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一本很旧的书,是她几乎翻烂的一本书,也是她始终舍不得丢弃的书。
“一座灯塔碎了,就不能给自己建座新的灯塔吗?”江瑟目光从张h手里的书挪开,平静道,“我也曾经给我自己强行找过一盏灯塔。”
张h舔了舔干燥的唇角,问了声:“你也曾经找过?”
“找过的。”江瑟缓缓一笑,“我那时毕竟只有十六岁,再坚强再勇敢,也只有十六岁。那件事过后,我会害怕烟味,会害怕闪电害怕雷雨。我甚至无法容忍别人触碰我,别人一碰我,我会恶心会吐到胃抽搐,后来我遇到一个能让我忘记这种恶心感的人,那个人就是当初将我从废工厂抱出来的人。”
那是一种类似斯德哥尔摩的情感,她太迫切地想要治好自己,所以她拿陆怀砚当做她的救赎,她想着只要得到他,只要在他身边,她就能好了。
十六岁的岑瑟于是开始徐徐图谋。
他们那样的家庭,从陆老爷子那里入手是最直接最有效的方法,因为那时的陆老爷子能决定陆怀砚娶谁。
“后来呢?”张h问。
“后来?”江瑟垂眸笑笑,“后来我发觉拿别人做灯塔就是在空中建楼阁,没有根基的楼阁自然是随时都会崩塌。我花了两年时间认清这个事实后,决定不要这座灯塔了。人没有灯塔怎么就不能活了?非要找一座灯塔,为什么不能自己做自己的灯塔?”
避风的港会被海水淹没,背靠的山有可能猛兽横行,一座脆弱的灯塔就更不必提了,一场暴风就能拦腰刮断。
她那时对陆怀砚的喜欢其实是扭曲的,像镜中月水中花,一旦认清这个人救赎不了自己,那份来得猛烈的情感自然去得也快。
“一个人经历的所有苦痛,最终都只能靠自己才能治好。我没有你以为的那么厉害,我也还在痛着。”江瑟掀眸看张h的眼,“我的伤口还有一块腐肉在,这块腐肉一日不去,我一日不能好。但我知道只要我抓住那个人,我就能彻底好。你不是觉得对不住我吗?先帮我抓到那个人,到时候你如果还想死,我不会再救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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得知张h醒来,晚上十一点,何苗匆匆赶来了医院。
江瑟从病房出来,一抬眼便看到站在走廊尽头的男人。来得倒是快,她十分钟前才给他发的信。
男人双手插在大衣的兜里,靠着一扇半开的窗看她,目光深邃沉静。
江瑟走近时,他问她:“饿不饿?”
“饿。”江瑟颔首,“我想去吃汤面,就上回那家东来顺。”
陆怀砚笑:“又要去听砚老先生和瑟小姐的故事?”
那日店里的人因着他留在红封背面的字,非说他是个上了年纪的老文化人。
好端端将一个28岁的青年传成了个耄耋老人。
“那家店已经打烊了。”他牵起她手,边往电梯走,边笑着说,“今晚将就一下,让砚老先生亲自下厨给你做碗热汤面。”
第45章 你在用眼睛操.我。
砚老先生这晚做的汤面, 比之上回他生日那晚做的汤面要更好吃。
熬得浓白的牛骨汤,切成薄片的牛肉再搭上一把炒香的酸菜,寒冬腊月里, 这样一碗充满烟火气的汤面最适合拿来祭五脏庙。
吃完面,两人各自洗漱,又回到了床上。
陆怀砚的手臂横过来时, 江瑟不由想起最初两人睡觉都是隔着一臂的距离的。
兴许是自小独睡惯了,又兴许是他们都不爱太过腻歪。第一次做的那晚, 他们睡的时候心照不宣地隔了些距离。
唯一一点勾缠, 是醒来时两人交叠的手。
现在他越过那段距离,像上午一样将她扣入了怀里。
头顶是他清浅的呼吸, 后背是他胸膛以及不断入侵的体温。
江瑟转过身, 目光落在他线条冷冽的喉结上。
陆怀砚顺着她这动作, 大手掌着她后背心, 用低沉泛哑的嗓子问她:“睡不着?”
他们上午从十点多一路睡到下午三点才醒,这会睡不着倒也正常。
江瑟说:“张h应该不会再自杀了,至少现在不会。”
陆怀砚不甚在意地“嗯”了声, 他对张h的事并不关心。
“我没想要报复她。”
陆怀砚依旧漫不经心地“嗯”了声。
她便是要报复他也会站在她这。
当初他不知张h与赵志成的关系,便心甘情愿签下了那份无效的协议来助她。
知道张h是赵志成的爱人后,更是想明白了为何江瑟对那间旗袍店会有那么矛盾的情感。
既厌恶又执着。
因为那是用赵志成绑架江瑟的赃钱买下的店铺。
陆怀砚没甚菩萨心肠, 他知张h是个苦命的女子,但如若江瑟想要报复她,他不会让旁人有机会用道德绑架她。
这世间就是这样, 刀子不落在自己身上, 永远不知有多疼。
说起大道理时, 人人都是菩萨。
当初他与陆进宗决裂, 旁人都说他狼心狗肺、心狠手辣, 在背后谤他辱他,他只觉可笑。
那男人是他父亲,韩茵便不是他母亲吗?
陆怀砚垂眸揉弄江瑟耳珠,意味不明地笑了笑:“你对张h倒是仁慈,对我却是比谁都记仇。”
“……”
江瑟耳朵那处格外敏感,别了别脸去躲他的手指,边淡淡说着:“赵志成会杀死另外两名绑匪,是因为张h。”
陆怀砚“嗤”声:“张h还教赵志成做个良善人了?”
他眉眼冷淡道:“莫叔说从现场搏斗的痕迹来说,是赵志成先攻击他们。赵志成承认了,说他这样做是为了独吞赎金。”
从前不觉得有什么,现在回想,倒是很庆幸这三人起了冲突闹出点动静,要不然他与莫叔不可能在二十四小时内找到江瑟。
也正是因为赵志成杀了另外两个人,自己又受了伤,江瑟才能平安无事地等到他们救援。
为了赎金……
江瑟一言不发地闭上了眼。
陆怀砚见她没说话,低眸看了看她。
她头枕着他肩膀,眼睫静静垂着,神色瞧着莫名有些冷漠。
陆怀砚屈起手臂将她一拢:“今晚就这样抱着睡?”
江瑟抬睫,对上他落下来的目光,“嗯”了声。
他们就这样相拥而睡。
陆怀砚先醒来,他半夜其实也醒了一次,被手臂麻醒的。
怀里这位大小姐睡着了就不爱换姿势,他怕一动就将她弄醒,只好漠视那条麻到发痒的手臂,继续睡。
这会醒来,还是因为手臂麻。
他惯是能忍,指尖都没动一下,垂眸盯着她恬静的睡颜,直到她眼睫轻轻颤动,隐约要醒来才抬起手,扯扯她耳珠,说:“手麻了。”
江瑟睁眼时还有些迷糊,反应过来后,就着半侧身的姿势,手肘一撑便坐了起来。
起来时一边肩带滑落,凌乱蓬松的头发散落在肩上,她睡眼惺忪地看着他。
“几点了?”
陆怀砚眸色一暗,不仅是觉得手麻,别的地方也一阵酥麻。
他别开视线,往床头看了眼,“七点半。”
江瑟有些意外,竟然睡了这么久。
两人下床洗漱,早餐是在去医院的路上吃的,顺带还给何苗和张h各捎了一份。
进去病房时,何苗正扶着张h从洗手间出来。
这病房是豪华单人房,何苗虽然昨晚在医院陪床,但睡得不差,一脸的精神奕奕。
把张h搀回床上,她接过江瑟递来的法式可颂和咖啡,好奇问一句:“昨天那位陆先生是江小姐你男朋友吗?”
江瑟正在拧保温餐盒,闻言便顿了顿,说:“不是。”
何苗啜了一口咖啡,笑说:“那他一定是在追求你。那位陆先生真的好帅,比我追的明星都还要帅。就他那张脸,去娱乐圈肯定能大红大紫。”
昨天早晨她整个人如丧考妣,陆怀砚出现时还没什么感觉。
这会心神松下来,再回想起陆怀砚出现在这儿说要带江瑟去睡觉的场景,莫名觉得男友力Max。
江小姐真厉害,被这么帅的人追求都能把持得住。
江瑟见何苗双眼都要冒粉红泡泡了,没接话,笑一笑便将拧开的保温餐盒递给张h,说:“酒店里打包的肉糜粥,小心烫嘴。”
“谢谢。”张h接过粥,慢慢吃起来。
她这会的胃不能折腾,吃了半碗便放下匙羹,看着江瑟说:“我明天早上就出院吧,我没事了。”
江瑟看她一眼。
前几天大约是因为心存死志,她整个人有种脚踏实地的轻松感。
现在那种轻松感觉没了,但她眼睛是明亮的,眉眼也很恬淡。
看起来确实挺正常,难怪何苗一大早的情绪那么高涨,高兴的。
“明天就是小年了,你们都回去好好扫扫尘,这一个月你们因为我跑了这么多趟医院,太晦气了。”张h说着便笑了笑,“我也不想在医院过小年。”
“那明天到我家过小年吧。”江瑟淡淡说,“我给你买了套春联,正好能带回去。”
张h怔了一下,想要婉拒,又听江瑟说:“我妈妈请了我们那边一位裁缝师父给我做新年衣服,是件旗袍,正好能麻烦你帮我掌掌眼。”
“去嘛师父,”何苗将最后一口可颂填进嘴里,笑眯眯道,“江小姐家就在富春街,那里很热闹的,你来桐城这么多年,那地儿怎么能不去看看?”
张h到嘴的话就这么咽了回去。
晚上陆怀砚过来接人,江瑟上了车便问:“明天小年,你要去寒山寺陪韩姨过吗?”
“嗯,我明天下午就过去。”他从后视镜里看她一眼,“你要在家里过?”
江瑟颔一颔首:“小冶说明天晚上带我和大姐出去外面玩儿。”
陆怀砚收回眼,笑了一声:“成,那我明晚待在山里。”
江瑟闻言便是一顿,随即偏头去看窗外。
窗玻璃映着男人的侧脸,霓虹一下又一下掠过,他那张轮廓很深的侧脸一会陷入暗色一会又被昏黄的灯光点亮。
她蓦地便想起何苗说的话,说他昨天早晨出现在病房门口那模样简直就是天神下凡。
江瑟听完后也就淡淡一笑。
小姑娘总爱看盖世英雄踩着七彩祥云拯救爱人的戏码,偏偏这些都是电影里才会演的桥段,现实哪有这样的浪漫事?
只不过那夜,她在手术室外接到他的电话时,的的确确没想到他会赶回来。
她说一句她讨厌医院,他便真的赶过来带她走。
她那时离发烧已经不远了,她太熟悉那种低火熬人的滋味儿,可他带她回去睡一觉后,那场低热竟然就这样悄无声息地消散了去。
明明他们躺在床上什么都没做。
从前在床上,他们总要做些什么,就像热恋中的情人一样,他们对那事以及对彼此的身体都是食髓知味的。
这两日他一直没弄她,只是抱她,单纯地抱她。
黑色轿车轧过一地霓虹。
到了酒店套房,江瑟将大衣交到他手里,倚着鞋柜看他。
何苗说他这张脸是她平生见过最帅的脸。
但这男人帅的不仅仅是这张脸,他大衣下这副躯体也顶符合江瑟的审美。
江瑟在美国时曾画过果体模特。
那时听人说是比例十分完美的男性便去开眼界了。
的确是比例好,那模特是个东欧男人,浑身充满了力量美又带了点诗意。
后来两人的第一晚,江瑟发觉陆怀砚的躯体比那年轻的东欧男人要更叫她喜欢。
每一块骨骼、每一块肌肉都是恰到好处的。
倘若把他剥.光了放画室里做模特,估计来的人能把一整个画室挤满。
她看他的目光直勾勾的。
陆怀砚正在摘手套,刚摘下一只,蓦地便抬起眼,盯她片刻,淡淡说:“瑟瑟,我怎么感觉……你在用眼睛操.我。”
“……”是有点。
江瑟在他低下头准备摘第二只手套时,抬手摘下了他的眼镜。
摘眼镜这个动作对他们来说是个带了隐喻的心照不宣的暗示。
黑色羊皮手套擦着指尖剥落,陆怀砚掀眸看着她,目光很沉也很压人。
“说吧大小姐,这次想在哪里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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花洒上的水落下时,江瑟踮起脚吻住他,“陆怀砚,别让我的脚沾地。”
跨年夜那个深夜,他将她双手扣在头顶时,曾经同她说,如果不是她受了伤,如果她没有被人下药,他在浴室时不会让她的脚有机会沾地。
江瑟记着呢。
水珠从暗灰的墙面滑落,缓慢淌过她洁白的肩,在锁骨凹凸处聚成一眼狭长的浅泊,又在震荡中顺着优美的曲线坠落在地板,溅起一朵朵漂亮的水花。
她整个人像嵌在油画里的一朵山茶花。
暗灰的低饱和度的底色晕染而出的画布,中心嵌一朵洁白无暇的山茶。
陆怀砚低眸看着她,在她眉心蹙起时,对她说:“抬起眼看我。”
他总喜欢这样。
喜欢在这种时候,看她的瞳孔怎样因为他一点点扩散。
从浴室出来,她双手撑在盥洗台面时,他倒是没再要她抬眼看她,而是逼着她看镜子。
那会他们出来已经有大半个小时,镜子上那层薄薄的水雾早已散去,明亮得连她肩上的一个印子都照得一清二楚。
他沉着眼,眼神很暗,眸子深处是一种接近动物本能的凶悍,同他骨子里的侵略性如出一辙。
江瑟那会的脚是着了地的,但却跟没着地差不多。
就像她从前学芭蕾一般,脚尖支地,足弓崩着,小腿一截细长的肌肉拉得很紧。
比她跳两小时舞都要累。
回到卧室后,她靠着柔软的枕头,理直气壮地要他给她揉脚揉腿。
陆怀砚坐在床垫上,还真给她揉。
她的脚就他一掌长,脚踝细长一截,腿骨很直,小腿匀长纤细。
他又想起来刚从浴室出来那会,她坐在盥洗台上,他从披着水雾的镜片看见她的脚背往下压出一道很漂亮很迷人的直线。
陆怀砚没忍住,侧过头去亲她的脚背。
现在也没忍住,握住她脚前掌往下一压,在她足背上又落了个吻。
“记没记得你十二岁那年在博缘难莩觯俊彼忽然问。
江瑟面上还带点尚未退潮的绯色,惯来清冷的眉眼满是慵懒,眼睫静静垂落,像累极的蝴蝶在黑夜里悄悄拢起的蝶翼。
听见陆怀砚的话,她撕开眼帘,说:“校庆那次?”
“嗯。”
“记得,我跳的《天鹅湖》。”她脚心被他食指抵着,有些痒,便往后缩了缩,边漫不经心地问,“你那天去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