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居老人院落西南侧,是浮空山。正南是一片树林,东南是乌、李二人来的方向,一直沿东南走,可以去到宽阔的海岸,那是噪鹃习惯引领两人穿梭的“站点”。
向外走了一段距离,乌岚悄声问李勰:“先回现代?”
李勰还未作答,他绷紧的身体像感知到什么,倏忽间猛然向后急转,乌岚顺势回望,正南方丛林里走出一队人,身穿兵服,全都张弓搭箭,对准了二人。
敌人现身,李勰反倒松弛下来,他将乌岚护在身后,扬声向那几人道:“何人领兵?”
李勰话音刚落,林中徐徐走出一个身穿戎服、外罩皮甲的年轻人。夕阳的碎光落在他脸上,他笑得一脸潇洒不羁。
隔着三四米距离,宿海向两人作礼道:“月余未见,二位别来无恙。”
出到林外,他忽地收起笑意,一边推开自己身边两张弓,一边皱眉对其余兵士道:“世子可不是寻常人物,不会做那只管自己逃,不管朋友死活的人,箭可以收了,以免误伤。”
宿海简单一句话,明面上是让兵士礼待李勰和乌岚,暗地里却分明在要挟:他抓了他们的朋友,不怕他们跑。
乌岚立刻向李勰递去视线,一看他神情,似乎和她有相同打算,先看看宿海葫芦里卖的什么药,随机应变。
这时,宿海已走到二人身前,样子很恭敬:“请二位移步院中?”
临进院门前,乌岚想到她和李勰之前的对话,那些有可能暴露他们身份的内容,又仔细回头看了眼树林和小道的距离,宽慰地想,即便他们能听见,也不一定听得很具体,何况,他们也没聊什么需要严格保密的事情。
“乌娘子同世子的交情……”经过院门时,宿海突然走近乌岚,状似不经意道,“非同一般啊。”
乌岚对他早有防备,坚决不理会他的调侃。
“方才在林间看二位许多动作,想是已经订下终身了?”
这话顿时叫乌岚心里一慌,以为担忧应验,宿海能看到他们的动作,肯定也听得到他们说话。
她和李勰刚刚有没有聊过什么秘密信息?
乌岚的反应落进宿海眼里,却是另一种情趣意味。他片刻不离地打量她的表情,脸上渐渐浮出促狭的笑意,忽听李勰道:“阁下不大了解乌娘子,她不喜欢与人扯这闲篇。你心里那些盘算若需要她配合,最好趁早闭上尊口。”
李勰让他闭嘴,宿海并不介意,依旧笑着说:“世子对我成见很深,我是见世子同乌娘子那般亲密,心中艳羡,随口问问而已。乌娘子不喜欢,我不提就是。”
李勰的适时干预给了乌岚足够缓冲时间,化解了她的紧张,也使她想到,宿海大概率没听到他们聊什么,即使听到,估计也不能准确理解。她虽然知道要防备宿海,却不擅长伪装自己,宿海心思深沉,她这样的人,很容易被他试探出内心想法,继而被他拿捏。
她离开这个世界太久,思维还没完全转变过来,需要一段时间适应,由此,乌岚决定接下来谨言慎行。
第52章 海外(2)
2、
宿海一路领乌、李二人去了客房,透过窗格,乌岚看见里面关着的山居老人和卫习左,一个端坐于榻,一个席地而坐,都在闭目养神,屋外有两位穿兵服的看守。
宿海显然不是带他们来和老友重逢,经过客房,宿海转过身,盯着乌岚道:“对这两位朋友的处境,乌娘子看起来并不意外,可是早有预料?”
“你又不是第一次用这招。”乌岚讽道。
“哎,”宿海面露失望之色,“在下这些招数居然轻易就被乌娘子看出来,真叫我伤面子。”
乌岚暗翻白眼,宿海脚步不停,往院子东侧走去,那里有药房,还有简陋灶间,堆了些干柴。
乌、李二人跟他到灶间,门口也有两个看守,穿着和客房守兵不一样的兵服。乌岚心下怀疑,他是不是还抓了阿藏——
门一开,只见地上放了一个四四方方的木笼子,高近一米,六边都是栅栏,里面关着一群毛色或金或白的山猱。
乌岚掩饰不住色变,宿海看着很满意。
“这些,总该是乌娘子的朋友?”
笼子里的山猱见到来人,纷纷挤作一团,十几张面露惊恐的猱脸,不难让人想象,它们是怎么被抓来的这里。乌岚认不出它们是不是浮空山帮自己的那一群,即便不是,宿海的行为也足以让她怒火中烧。
因乌岚有意沉默,宿海的提问没有得到回答,忽对门口守卫道:“借你的弩一用。”
乌岚顿生警惕,“你要做什么?”
“不做什么,”宿海语气一派闲适,“笼子太小,关不下乌娘子这么多朋友,需要腾些地方。”
守卫进来送弩,宿海动作熟练地举起弓弩,眯着眼睛,对准木笼子里的活物。
就这一刻,乌岚在他眼中看到了明确的杀意——这就是他“腾些地方”的办法,她来不及考虑其他,身形一动,要冲上去挡弩,被李勰先挡在身前。
三人分站两侧,宿海余光一直注意着乌、李二人,看到两人间的拉扯,嘴角浮出一个兴味十足的笑容。“乌娘子别紧张,那只会说人话的猴子不在,兴许它们不是你的朋友。”
宿海仍然举着弓弩,箭头对着笼中的活物,一会儿往左,一会儿往右,乌岚在旁看着,只觉得一颗心在火上煎熬,她知道,宿海随时会放箭,杀人他都不眨眼,杀几只于他而言连人都不如的存在,他只会更加无所顾忌,之所以还没出击,是在折磨她。
“这是越弩。”李勰忽然道,声音平稳冷静。“整个岭南道,只有韦侍郎府上有。”
宿海动作顿住。
“阁下带的这支队伍,故意把郡兵和衙兵混在一起,怕人看出来历。”李勰边说话,边不着痕迹地代替乌岚,完全挡在宿海的弓弩前。“越弩是百越人特制,弓弩所需竹木也是地方特产,由于近些年南征不利,制弩的匠人接连故去,手艺失传,越弩不剩几支,全被韦侍郎收作私藏,仅供府上内院兵使用。”
“一支弩而已,没世子说的这么大来头。”宿海道。
“山居老人虽是道人,却出身名门望族,卫习左在长安也有不少人脉,都不是无名之辈。韦侍郎本就是因罪被贬岭南,他们若找人往朝中传个话,参他私设公堂,派亲兵羁押无辜百姓,韦侍郎怕会很不好过。”
“世子在威胁我?”即使李勰挡在弩前,宿海仍没打算收起武器。
“我和乌娘子还有一位魅朋友,她是狐,日行百里,可以帮忙传这个话。”
看李勰一副成竹在胸的悠然姿态,宿海禁不住道:“韦侍郎官声如何,我一个平头百姓管不着。但你说他羁押无辜百姓,这可不对,院中两人携有不少岭南道兵库封藏宝物,有盗窃御宝嫌疑。”
“若犯盗窃,当属州县管辖,阁下既是平头百姓,拿什么身份在此领兵?”
宿海终于放下弓弩,也是到这时,他才抽空掠了手上弓弩一眼,全没料到,自己先前的优势竟会败在这小小一支弩上。
乌岚旁听两个男人谈话,为山猱担忧的心绪不知不觉中松解开来。至此,她彻底认同李勰那句,论人心,尤其是古人心,她不擅长。
现代社会,两方合作,求合作的那方多半是乙方,不管是合作前还是合作间,乙方总会竭尽所能地讨好甲方。宿海不按这套规则行事,比起卫习左,他身上更有坏的特质,对生命毫无敬畏,乌岚心知自己远不是他的对手。
此外,乌岚更深切地感受到,在这个世界和人攻心,李勰完全是游刃有余的程度。她体内的神脉或许可以对付异兽邪魅,但对人,其实毫无胜算,她不该自大地觉得,光靠自己就能完成后续的冒险——即使是为他的安危着想。
3、
三人从灶间回到堂屋,天色已经暗下来,韦侍郎的内院兵听宿海差遣,将晚饭送了进来。
乌岚和李勰都没动筷,只有宿海一人吃得自在,中途不忘招呼两人一起吃,“二位放心,我不喜欢用毒。”话毕,还意味深长地看了看李勰。
顾虑到体内神脉随时会把她送回现代,乌岚不想浪费时间和宿海迂回,遂问:“你找我们,想谈什么交易?”
“先吃饭。”宿海道。
“你已经抓了山居老人和卫习左,放了山猱。”
宿海抬眼看乌岚,“刚刚在灶间,没当乌娘子面除掉几只,算还乌娘子在浮空山的不杀之恩。乌娘子若想提别的要求,自有别的条件。”
“要的就是你这句话,”乌岚道,“你早提,我们早考虑。”
听乌岚语声豪迈,又见她柔婉的脸上一股锐气,直叫宿海忍俊不禁,他放下筷子,随意用袖口擦过嘴,转向李勰道:“世子方才对我一番诘问,实不相瞒,我确实被唬住了。这会儿吃了饭,有力气,脑子转起来,想明白了,世子若要兴师问罪,该问韦侍郎本人,问我没用。”
比起乌娘子的灵动,李勰面色十分寡淡,看不出分毫情绪,与之打交道格外费脑,需要推敲揣摩。宿海招手喊兵士撤走碗筷,借机想到个应对之法,道:“既然你们已经怀疑到韦侍郎,我给二位卖个说法,二位看喜不喜欢。
“异蜂心血按其归属,当属岭南道,韦侍郎每年定期往长安进献御宝,异蜂心血本在御宝名单上,不料——御宝在进贡前突遭贼人盗走,至今下落不明。韦侍郎心系贡物,着人多方查访,得知御宝被一来历不明的女子盗走。
“此女姓乌,妖术通天,不是寻常兵士能对付,韦侍郎不得不张榜告知各州府,广寻能人异士,协力捉拿此妖女。
“巧的是,在下刚好就是其中一位,我带的这些兵,全为此事而来。”
屋内烛火摇曳,照进宿海的眼睛,使他整个人泛着邪气。他和李勰一样,也有讲故事的天赋,只不过,他的故事很不讨乌岚喜欢,字字句句都是致命威胁。
“说来说去,你还是为了异蜂心血。”乌岚道。
“乌娘子把我当洪水猛兽,我却想给你指条生路。”宿海微笑道,“中原容不下你,乌娘子不如跟我下南海,我认识的南海洞主极为好客,对乌娘子这样的奇人,定会以礼相待。往后,乌娘子若实在眷恋故土,等风头过去,我再送你回来。”
宿海说的这番话,令乌岚想起和李勰的讨论,关于水精的忠诚。李勰当时就提过,宿海也有效忠的势力。她暗暗揣度此人的动机,宿海似乎在和韦侍郎合作,但他忠于的,依旧是南海部族。乌岚试图延伸去琢磨,为什么他一个中原人,会效忠一支时人看不起的昆仑奴部族?
第53章 海外(3-4)
“世子若愿意,可以一同随行。”宿海对李勰道。
“你们的海船泊在何处?”李勰问。
这提问叫宿海有些摸不着头脑。“海外蕃舶,自然是停在市舶司安排的地方。”
“停在扶胥港?”
宿海沉默观察了李勰片刻。“世子问这些,有何深意?”
“我们想从浮空山下走。”李勰淡淡道。
乌岚闻言,立刻为李勰的灵机感到暗喜,浮空山峭壁本就是他们此行目的地,如果宿海真答应走浮空山,乌岚没准还能顺道去找海兽。
“理由。”宿海道。
“乌娘子需要亲眼看到,”李勰道,“你把那群山猱安全放归浮空山。”
“若为这个缘由,倒可一试。”宿海道,“万一二位食言,临阵脱逃,我也可以着人再上浮空山抓,只是到那时候,就不会是关进笼子这么麻烦了,一箭一猴,我正好练练箭法。”
乌岚前一分钟还因李勰递来的眼神感到心宽,这会儿真恨不得当场和宿海撕破脸。可她不能这么做,她甚至不能表露出什么情绪,满心只剩一个念头:或许只有彻底降服那两条大蛇,浮空山生灵才能获救。
“可以尽快吗?”乌岚问。
“乌娘子的意思,尽快是多快?”
“如果你非要我跟你们走才肯放它们,我不介意现在走。”
“乌娘子真是心系苍生。”
乌岚回他一道浅浅的假笑。
桌上几人,各自沉默。
宿海打量的眼神在乌、李二人身上来回打转,心下推究起李勰的心思来。
蒲岛地理位置关键,一向深得岭南道重视,韦侍郎就任以来,两地往来不断。因水精伤重,不便行走,宿海奉洞主之命,前来和韦侍郎谈交易,此行带了不少琥珀和龙涎香,唯一的交换条件便是乌娘子。乌娘子是无名氏,拿她交换宝物,于韦侍郎而言,是稳赚不赔的买卖,他答应得十分爽快。
打乱兵源、混淆视听,派给宿海从旁协助,也是韦侍郎的意思,此外,韦侍郎明确提到不能伤及李勰。而在宿海看来,若想要乌娘子彻底就范,人质必不可少,李勰必须随行。
一来,乌娘子虽比他最初想象的好对付,但她身上潜藏的异能不容小觑,毕竟,玉京子都曾被她赤手空拳赶跑,到了岛上,万一她又使出什么招数,岛民难以对付,需要掣肘;二来,宿海需要一些与岭南道水军谈判的筹码,冬季是东北风盛行之际,利于水军南下,岭南道对蒲岛觊觎已久,有世子为质,能暂保岛上太平。
“阁下若无其他安排,不妨早些启程,”李勰道,“我的狐魅朋友脚程快,若等她赶去报信……”
“南海郡到长安,脚程再快,也不急在这一晚。”宿海道。
“她不去长安。”李勰不疾不徐道,“日前我从登州南下,是由几位平卢军将士护送,他们尚未走远。”
宗亲与藩镇往来是国朝大忌,宿海一抓到李勰把柄,立刻攻讦道:“平卢军乃地方守军,没想到世子还有这层私交,竟出动平卢军相送。”
“不过是四位军中故友,‘出动平卢军’罪名太大,担不起。此事知会过韦侍郎,阁下同韦侍郎既有来往,打听便知。”李勰道,“至于护送的名头,你想听,我不介意慢慢说。”
“哦?世子不妨说说看。”
“这还要从月前,我在浮空山遭歹人行刺说起,这位歹人是中原人,有军中背景,或是流配逃亡——”
宿海咳了咳,“海船出行,需看星象,计风向,蕃舶还要向市舶司报审,等公牒,可不是一夜间就能决定的事。”
李勰静默须臾,道:“相较我和乌娘子,阁下更该担心夜长梦多才对。”
4、
宿海不愿离开主屋,单独留下乌、李二人,以防他们商量逃脱之法。在屋内来回走动了片刻,他忽然心生一计,转从囊中取出一粒珍珠大小的黑丸,摊放于掌心,向两人道:“这是一颗毒药,玉京子涎液所制,遇水后三日内,毒性发作,一旦发作,药石无效。三日,足够在下安排海船出行。”
“你不是说你不喜欢下毒吗?”乌岚道。
“话不假,只怪世子把我逼到绝路,论道术,我不如乌娘子,论计谋,我比不过世子,在下是逼不得已出此下策啊。”宿海一脸无可奈何,“何况,只有一颗毒药,二位还有商量选择的余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