开手里的纸盒。
是一件漂亮的旗袍。
鸢尾花的蓝,肩侧一只没有脚的鸟,昂头仰望,似是在等着一片湛蓝天空。
她笑道:“江小姐,师父给你做了件旗袍。”
“旗袍上是不是绣了一只没有脚的鸟?”
“咦?这只鸟还真是没有脚。”
“哐当”一声,水仙花从手里坠落,尚未绽放的花苞陷入一片污泥瓦砾,瞬间便被拔了根。
江瑟眼皮一跳,匆匆转过身:“小苗,你快回去!快回去看看你师父!”
她捞起钥匙,疾步出了门,边跑下楼梯,边拿出手机,正要拨电话,一个来电恰在这时切了进来。
江瑟看都没看一眼便挂断,拨打了120。
伦敦这会正是上午十点,陆怀砚望着被挂断的电话,眉梢轻轻抬了下。
关绍廷缓步走入会议室,手里端着一杯香槟,说:“那群英国佬不是应承了要同陆氏合作了吗?怎么还一脸严肃?”
他敲敲会议桌,笑道:“Linda说要给我们庆祝,现在就过去吧,免得她等得不耐烦。”
陆怀砚揉了揉眉心,将手机放回兜里,转身同关绍廷出了会议室。
这一路他都有些心神不宁。
他鲜少会这样,上一回有这样的情绪,还是韩茵自杀的那一日。
他望了眼灰蒙蒙的天,提起车窗,给江瑟又拨了个电话,这一次电话没有被挂断,而是转入了人工语音。
黑色劳斯莱斯在关家别墅停下时,电话始终没有打通。
Linda从屋里出来迎接他们,“我们Mia今晚有一场重要的演出,正在舞团里严阵以待,中午只有我们三个人庆祝了。”
关绍廷顺着接过话,看向陆怀砚,笑说:“你刚来那天我说要你帮的忙就是这事儿。Mia今晚的演出对她来说十分重要,我爸妈他们赶不过来,只能我们去给她捧场。我知你不爱看舞剧,但今晚你不正好没事嘛,陪我跟Linda去看一场怎么样?”
陆怀砚掀眸看了眼墙上的老式挂钟。
十二点了,江瑟与他断联了整整两个小时。
“抱歉,我先去打个电话。”他看向Linda和关绍廷,“是个很重要的电话。”
他连大衣都没披,拿出手机便去了花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