韩潇闻言一怔,江瑟嘴里的“爸妈”自然不可能是岑明宏与季云意。
他下意识觑了眼陆怀砚,见他没半点开口的意思,只好笑眯眯接过江瑟推过来的酒单,草草看了眼,说:“就来杯‘杏花春雨’吧,哥,你看看你要喝点什么?”
韩潇将酒单推给陆怀砚。
陆怀砚却看都没看一眼,而是看着江瑟问:“有什么推荐?”
低沉的声嗓,一如既往地听不出情绪。
但江瑟捕捉到了那点儿压得极深的不耐烦。
不耐烦么?
她抬眸对上他镜片后的漆黑眼眸,反问他:“真要我推荐?”
陆怀砚对喝什么都无所谓,颔一颔首,嗯了声。
几分钟后,酒保端来两杯半个手掌大小的青花瓷酒盏。
酒盏里一杯泛着金黄的色泽,闻着有杏花的清香。
另一杯则是淡淡的青色,闻着像是梅子酒。
青色那杯是给陆怀砚的。
男人端起酒盏抿了口,然后面不改色地将嘴里酸到掉牙的酒液咽了下去。
人间百味,陆怀砚最厌恶的味道便是酸。
而他在吃食上的喜恶几乎无人知晓。
江瑟请这杯酒,也不知是故意还是巧合,恰恰是他最厌恶的味道。
江瑟端坐着,单手支颐,缓缓笑问:“怎么样?这杯‘青梅’是很多人喜欢打卡挑战味蕾极限的饮品,喜欢吗?”
陆怀砚掀眸,对上她黑得纯粹的瞳仁,露出了今晚的第一个微笑。
“很好。”他说。
话落,举起酒杯又喝了一口。
-
他乡逢故知,还是在酒吧这样的地方,要搁旁人,多半是要推个杯换个盏,热火朝天地聊上一时半刻。
但江瑟没这心情。
与韩潇不咸不淡地聊了两句,便去了酒吧后院。
这后院是江川用来放酒坛的,闲杂人等进不来。
这里的闲杂人等在这会特指韩潇和陆怀砚。
刚来桐城就遇到北城的旧人,属实不是件令人愉快的事。
白日里下过雨,后院的灰墙湿了半截子,数十个酒坛摞在墙角根,旁边还有一棵年岁不小的泡桐树,巨大的树冠遮天蔽月,树下吊着个用藤编做的秋千。
江瑟扯了扯秋千两端的草绳,发现足够结实后也没管脏不脏,一屁股坐下,两条笔直细白的小腿斜斜支在柔软的泥土里。
雨后凉夜,风挟着冷沁,掠过树梢。
树下的秋千幅度很轻地荡了几个来回,后院的木门忽地发出轻缓的“吱嘎”声。
院子里的光线紧接着暗了一瞬。
有人进来了。
看清来人后,羊皮高跟在沙石里急急摩擦出一道“刺啦”声。
缓慢摇曳的秋千应声顿住。
江瑟仰着脸,乌黑的眸子露出一丝诧异。
“你怎么会在这?”
陆怀砚穿过树缝里漏下的斑驳月光,缓步走向她。
“怎么?这会认识我了?”
不管在飞机,还是方才在酒吧,她都一副陌生人的模样。若非韩潇非要自来熟地去叙旧,她肯定会对他们视而不见。
对于她的漠视,他实则不大在意。
就如同岑礼说的,这姑娘正在同岑家闹脾气,闹完脾气,自然就乖乖回北城了。
陆怀砚没心思理会岑家这些破事儿,更没耐心应付她那些小姐脾气。
若不是因着韩茵,这后院他一步都懒得踏入。
男人穿着灰衬衣黑西裤,许是觉着热,衣袖半挽到手肘,露出两截冷白瘦削的手腕。衬衣上的扣子开了一颗,线条锋利的喉结随着他说话缓缓下沉。
月色朦胧,风不知从哪家酒吧带来缠绵悱恻的歌声,叫眼前这男人多了丝慵懒。
但江瑟知道。
他这会正不耐烦得紧,从刚才他问她有何推荐时,便十分不耐烦了。
到底是她喜欢过两年的人,又曾花费不少心思去研究过他。
旁人觉察不出的情绪,她总能很好地捕捉到。
江瑟没应他。
风吹动着她的裙摆,她坐在秋千上,迎着陆怀砚落下来的目光,换了个问法:“你怎么进来的?”
“我问老板娘你去了哪儿,她让我来这里找你。”
江瑟面无表情地“哦”了声:“这里闲杂人等不能进来。”
说着指了指门边写着“勿入”的告示牌,“还有,你打扰到我荡秋千了。”
她在礼貌地表达着“你可以滚出去”的意思。
陆怀砚怎会听不懂。
他望着江瑟,镜片后的一双眼深邃润黑,像刚调了水的浓墨。
须臾,他提脚后退了几步,靠在光影斑驳的围墙上,淡声说:“你继续,我抽根烟。”
男人说着就从兜里摸出烟和一个金属质地的黑色打火机。
很快,一朵蓝色的火焰在幽暗中亮起。
烟草被火点燃,细娟似的白雾从烧红的烟丝里溢出。
脸颊微微凹陷,陆怀砚垂下眼,刚吸进一口烟,烟气萦绕在喉间的那一刻,两根白得病态的手指倏忽穿过烟雾,在刚烧出火星的烟嘴上轻轻一掐。
烟,灭了。
凉风徐徐吹拂。
她身上清浅的冷香伴着几缕乌黑的发擦过他夹烟的指。
陆怀砚缓缓吁出只吸到一半的烟雾,隔着那层薄白的雾对上江瑟冷淡的眼。
那双眼很黑。
是透不入半点光亮的黑,黑暗深处是灰烬般的冷寂。
“不好意思,我讨厌烟味。你这根烟在我这儿,还真抽不了。”
女孩儿一面毫无诚意地说,一面用力地摩挲着右手的食指和拇指,像是在蹭掉什么不洁的东西。
陆怀砚还是头一回被人硬生生掐灭手里的烟。
没必要,也没人敢。
他那个圈子里的男人,就没不抽烟的。
从前岑家设宴,陆怀砚与岑礼那些人在江瑟面前不知吞云吐雾过多少次,那会可从不曾在这姑娘脸上瞧出半点儿对烟味的厌恶。
方才在酒吧,江瑟离去后,韩潇一脸不解地问他:“哥,你跟岑瑟也算是打小一块儿长大吧,怎么她跟你一点儿也不熟的样子?”
他与江瑟的确谈不上多熟。
这姑娘在陆怀砚印象里寡淡得如同一杯白开水。
待人处事从不出格从不越矩,总是恰到好处。
说好听点是教养好,说难听点是被岑家磨去了所有棱角。
眼前的人依旧是那张熟悉的脸,可这会的她分明又是陌生的。
从前的岑瑟可干不来徒手掐灭别人烟头的事儿。
现在的她,似乎有无数小刺从她的骨肉里冒了出来。
陆怀砚拿下咬在嘴里的烟,垂眸盯着她没说话。
黑如墨的一双眼暗暗沉沉,不说话时,单是眼神便很压人。
树下的秋千还在晃荡着,夜风吹散了残余在空气里的最后一点烟味,取而代之的是一丝清浅的沉香气息。
江瑟眯了下眼。
有那么一瞬间,她觉得自己像一只猎物,被人无声探究。
她一贯厌恶这样的感觉。
厌恶做一只无法反抗的猎物。
正要扭头离去,陆怀砚冷不丁出声。
“岑瑟,闹够了没?”
他的声音很淡,语气四平八稳,仿佛在问着一件无聊至极的事儿。
江瑟没有避开他清冷黑沉的视线,浓密的眼睫缓慢扇动了下。几绺月光穿过泡桐树层层叠叠的叶,照在她清艳的面庞上。
“闹?”
月色下,她很轻地笑了。
是陆怀砚熟悉的那种仿佛丈量过的微笑。
但衬着她眸子里浓浓的嘲弄,这笑容充满了攻击性。
“陆怀砚,你连我的姓都叫错,哪来的脸问我认不认识你?还有,”她声嗓很轻,甚至带着笑意,“我闹没闹够,与你何干?”
第6章 谁都别想来打扰她。
墨灰的天,黯淡的月,还有凉腻如绸的风。
女孩儿墨黑的眼比这凉夜更冷更暗。
后来陆怀砚再想起这夜,想起那两根白得病态的指与薄雾后那双冷若寒星的眸子,他赫然发觉他的某些坏习惯多少与这一夜有关。
譬如明知会惹她生气也要将她削葱似的指尖放嘴里轻轻啃咬。
譬如在她沉默时低头去寻她的眼,用近乎暴烈的视线直抵她眸底,去探寻她藏得极深的情绪。
但此时此刻,陆怀砚只当她是起了大小姐脾气,倒没因她的话起半点愠色。
依旧垂着薄白的眼皮,一语不发地看她,面色疏淡。
空气里一阵死寂,僵持间,院里的灯倏地一亮。
又有人进来了。
“二姐!”是江冶。
少年沉着脸大步流星地朝她走来,旋即挺直腰杆挡在她身前,十分微妙地挡住陆怀砚看着她的目光。
“没出什么事吧?”
江冶嘴里问着话,眼睛却紧紧锁住陆怀砚。
那模样瞧着,就像一只即将炸毛的大猫。
江瑟望着少年绷得紧紧的背,面色微顿,须臾,她上前拍了拍他的肩膀,温声说:“没事,跟从前在北城的旧识叙了会旧。已经叙完了,走吧。”
江冶神色稍霁。
方才进来时他就察觉到了,这男人与便宜二姐之间的气氛不对付。
本来是想过来给江瑟撑一把气场的,可走过来后,他才惊觉对方有多高,人家懒懒散散靠在墙上居然都比他高几厘米。
大概是因为矮了一截,他这边的气场明显比对面弱不少。
江冶莫名有点不爽。
拖腔带调地“哦”了声:“以后要再有人找你叙旧,记得换个场子,老爸没在后院装监控。”
江瑟眼底闪过些什么,颔一颔首,笑说:“成,回去吧,我累了。”
走没两步,想到什么,又指了指泡桐树后头的一道木门,对陆怀砚说:“那里也有个门,陆总要是不想回酒吧,可以从那里走。”
话说得极温和,声音也是一贯的温雅。
丝毫瞧不出先前那番充满攻击性的话出自她口。
陆怀砚望着江瑟离去的背影,将那根被她掐灭的烟缓缓插入烟盒。
男人的面色很淡,并未被江瑟方才那近乎冒犯的举措与话语激起半点情绪。
也就在这时,手机忽然震了下,微信里多了一条消息。
岑礼:【阿砚,你在飞机上见着瑟瑟了吗?她去桐城的航班与你一样。】
陆怀砚淡漠扫完,手指微动,回了个:【没。】
退出对话框,正要摁灭手机,眼尾忽又扫到韩茵不久前发来的消息:【瑟瑟人也在桐城,你和阿潇帮忙看顾一下,那孩子不容易。】
不容易?
想起方才江瑟掐灭烟头时那双冷漠的眼,陆怀砚轻哂,将烟盒放回兜里,给韩茵回道:【她很好,您不必担心。】
-
江瑟回到酒吧便在原先的位置坐下。
江冶给她端来杯纯净水,瞅着她的脸问:“刚真没被人欺负?”
江瑟唇角牵起一点笑:“没。”
江冶动了动唇,想说些什么,身后恰好传来江川叫他的声音,只好将到嘴的话咽回去。
“你要不想在酒吧玩儿了,跟我说一声,我送你回家。”
“好。”
江冶又看她一眼,见她神色如常,便没再说什么。他一走,江瑟便立即从桌边的纸盒里抽出一张面纸,吸了点儿杯子里的水,慢慢擦拭右手。
江瑟讨厌烟味这事儿,连岑礼都不知道。
她曾在一个密闭的空间里,同时点几十根烟,一遍遍让自己对烟味“脱敏”。后来也的确脱敏了,再是烟雾缭绕的地方,她也能面不改色地坐上半天。
她允许自己厌恶,但不允许自己害怕,以厌恶做幌子也不行。
小姑姑说她对别人狠,对自己更狠。
说她不该挑在那个时候“脱敏”。
江瑟会挑那么个时机对自己“下狠手”多少与陆怀砚沾点关系。
陆怀砚抽烟。
谈不上是烟瘾,他这人冷情也克制,从没见他对什么东西犯过瘾。
抽不抽烟,端看场合与心情。
长辈递过来的烟,多半会抽,不抽的时候也会接下,在指尖松松散散地夹着。
觉得无聊无趣时,也会抽。
都知道他抽烟时不爱接话,旁人见他嘴里咬着半根烟,再急的事也得等他抽完这根烟才敢提。倘若抽完一根依旧没停,那说明,不必开口了,他没兴趣也不会去搭理。
刚陆怀砚抽的那根烟,是因为无趣。
仿佛她离开岑家离开北城,在他眼中不过是一出无聊透顶的闹剧。
江瑟掐他烟的时候,想的也简单。
既然觉得无趣,那就他妈别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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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里回到梨园街的院子,江瑟洗了个澡便睡下。
虽然睡前吃了片安定,但到了半夜她还是醒了。在黑暗中发了半小时呆,终于还是决定起来再吃点药。
出去客厅找水时,却撞上了正在背剧本的江棠。
江棠看了眼她手里的药瓶,说:“睡不着?”
“嗯,认床。”江瑟从冰箱里拎出瓶纯净水,“你不是明天一早的飞机吗?”
江棠同江冶都只有一日假,明天一大早就得离开桐城。
“我是明天走,但小冶特地多请了一天假,说明天帮你搬家。”江棠往杂物房的方向瞅了眼,低下声音,笑说,“他在家里干惯粗活,你不用不好意思使唤他。”
江瑟拧水瓶的手微微一顿,眼前仿佛又出现少年挡在她身前的背影。
吞下嘴里的安定,她笑笑:“行。”
隔天江冶的确起了个大早给江瑟搬行李。
她租的公寓在一栋只有楼梯的老居民楼里,江冶大步流星地把行李全给扛到了六楼。
少年一如既往的毒舌:“别以为你以前是大小姐,就可以在我们面前摆大小姐的谱。我告诉你,就算江喻在这,她也不敢摆脸色给我看。”
他一边絮叨,一边认真仔细地给江瑟检查门窗、煤气,还顺道修好了阳台里一个漏水的水龙头。
一上午忙得满头大汗的,直到确保这房子没啥安全隐患了,才放心地把阳台的窗锁好。
一回头对上江瑟略带笑意的眸子,莫名有些不自在。
他故意露出嫌弃的眼神,看着江瑟说:“你快吃胖点,以后搬家你自己搬行李,小爷可没那么多闲工夫。”
“知道了,小冶。”
一句“小冶”叫得江冶越发不自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