卫习左的目光飞速掠过乌岚和李勰,末了,拧着头向舱壁,是再也不打算多看他们一眼了。
“人都被打成这样了,能不能放了?”乌岚问。
“对不住,船开之前,不能。”宿海道。
“那既然绑了,能不能别再打他了?”
“这个……”宿海神情很为难的样子,“此人给水精下毒,使他双腿俱废,船上昆仑奴都恨他,出手没轻重,不过,既是乌娘子开了口,我就勉为其难叮嘱一下吧。”
乌岚没接话,看卫习左在角落蜷成一团,忽而对自己先前的想法产生了怀疑,让他们跟着南下是正确的决定吗?
看过卫习左,宿海强留李勰观赏改造后的波斯舶隔舱。
乌岚明白宿海的用意,分明是要分开她和李勰,她不想和他在这种小事上掰扯,向李勰递了个眼色,表示自己接受他的安排。李勰没有多余反应,任宿海拉着他走了。
阿藏跟着乌岚一起,在两位昆仑奴的护送下回到舱室。
到舱内暗角,阿藏向乌岚简单概述了一人一狐上船始末。随后,她从袖中掏出一柄木杖和一把铜剑,道:“世子特地托我取来给你,去蒲岛用得上。”
乌岚小心将两件宝物往回推,只就着阿藏的袖口,握了握许久未用的风狸杖。“现在放你身上最安全。”
阿藏点点头,将宝物收回。
乌岚又问起山居老人的情况,他一个人留下会不会有危险。
“世子说,山居老人祖上是开国功臣,承世袭的国公爵位,韦侍郎不敢动他。”
阿藏神情不像玩笑,乌岚还是感到几分不真实。转念一想,山居老人游山玩水了一辈子,随身携带那么多宝物,丢一件两件根本不在乎,谈吐也不俗,确实不像普通老百姓,对之的担忧暂时放下来。
乌岚所在舱室下方,随海浪漂浮不定的隔舱内,宿海独自拎着一盏灯,引李勰观赏舱室设计。
“波斯舶造舟只为货物往来,不讲究,海上行船,若遇海贼,毫无应对之力,要么,船毁人亡,要么,船被劫,人亡。”宿海得意道,“造舟,还得学唐船,这艘船的改造便是仿制了木兰舟,满载最高可达三百人,水密隔舱内可积一年粮,牛豕均可豢养其中。”
“阁下还效力过水军?”
“这话从何说起?”
“瞎猜。”李勰道。
看他一脸兴致缺缺,宿海禁不住道:“我是方才看世子对造舟颇有了解,想同你探讨一二而已。”
“李勰身中奇毒,精神不济,应付不来阁下的谈兴。”
“世子和乌娘子,倒有谈不完的话。”
“……”
“没有其他意思,你们若只是聊些情话,我一个外人,自然说不上什么。”宿海道,“可偏偏,二位聊的不是情话啊。”
“天下情人千千万,情话自有千万种。”
“这么说,世子同乌娘子确是情人?”
“……”
宿海哈哈大笑,“你虽是世子,又不谈婚嫁,只不过承认自己和女子有情,不至于这般拘束吧?”
“眼下局势,我与你是敌非友,阁下一径想探问我的事,我却没必要对你坦诚。”
宿海耸耸肩,“罢了,确是我一厢情愿。”
10、
在船上渡过的第一个晚上,乌岚格外小心,生怕神脉把她送回现代。从前,她觉得控制神脉是一件极其抽象的事情,但现在,她似乎找到了一种办法,不过,与其说是控制神脉,不如说是和它“沟通”。
海上的深夜,乌岚闭眼,尝试驱使神脉离体,一开始,她并没有成功,等了一会儿,她清楚地体感到自身视角的出离。老龟说她体内神脉是一条玉带,神脉带她出走的动势确实像水系生物,它带着她在舱室内游走,经过一间又一间,而后,像是不满足船体的空间局限,神脉离开了海船,飞向了空中,在夜的海面自由驰骋,无声无息,无形无状。
海面上,老龟显然“看”到了她,龟身浮出水面,昂着头向她见礼。
神脉带着乌岚继续向前、向更高的高空飞行,直到云层阻隔下方视野,乌岚感到一阵陌生的恐慌——她从未以这个视角看待世界,随后,她睁开眼,醒过来。
更令她感到惊讶的是,船上天亮了。
海船舱室没有门,李勰整晚靠坐在门口,以防什么人进来,乌岚和阿藏则紧靠着货箱而睡。
清晨的海面气温不高,舷窗虽然关着,毕竟是纸糊,海风灌进舱内,乌岚大脑皮层一激灵,还是没想明白,为什么上一秒她还在天上看夜色,下一秒太阳就升起来了。
海鸟的叫声和船上水手忙碌的声音同时传进舱内,乌岚将视线从窗外收回,一抬眼,刚好迎上李勰的目光,他也醒了。
“船要出海了。”阿藏趴在舷窗上说。
“你去过海外吗?”乌岚问。
“没呢。”阿藏道,“海外住的都是未开化的刁民,海上凶兽也多,连海鸟都比陆上的凶狠,我小小狐狸,哪敢去?”
乌、胡交谈的当口,李勰径自走出舱室,很快,有人端了水和干蒸饼进来。
简单洗漱完,又和阿藏分了吃食,乌岚打开舷窗,看满船穿着褴褛的昆仑奴们扎堆忙碌,一边喊口号一边将船帆升起。
乌岚怕出门添乱,独自待在舱内,直至海船扬起绣着金白两蛇的黑色船帆,水手送船起航。
阿藏待不住,化了狐形,在船上到处蹿动,她关心卫习左的状况,魅行至隔舱,给他带去一角蒸饼。
昆仑奴都在外面忙碌,隔舱没有看守,卫习左接了阿藏的饼,嗓子又干又哑,小声道了谢。
“是我把你害成这样,我可不领这声谢。”阿藏听他声音,心里起了别的主意,又去给他偷来一只水囊。
怕事后水囊被发现,卫习左又要挨打,阿藏特地等他用完早饭,收了水囊要走,忽听身后一道暗哑的声音问:“为何对我这么好?”
“你少说恶心话。”阿藏头也不回地说。
第58章 海外(11-12)
11、
海船顺北风南下,宿海说,尽早出发,是为避开由扶胥港出发的商船。
乌岚看他得意神情,趁机重提放卫习左回舱的安排,宿海没多为难,叫人将他放回舱室。
原以为卫习左回到舱室可以暂时过上相对舒适的生活,众人都没想到,这只是他受难的开始。
卫习左晕船晕得厉害,帆船须靠顺风行驶,风停时,船要跟着暂停一段时间,每每停船,卫习左总要吐得肝胆俱裂,他动静大,阿藏不便显形,照顾的责任便落到乌岚身上。
一开始,李勰还给她搭把手帮忙,到了第二天晚上,李勰像是忽然记起自己还有隐疾,悄悄暗示乌岚:“我的毒该发作了。”
“你打算怎么发作?”
李勰飞快扫了卫习左一眼,又朝乌岚眨眨眼,算作回答。
坦白说,乌岚当下其实没明白他的意思。到隔天早上,看李勰和卫习左双双躺在船板上,一样面如菜色,一样体虚无力,她终于反应过来,李勰是“复制粘贴”了卫习左的症状。
李勰毕竟是世子,听说他身体不适,宿海很快派人过来照料,连双腿不便的水精都被搬来舱室探望。
乌岚先前担心南海行,李勰会遇杀身之祸,见了宿海他们这阵仗,心想,李勰没准比她还安全。
因风停,海船在崖州耽误了半天,补充完淡水和食物,风一来,船又抓紧前行。
宿海说,万幸这几日天气上好,海船未遇雷雨,南行整体称得上是顺利。
海上航行的夜里,阿藏代为看顾卫习左。不过三天水路,他整个人瘦了一大圈,全程浑浑噩噩,偶尔清醒的时刻,如果是见乌岚给他喂水喂饼,他会刻意躲开,不知道在较什么劲,乌岚完全是靠着一股对生命本能的敬畏才没放弃照顾他。
与此同时,乌岚却不敢再轻易尝试驱动神脉,担心时间跳跃超出她掌控。
总之,整趟行程下来,并不像乌岚想象的那样轻松愉快,好在她本来也没把航行当旅行,到第四天下午,海船逐渐驶近目的地,她终于大松一口气。
倒是蒲岛的轮廓和地貌,对乌岚而言,确是一种奇观。
隔舱的水手们除了掌舵划桨,还兼具“报站”功能,从能肉眼看到蒲岛开始,他们每隔一段时间就会用方言齐声大喊,距蒲岛还剩多少里。
第一眼看到蒲岛,乌岚只觉得它很小,整座岛有一个流畅的弧度,从左至右,像一尾鲸鱼。
乌岚脑中刚刚产生这个联想,就听一直没怎么离开过舱室的宿海说:“乌娘子可曾见过鲸鱼?”
“没有。”
宿海闻言,以食指作笔,冲乌岚勾勒蒲岛的形状。“古籍载,鲸鱼长者数十里,小者数十丈,雄曰鲸,雌曰鲵,蒲岛就是鲸鱼的样子,不止形像,岛上诸多不可思议,也像鲸。”
“玉京子在岛上?”
“玉京子是海蛇,在海里。”
“什么时候交付贡物?”
“不急。”宿海道,“我们来日方长。”
听宿海说到这里,一直在旁假寐的阿藏忍不住道:“这人说话好没分寸,故意调戏乌娘子。”
乌岚咳了咳,此时的舱室,卫习左正在昏睡,李勰被船上巫医请去隔壁“治疗”,阿藏又隐形,宿海和她说的这番话,按时代背景来说,确实不大正经。但看宿海神情,乌岚认为他本意并不是为了调戏她,他就是单纯为人轻浮。
“世子若知道他对乌娘子这般无礼,定会要他好看。”阿藏又道。
“……倒是不至于。”
“乌娘子还是不懂男子,以世子那性子,怎会容得下其他男人调戏自己心悦之人。”
乌岚心口不受控地一紧,“哪里来的心悦之人?”
“我猜的。”阿藏道。
乌岚心口霎时松下去,接着,她听到阿藏嘻嘻的笑声。
“乌娘子别介意,我猜的也是有根有据,要按人间算法,世子这是男大未婚,你又是女未嫁,天天同你这样一个妙人共处,他若对你毫无非分之想,那才怪!”
乌岚一时不知道该接什么,和阿藏这段聊天好像学生时代听同学说某某喜欢自己,那时的乌岚全不像此刻,明明知道只是女孩间的浪漫猜想,就是心头控制不住突突地跳。
怎么越想越觉得,好像她对李勰有些非分之想?
12、
海船驶抵蒲岛,海上已是夕阳西下,橙色的天幕下,只见一排昆仑奴列横队在海岸接待。宿海说里面并没有洞主,他们穿着比海船上的昆仑奴还草率,几乎只用麻衣裹住关键部位的程度。
乌岚一行下船后,有身强力壮的昆仑奴负责背运水精,来岛上一路,乌岚已经知道他的真实身份,水精是蒲岛洞主的儿子,下一任部族首领人选。
宿海有意给李勰分配一位人力背夫,李勰将之转给卫习左。宿海起先不同意,看卫习左面无人色昏迷不醒的样子,也担心人质一命呜呼,最终同意了李勰的礼让。
下了船,乌岚的注意力很快被岛上植物吸引,之前在船上看不明确,这会儿到了实地,她立刻发现奇怪的地方。
岛上都是低矮的植物,奇怪的并不是植物类型,而是它们的长势,大部分都是顺势长到一半,而后反向往地上生长,因此,植物外观就整体呈现着一种超乎常规的、倒扣的状态。
乌岚一路走一路看,试图寻找岛上的动物,或者魅,全程并无所获。她想起谁跟她说过,玉京子吃遍海中毒物,所以剧毒无比,如果真是这样,倒能解释岛上为什么没有活物。
岛上沙石小径只够一人行走,随宿海先行的一队人忽然被前方赶来的一位女性昆仑奴拦住,那女子用本地方言和水精交谈,面色严肃,目光不时掠向后方乌岚。
这时,李勰忽然后退一步,用整条胳膊揽住乌岚的肩膀,像体力不支的人,将一半身体倾靠在她身上,道:“冒犯了。”声音轻得像一道微风。
李勰对自身肢体控制能力极佳,乌岚感知到他是虚靠着自己,当下也明白他的用意。虽然听不懂那名女子具体在说什么,但从水精和其他几个昆仑奴的反应来看,女子的意思似乎是要先带走乌岚。
果然,和女子交谈完毕,水精在背夫身上回头,向乌岚道:“大巫祝请乌娘子先去地泉。”
队伍中,乌岚前面原本是李勰,李勰前面是宿海,宿海往前是水精。听水精传完话,宿海回身看着乌、李二人,脸上浮起常见的似笑非笑神情,对李勰道:“既然世子身体不适,我带你去见巫医。”
“我和乌娘子一起。”李勰道。
“大巫祝只让乌娘子一人过去。”水精道。
“我不是蒲岛岛民,不受贵岛巫祝差遣。”李勰道,“你们若要强逼乌娘子就范,不妨先想想,能否承担后果。”
宿海面色深沉,似在思量,相较于他,水精显得分外纯真,几乎就在李勰话音刚落的当下,水精紧接着说:“如此,就依世子的意思。不过,卫先生和阿藏姑娘实在不便跟随了。”
水精云淡风轻一句话,听得乌岚暗暗心惊,忙向脚下阿藏递去视线,红狐一双眼睛睁得巨大,分明也很震惊。
水精居然知道她在!
前面几人继续行进,乌岚忍不住和李勰说悄悄话:“他就是扮猪吃老虎。”
“乌娘子真是慧眼如炬。”李勰道。
“这是在讽刺我?”
“是赞美。”
这时,两人前面的宿海突然放慢脚步,幽幽送来一句话:“有必要提醒二位,地泉可不是什么游山玩水的地方。”
“玉京子在那?”乌岚问。
“大巫祝是岛上神力最强的巫师,到了地泉,乌娘子不妨自己问。”
“大巫祝是女子?”
宿海闻言,特地回头看了乌岚一眼,“娘子果真才思敏捷。”
乌岚没接话,忽听耳边又一道微风:“这倒值得你高兴。”
乌岚心里一惊,连忙扭头看他,后者视线已经转向前方,半个身体仍虚靠在她身上,好像刚刚那句话根本不是他说的。
“当然值得。”乌岚也用微风一般的声音向他道。
第59章 海外(13-14)
13、
到分叉路口,卫习左被背夫送去另一条路,岛上植物不高,遮挡不够,乌岚一眼看尽前面的情形,大都是两层的茅草楼,茅草盖得十分潦草,一副摇摇欲坠的样子,底层空置,只做地基,二层是竹屋,门窗开很大,基本失去门窗的意义,乌岚得以看见屋内陈设,没有桌椅床榻,地上铺兽皮为席。
两队分别前,红狐以为乌岚凝向远方的目光是担忧,特地驻足,对乌岚道:“乌娘子莫担心,我会照看好他。”
乌岚回神,朝阿藏点了点头。
水精及其背夫、宿海,还有那位报信的女巫祝带着乌、李二人,分道前往地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