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瑟望着那几粒浮在光里的尘埃,说:“陆爷爷受伤了吗?”
“没有,关嘉颐及时挡在陆爷爷身前,除了摔倒时肩膀有些擦伤,他人没什么大碍。”岑礼说,“我听说陆爷爷有意在陆关两家联姻后,就从董事会卸任,由阿砚做集团董事长。瑟瑟,关嘉颐有关家,但你也有岑家。你如果和阿砚……”
“我跟陆怀砚没什么关系,陆家和关家的事我也不关心。”江瑟平静打断他,“哥哥,陆怀砚的事你不需要同我说,我没兴趣知道。我只想问你,七年前的事,你后悔过吗?”
岑礼不妨她提起七年前的事,话音一卡,喉头像是咽了口苦黄连。
“怎么可能不后悔?瑟瑟,哥哥这辈子最后悔的事便是当初没有亲自将你带回来。你给哥哥一个弥补的机会,别再生哥哥的气了,好吗?”
江瑟闻言便拉开柜子,从铁皮盒子里取出那块积木,轻轻攥入掌心。
“嗯,我不生你气了。”
回桐城的最近一班航班是夜里的七点一刻。
订好机票,江瑟进去衣帽间换衣服,经过右侧那排衣橱时,她脚步一顿,侧头望过去。
那是一列挂得整整齐齐的男士衬衣。
他那人总喜欢堂而皇之地在她这儿留下他的痕迹。
叫她习惯他的存在,最好是习惯到眼皮一抬一阖间都能想到他。
前几日郭浅还在问她,你同陆怀砚走到哪儿算是结束呢。
现在便是了。
他从来不曾欠过她什么,江瑟讨厌旁人欠她债,也讨厌欠旁人的债。
更不需要别人为她做牺牲。
陆氏还不是他的。
花了九年时间孤军奋战到今日,只要同关家联个姻,便能彻底掌控陆氏。
这桩婚姻一点儿不亏。
他去将他那条路走到底,她也将她自己那条路走到底。
离开新禾府之前,她给陆怀砚发信:【我们这一程路就走到这,再见。】
信息发出去后,江瑟拎上行礼去机场。
登机时间是六点三十,江瑟踩着时间进机舱。
人与人之间的缘分有时还挺奇妙。
站在机舱口迎接她的就是去年九月遇见的那位美人空姐,只不过这次她并未朝头等舱张望,几乎江瑟一进去便笑吟吟道:“欢迎登机。”
目光触及江瑟面庞,漂亮的眼睛微微一睁,料想是认出了她来。
江瑟的座位在第一排左侧,机票订得急,位置是系统随机分的。
坐下时才恍惚想起,去年陆怀砚便是在这个位置,朝她望来冷淡疏离的一眼。
登机口柜台已经开始播报最后的登机广播。
舷窗外暮色浮动,跑道上不断有飞机起飞。
江瑟拿出手机,七点过五分。
陆怀砚没回复。
江瑟没什么情绪地点开她与何苗的对话框,低头敲字。
刚打出两个字,头顶的光影蓦地一暗。
指尖一顿,脑海里晃过点什么,她慢慢抬起眼睫。
目光直直撞入一双幽深沉暗的眼。
狭窄的客舱走道,男人一身熨帖笔挺的墨色西装,背光的脸深邃冷冽,神情莫测,独独绷紧的下颌线泄了点心事。
“我们谈一谈。”陆怀砚盯着她,不紧不慢道,“想在这里谈,还是下去谈。”
江瑟抿了抿唇,说:“陆怀砚,我要回桐城,飞机马上便要起飞了。”
陆怀砚喉结缓慢下沉,“两个选择,要么在这里谈,谈完你再走,要么我们下去谈,我再让专机送你,你挑一个。”
时间已经过了七点十分。
登机口的广播从最后的登机广播改成航班延迟起飞。
原先略显吵杂的机舱在他上来后便一下静了下来。
前前后后十来双眼睛粘他们身上,好奇有之,震惊有之。
他态度异常强硬。
对峙片刻。
江瑟将手机揣回兜里,站起身道:“下去谈,我改签下一班。”
两人在空姐万分错愕的目光中出了机舱。
刚刚那男人她自然记得,陆氏集团的小陆总,头等舱里的空乘没人不识得他。
那女孩儿她也记得,模样气质都这么出众,想忘记都难。
去年这两人搭乘同个航班时分明还是陌生人,哪里知道半年过去,竟然难舍难分到亲自跑来机舱截人。
车就停在机场大厅外,周青见陆怀砚果真把人逮回来,立即从驾驶座下来,拉开后座的车门,等两人坐上车后,又体贴地阖起车门,走到车头去等。
江瑟手腕被陆怀砚扣着,她拽了几下没拽回来,皱起眉头道:“陆怀砚你松手。”
陆怀砚对她这句话置若罔闻,手指的力度甚至比刚刚还要大。
“说清楚,什么叫这一程路就走到这?”男人冷冷淡淡道,“你同我再什么见?”
江瑟静静看向窗外,说:“就字面上的意思,当初说好了的,我们就只搭一程路,现在路走完,我们也该结束了。”
话音刚落,手腕猛地一股巨力袭来,紧接着腰身一紧,她整个人被他按在腿上。
男人黑沉沉的视线压着她,冷着声问:“你扔块垃圾都得有个理由,说吧,我做了什么叫你要结束这一程路。”
后座的挡板早已升起,黑黢黢的车窗拦下大部分光亮。
愈发显得车厢昏暗逼仄。
他双臂桎梏着她,两具身体紧密相贴,近得连心跳声都仿佛藏不住。
他身上的气息咄咄逼近。
江瑟挣扎着要从他腿上下来,可力量悬殊,陆怀砚冷着脸将她双手反剪在身后,神色没半分松动。
“放开我!”
“先把话说清楚。”
江瑟脾气上来了,胸膛重重吸了一口气,扬起个温雅的笑,看着他道:“我从来不碰有主物,也不喜欢做无意义的纠缠,我希望我们就这样好聚好散。说得够清楚了吗?”
“有主物?”陆怀砚像是听见了什么笑话,咬牙笑一声,“你说说我之前住谁的屋子,睡谁的床,又天天被谁操。”
他唇贴住她耳廓,一字一句问她:“不都是你么,江瑟?你牙齿豁出的印子都还在我肩膀留着,怎么,你连你的所有物都不碰了?”
他唇息炽热,嗓音压抑克制,带着风雨欲来的愠怒。
江瑟听他说起肩上的牙印,恍然记起他肩上那个渗着血的牙印,记起那晚他们弹的曲,以及他朝她走来时说的那句“我来做你的左手”。
骨肉里的尖刺瞬间消散,怒气就这样销了声匿了迹。
她也不挣扎了。
眼睫静静垂下,声嗓一霎变得平静:“我不会同你结婚,而你迟早要结婚。我们说好的,等哪天谁要订婚了、谁有喜欢的人了或者谁不想继续了,便结束。”
车厢里一阵死寂。
半晌,陆怀砚沉声道:“从谁嘴里听说了我和关家的事?岑礼,郭浅还是你小姑姑?”
他哂笑,“江瑟,我想没想过要同关嘉颐联姻,你心里比谁都清楚。”
“不是同关家也会有别的家族,现在结束是最好的时候,对你对我都是。我是真的不想再继续,好聚好散不好吗?”江瑟轻声说,“我该回去了,你松手吧。”
她说得云淡风轻,结束一段感情就跟飞花摘叶一样洒脱潇洒。
陆怀砚胸腔堵得发疼。
知道她从来吃软不吃硬,他紧紧闭眼,呼吸了几个来回才再度睁开眼,支起脖骨,额头抵着她的,沉着嗓,一句一句说:“先别急着说结束,我们都冷静一下,等你回北城了我们再好好谈一谈。”
他说完手劲儿一松,解了对她的桎梏。
江瑟没应他这话,从他腿上下来去扳车门的内锁。
昏黄光色从剥裂的车缝里涌入,她没有任何迟疑地推开门,就要下车,手腕再度被人牵住。
很轻的力道。
熟悉的带点粗糙的指腹柔柔搭在她脉搏处。
江瑟身体一僵,以为他又要将她扯回车厢。
可他只是这样轻轻一握便松开了手。
“专机给你备好了,让周青带你去。祖父那边我暂时离不开,你回来北城了同我说一声,我过来找你。”
第67章 “你是不是以为我不会痛?”
周青送完人便回了车厢, 后座的挡板已经降了下来,他目光往里一递,见陆怀砚阖目枕着车椅, 神色疲惫,呼吸清浅,分辨不出他究竟睡没睡着, 到嘴的话不上不下地卡在喉咙。
后座的男人这时兀自开了腔:“她是不是没坐专机回桐城?”
周青颔首道:“江瑟小姐直接搭乘去往沪城的航班,从沪城再转机到桐城, 算起也就比原定的航班晚一小时。”
陆怀砚“嗯”一声, 睁开双眼,说:“她说没说什么时候回来?”
“江瑟小姐只说她明天回来, 但具体什么时候, 她没说。”
陆怀砚又是淡淡的一声“嗯”, 之后便默了下来。
周青下意识从后视镜看他一眼。
在小陆总身边那么久, 下午小陆总接到江小姐微信时的脸色,他还真是头一回见。
周青不知道怎么形容那种感觉。
就像一个你以为永远无坚不摧的人忽然有了软肋,往那软肋上狠狠一戳, 便会痛、会慌、会难受。
莫名想起从前在桐城机场的贵宾室,小陆总往江小姐那杯红茶放的那颗糖。
周青就没见过小陆总会有那么温柔的一面。
江小姐竟然会舍得离开这样的小陆总。
要搁李瑞在这,大约要说句“瑞思拜”了。
周青清了清嗓子眼, 问陆怀砚:“小陆总,等下是先回医院?”
“先回老宅,”陆怀砚抬手用手背覆上眼睑, 淡声道, “查清楚明天她从桐城回来的班机是几点。”
回程的机票江瑟没定, 张h那边的情况不明朗, 等见到张h了她才能决定什么时候回来。
何苗家就住在莲安旧区, 离张h住的那套老公寓楼不远。
江瑟去何苗家接人前同方商见了一面。
“这人不止跟踪张老板,也跟踪了几个独居女孩儿,应当跟警察推测的一样,是个惯犯,专门对独居女孩子下手。”
方商给江瑟看了一段视频,是行车记录仪截取的一个片段,里头的男人戴着口罩和鸭舌帽,背脊佝偻、行销立骨,正鬼鬼祟祟地跟在一个年轻女孩儿身后。
这人……应当不是傅韫的人。
果真就是巧合。
“能找出这个人吗?”江瑟说,“他被张老板吓了一吓,可能会换别的人下手,也有可能会换地方,最好能尽快找到他。这人既然能这么熟悉地避开监控,肯定是老手,并且对这片街区十分熟悉,说不定就是这里的居民。”
方商笑说:“我们的人正在找,找到了就将他扭送到派出所。这种人渣,就算您不说,我们也不会袖手旁观。至于张老板,我倒是听说有人正在打听她的事。”
江瑟眸光一动:“打听她的事?”
“嗯,主要是她来桐城之前的过往,在哪个城市工作过,谈没谈过恋爱,喜欢什么样的男人。”方商耸耸肩,“听着像是一个隐秘的追求者在做功课。”
追求者?
江瑟蹙眉:“查得到是什么样的人在打听张老板吗?”
方商颔首说:“就一个普普通通的地产商人,之前似乎对富春街附近的老房子很感兴趣,好些公寓楼他都去看过,您住过的那套公寓楼就是其中一栋。后来估计是不打算在那里置办房产,全都没了下文。”
富春街附近的老房子。
江瑟缓慢眨了下眼,“那个地产商人,盯着他,不要叫他查到张老板的过往。”
方商笑着应下:“成,我叫人给他制造点烟幕弹。”
“谢谢。榕城那个案子不必再查,接下来几个月,需要你安排些人看着富春街那边。”江瑟从包里取出一张支票推过去,说,“这是给你们的报酬。”
方商一怔:“您不必,小陆总已经――”
江瑟看着他淡淡道:“你在为我办事还是为他办事?”
为谁办事?
小陆总早就说了,以后他都是为江瑟小姐办事。
方商面无波澜地收下了那张支票,笑道:“自然是为您办事。”
同方商碰完面,江瑟径直去何苗家接张h。
上了车,江瑟发动车子,边打着方向盘,边问张h:“有东西要回去收拾吗?”
“没有,我去小苗那里时已经将所有东西带走了。”
“ 今晚先在我那将就一晚,明天我带你去北城,到了那里会有人给你安排个安全的住处。”
“好。”张h望了眼窗外的茫茫夜色,“那个跟踪我的人……是不是跟你要找的那个人有关系?”
“被你吓跑的那个男人不是,但有别的人在查你。别担心,”江瑟的声音很淡定,“这事儿很快便能解决,不会叫你躲很久。”
张h闻言便笑笑,摸出风衣里的折叠刀,说:“我不担心,昨天我握着这把刀将那个人赶跑的时候,一点儿都不怕。”
她是死过一次的人,握上那把刀保护自己时,她一点儿也不怕死。
当一个人连死都不怕时,竟然有种无所畏惧的感觉。
她压根儿没想到她也会有这么悍勇的模样。
江瑟瞟一眼她手里的刀,弯了弯唇:“还是太鲁莽了,下回要等民警到了再开门。”
“我怕他跑。”张h把刀折起来,“ 而且我的邻居都很好,前几天见我在门外安装监控,还嘱咐我万一遇到什么事就大声叫,说老房子隔音差,我随便叫一声他们都能听见。”
说到这,她有些遗憾,“还没来得及同他们说声谢谢。”
江瑟看了看她。
张h在那套公寓住了八年,几乎不同邻里往来,现在倒是同两边的邻居变得挺熟络。
何苗说她昨晚捉人的时候,两边邻居都跑出来帮忙,有一位阿姨手里还拿着个平底锅。
“等事情结束了,你再回来同他们道谢。”
张h轻轻“嗯”了声,默了两秒,忽然说:“那个正在查我的人,是给阿诚钱和啤酒的那个人派来的吗?”
江瑟点头:“很大可能是他派的人。”
“江小姐,你是不是已经知道这个人是谁了?”张h咽了口唾沫,问道,“他查我是不是因为阿诚?”
江瑟舔了舔唇,说:“是,他还不知道你同赵志成的关系,如果知道了,你会有危险,这也是为什么我要给你换个地方。”
“我不怕危险。”张h垂眸盯着手里的刀,面色无惧,“假如能通过我将他捉住,我愿意的,我愿意做这个诱饵。”
江瑟静静望着被车灯打出一片白芒的柏油路:“不需要,有更合适的诱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