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后一站,又来到了北国。
她坐在檐下,身前生着篝火,篝火里面烤着热乎乎的番薯。
司黎有些犯困,今天起一大早便去堆了雪人,这会儿实在是困得不行。
猈虎依旧是几个月大的幼崽模样,一双兽瞳紧紧盯着那篝火之中的番薯。
“嗷呜!”
在空气中传来一阵焦糊的味道之时,猈虎忍不住嚎叫了一声叫醒司黎。
司黎瞬间从睡梦中惊醒,连忙拿着那根树枝将番薯拨出来。
可为时已晚,番薯已经明显地烤糊。
猈虎有气无力地趴在地上,颇为幽怨地看了看司黎:“司黎,这五年来你就没有烤成功过。”
不是不熟就是糊了,或者是挑选的番薯坏了,总之各种问题。
猈虎从来不知道,原来一个人可以在同一件事上跌无数次跟头。
“唉。”它幽幽叹气,“你之前的那些番薯是在哪里买的,真好吃,实在不行咱们御剑去买吧。”
司黎剥皮的动作一顿。
猈虎懒散地翻了个身,肚皮朝上伸了个懒腰。
它惬意地吹着寒风,空气中都是雪后清新的声音。
少女的喃喃声却在此刻响起:“买不到了……”
猈虎一怔,翻过身来看她。
“为何?是……关店了吗?”
司黎将那烤糊的番薯剥了皮,用瓷勺剜去焦糊的部分。
她咬下一口番薯,神色平淡地说道:“那是晏行寂烤的。”
它微微一怔,直起身体有些无措:“司黎,对不起……”
这五年来司黎几乎没有提起过晏行寂,猈虎以为她放下了。
它伸出前爪想要去触碰司黎,少女只是小口吃着手中的番薯,面无表情地说了一句:“你要来尝尝我的番薯吗?”
猈虎登时收回了手。
她一看便没事。
猈虎觉得自己太过操心了,别过头去趴在地上,眯眼继续吹着寒风。
院角处有一颗梅树,梅花的清香扑鼻而来。
司黎当初看到了那棵梅花树,便一口气租下了这方小院。
猈虎跟着她游山玩水了五年,只觉得虎生也不过如此了,惬意,比在幽冥鬼域的那生活好多了,当初跟着司黎出来果然没做错。
“司黎,我们下一站——”去哪里?
猈虎方回首,口中的话蓦地顿住。
那篝火前的少女,周围萦绕着花瓣,视线茫然地看着燃起的火焰,机械地吃着手中的番薯。
眼泪一颗颗落下。
像是断了线的珠子一般。
她的脸上明明没有丝毫表情,可却在哭。
猈虎这五年来从未见过她哭。
它下意识便直起了身,“司黎……”
少女却开了口:“神骨兰,我想哭会儿。”
猈虎的动作顿住,便看见那萦绕在少女身边的花瓣也顿住,随后好似在犹豫,想要亲昵地贴近司黎。
司黎却又开了口:“我想哭会儿。”
那些花瓣终究还是消散。
猈虎知道神骨兰中有晏行寂留下的气运。
两人这些年游山玩水也没少遇见危险,穷凶极恶之徒比比皆是,可往往他们都不需要出手,那些花瓣便会护在两人身边,将所有危险铲除。
司黎实在太过好运。
没带伞之时碰见下雨,不用施展避水决,只需要看一眼虚空,便会立马成为大晴天。
想买的灵宝不论再珍稀,只要她去总能买到。
修炼也是,修为在五年内达到了别人五十年才能得到的境界。
她这五年来顺风顺水,脸上时刻挂着笑意。
猈虎从未见过她哭。
原来,不是不哭。
是那些气运在察觉到她哭了之时,便会出来替她消除那些坏情绪。
“司黎……”
司黎将那番薯吃完了,终于忍不住捂脸哭了起来。
泪水顺着指缝涌出。
她哭着说:“雪人也堆不好,番薯也烤不好,我怎么这么没用。”
猈虎看向那梅树下的雪人。
确实歪歪扭扭不太好看。
少女的心口处涌出大量花瓣,它们一些前去屋内拿了生的番薯,将它放在火堆中翻烤着。
一些涌向那梅树,像是有了生命一般铲雪,一个精致完美的雪人很快便显出形状。
它们甚至还用花瓣给它搭了个围脖和毡帽。
用小石子做了眼睛,树杈做双臂。
司黎只是哭着,无声哭泣,只能看见一颗颗的泪水。
那些花瓣来到她身边,亲昵地蹭着她的脸。
司黎拿开手,眼前的地面上放着热气腾腾的番薯,色泽诱人,香甜的气息扑鼻而来。
她泪眼朦胧看向那梅树下。
在她堆的雪人旁边,一个更为高大完美的雪人坐落着,雪人用花瓣做成的唇甚至还在朝她笑。
她忍不住嚎啕大哭。
猈虎一愣,那些花瓣也齐齐一怔。
随后漫天花瓣有些焦急,在她身边无措地盘旋着,蹭着她的脸颊哄着她。
猈虎也上前来缩在她怀中,抬起小虎爪擦着她的眼泪。
“司黎,你别哭……”
司黎抱紧了它,埋首在它的身上,泪水打湿了猈虎的毛发,滚烫的令它心颤。
“我想他了……我好想他……”
她好似要将这些年的委屈与难过全部哭出来一般,猈虎的毛发浸湿,温顺地躺在司黎怀里。
那些花瓣盘旋在她身边,晏行寂的气运在哄着她。
可这次,再也哄不好她了。
她哭的喘不上气。
直到夜幕快要降临,司黎终于稳定了情绪,从猈虎身上抬起了头。
少女的眼眶红肿,脸上满是泪痕。
番薯早已凉透,她看着那梅树下的雪人,像是看到了总是对她笑意盈盈的青年一般。
她喃喃着:
“他让我做的事情我做完了。”
“我要去做我的事情了。”
猈虎不知道她要去做什么。
第二天,他们便启程回了雾玉崖。
司黎回去后并未见任何一人,而是独自进了后山的洞穴,一待便是又五年。
这五年里,无人见过她。
连猈虎都没能见到她。
在五年后的某一个冬日,猈虎方从山下玩完回来,行走在山间之时,原先晴朗的天际忽地便阴暗下来。
乌云遍布,劫雷蔓延。
那是……雾玉崖的方向!
这雷劫几乎令它心颤,猈虎连忙跑向雾玉崖。
它还未跑到那里,便被一股阻力拦截在外,熟悉的灵力让它眼眶一红。
是司黎。
司黎在拦它。
不一会儿方秉青和几位长老也来到了这里,无一不被司黎的结界拦住,丝毫没有受到雷劫的波动。
她跑去后山修炼,布下结界,便是怕雷劫伤害到他们,也怕雷劫再一次摧毁雾玉崖,再一次毁掉那重建好的小院。
这场雷劫有四十九道,与晏行寂飞升成神的八十一道劫雷相似,这劫雷一道接着一道,一点不给人反应的机会。
劫雷很快过去,猈虎和方秉青他们连忙跑向后山。
整个后山几乎被荡平,遍地散乱着枯木断树,那少女便躺在深坑之中,浑身是伤,奄奄一息。
她的周围……是漫天花瓣。
猈虎呜咽着扒着泥土,焦急地想要去拉司黎。
方秉青几人刚要下到坑底,便听到一声笑声传来。
几人顿时愣住。
坑底的少女乌发凌乱,蜷缩着身体,大声地笑着。
眼泪却顺着滑落。
又笑又哭,宛如疯魔了一般。
那些花瓣在为她疗伤,她身上的伤痕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在愈合。
司黎仰首看向苍穹,日光强烈,一如当年晏行寂离开那日。
她用了五年去做晏行寂希望她做的事情。
又用了五年做了自己想做的事情。
接下来,要去接他回家了。
***
司黎方养好伤便去了东海。
她穿过汹涌的海水,时隔十年,再一次来到了浮屠川。
十三根天柱依旧威风凛凛,红光滔天,浮屠川紧闭着。
少女眉眼霜寒,乌发高束成马尾在身后飞扬,一手执剑。
滔天的威压自身上迸发,她已是仙体,自是可以进入浮屠川,
浮屠川被她一点点撕开,司黎唇角溢出血丝,依旧不肯放开那裂缝,掰着它逐渐扩大。
直到可以容纳到一人可过。
她跻身进去,浮屠川的裂缝在身后缓慢闭拢。
司黎有一瞬间回不过神。
漫天都是黑雾,那些恶鬼静悄悄地悬浮在虚空,安静沉睡着。
万千银丝自一团又一团的黑雾中穿过,延伸向同一个方向。
就好像,有人在通过这些丝线,镇压着这些浮屠恶鬼。
司黎循着那些银线的方向而去。
她一步步向前走去,一路经过,周围都是沉睡着的浮屠恶鬼。
那些恶鬼身上都穿过了一根根银线。
她越走越是心慌,走了许久许久,久到分不清时间了。
终于见到了……晏行寂。
那怎么会是晏行寂呢?
他悬浮在虚空之中,那些银线交织成球,将他牢牢困在里面。
司黎只能透过那银线的细缝隐约瞧见他的模样。
他就这么沉睡着,任由自己的神力在溃散,镇压着那些浮屠恶鬼,将它们困死在浮屠川。
司黎跌跌撞撞跑过去,指尖颤抖着抚向那些盘绕交织的银线。
熟悉的灵力,是晏行寂。
她喊着他:“晏行寂……”
青年闭眼无知无觉。
司黎只能看见他隐约的脸,苍白瘦削。
她喊着沧溟镜:“沧溟镜,沧溟镜!”
它不是要她来吗?
它出来啊!
司黎就这么一遍遍喊着它,直到一声虚弱的机械音响起。
“宿主,我等了你很久。”
久到它已经快要坚持不住。
司黎鼻尖一阵酸涩。
她的声音在抖:“我要怎么救他?”
“抽出你的仙骨,将它交给我。”
司黎看向被缠住的晏行寂,少女轻声说:“沧溟镜,希望你没有在骗我。”
“……我永远不会再骗你。”
少女退后两步,闭眼感知着脊背上的仙骨,随后调动周身的灵力,拽着那仙骨一点点往外抽。
这过程太过痛苦,她痛到颤抖,双腿无力跪倒在地。
神骨兰察觉到她的痛楚,花瓣飘散在周围想要阻止她继续拔仙骨。
司黎咬牙:“不许碰我……让开!”
那些花瓣一怔。
少女唇无血色,一字一句:“回去!”
她态度坚决,晏行寂留下的气运最是听她的话,犹豫一番后还是隐入了她的心脉。
随后心脉处一股温暖的灵力蜿蜒向四周,为她一点点平息着抽骨的疼痛。
仙骨才抽到三分之二,司黎已经快没有力气。
浑身都疼,她在颤抖。
她看向那被裹着的青年,透过银线的缝隙瞧见他的一方面容。
晏行寂。
“晏行寂……”
司黎好似获得了空前强大的力量,一鼓作气将那根仙骨抽出,体内的灵力在迅速流失,她跌倒在地,无助地喘/息着。
那根仙骨晶莹剔透,沾染着少女的血迹。
司黎将它举起,“我给了你,让我带他走……”
沧溟镜幻化出实体,司黎手中的仙骨渐渐融入那方圆镜。
暗淡的圆镜陡然间光芒大亮。
虚空之中,两根骨头相互缠绕盘旋。
仙骨和……神骨。
它的声音响起:“晏行寂这十年的镇压削弱了浮屠恶鬼,我才有机会可以一试。”
“那些年是我与它做错了,如今它陷入沉睡,诸神陨落,神界化为虚无,仙界只剩下浮屠恶鬼,莲朝也被晏行寂除掉,只要根除浮屠恶鬼,彻底摧毁两界,这个世界便再也没有威胁,也不需要晏行寂做天道了。”
“司黎。”它的声音有些飘渺,“对不起。”
司黎站起身,在神骨兰的修复下,她的伤渐渐痊愈。
“你要做什么?”
沧溟镜说:“摧毁仙界和神界。”
这里便是仙界。
浮屠川与须弥芥子之界连通,须弥芥子之界便是仙界。
它要摧毁浮屠川。
沧溟镜说:“我抽了晏行寂的神骨,你献祭了仙骨,我会布下阵法,用这世上最后两位神和仙的骨头,将早已没有生灵的两界摧毁。”
“从此,世间只有修真界一界。”
缠着晏行寂的万千银丝被砍断,那些沉睡的浮屠恶鬼开始隐隐躁乱。
青年跌落下来,司黎连忙上前抱住他。
他紧闭着眼,不复曾经的光风霁月,削瘦了太多太多,面色苍白无血,好似已经死了一般。
可他的手中,紧紧握着那枝冰花。
纵使已经沉睡,依旧下意识给予灵力护它不化。
十年了,还是她当初雕出来的那般模样。
她的喉口哽咽,强自忍住自己的眼泪。
沧溟镜催促她:“司黎,快带着他走,我要摧毁浮屠川了。”
那些恶鬼在苏醒,已经苏醒过来的恶鬼十年未曾得到神力供养,也未曾尝到新鲜的血肉,闻见司黎和晏行寂的气息后瞬间疯狂,朝两人扑来,却被少女拦截在外。
“那你呢?”
“司黎,这是我身为神器应该做的事情,你再不走便来不及了。”
周遭的浮屠恶鬼在渐渐苏醒,虚空中两根骨头逐渐融合。
司黎深深看了眼那圆镜,随后扶着晏行寂飞快朝出口处飞奔而去。
她几乎用了最快的速度,只因那浮屠恶鬼苏醒的越来越多,身后传来崩裂的声音。
司黎知道,沧溟镜已经在动手摧毁浮屠川了。
也就是仙界。
花瓣护在她的身边,替她阻拦着那些浮屠恶鬼。
在厉风之中,耳边忽地传来了些许的热气。
司黎回首,趴在她肩上的人不知何时醒了过来。
他喃喃道:“阿黎……”
司黎强忍许久的眼泪还是忍不住砸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