乌岚耸耸肩,极力表现轻松。“可能因为我是现代人,比较无知无畏。”
“我见过其他现代人,不像乌小姐这样。”
李勰说得认真,乌岚感到心下茫然,她很少客观审视自己在这个世界的行动,最初决定来蒲岛,她只不过是想兑现对山猱的承诺,因缘际会走到了今天这一步。
“我也不知道为什么,来到这个世界,好像变了个人。”乌岚低下头,“我本来是个不喜欢出风头的人。因为姓乌,每到一个陌生地方,总有人问我为什么是这个姓氏,我不喜欢别人关注我、观察我……以前的我,不是会憧憬未来的人,工作要做到什么程度、和什么人结婚生子,我感觉我的生活态度是有点消极的,随波逐流的那种。之所以从老家来深市,是想看看会不会有别的可能,为自己的人生选择,我只争取过这一次——结果老天格外眷顾我,它给我的,远远超过我想象的可能,我就觉得,我绝对、绝对不能辜负这场奇遇,我要全心全意地投入。”
对乌岚来说,这是一段毫无准备的心迹剖白,她说得并不容易,剖白结束时,她感到后脑勺落下一道轻缓的重量。
乌岚看向拍自己脑袋的人,他已经收回手,眼里还是满含担忧,眉头皱得好像化不开的疙瘩。看着他,乌岚不好意思接着袒露心声,其实她一直暗中期待这场和玉京子的对战。
她想,她应该是有那么一点英雄情结,从前,英雄主义情结好像专属于另一个性别。在和平年代,没有那样的场景去触发这种情结,是当乌岚在异世界偶然得到了神力,频频靠神力脱险,神力还能用来救人、救动物,这情结便一发不可收拾了,她想好好用这神力,去惩恶扬善、铲奸除恶……
至此,乌岚彻底认清自己,她不但想畅快冒险,还想当拯救世界的英雄。
一阵海风吹来,乌岚定了定神,先四下环顾一遍,抬眼对上李勰的视线,小声道:“我想告诉你一个秘密。”
李勰递来疑问表情。
尽管四野无人,乌岚还是担心秘密被什么东西听去,于是招了招手,示意李勰倾身靠近。
李勰毫不怀疑地照做。
乌岚在他耳边悄声道:“我知道怎么驱动体内的神脉。”
听完秘密,李勰并未直起身,也和她一样,附耳悄声说:“神脉能帮乌小姐打赢那两条蛇吗?它们被你赶跑过一次,不会再给你轻松取胜的机会。”
“我知道,我还没试怎么用神脉发动攻击。”乌岚道,“上一次我驱动它,这个世界时间跳跃很快,我担心随意驱动会引发不能控制的后果,还有,出海之前,我遇到了一只神龟,它说我体内神脉可能和玉京子同源同脉,属于龙族。”
李勰缓缓站直身体。
看他神情,乌岚确信,她的秘密没能成功缓解他的焦虑,神脉是龙族的可能也并没使他意外,想来,他肯定早猜到了。
这时,不远处一点跳动的红色身影乍然映入乌岚眼帘。
眼看身影走近,乌岚提醒李勰道:“阿藏来了。”
见乌、李二人平安无事,胡阿藏脸上满是喜色,她还不知道自己已经被算计进了一场战争。
碰面后,阿藏先向两人同步了卫习左的状况,趁周遭无人,她接着又对李勰汇报任务进度,原来她确实受李勰的差遣,给岭南、淮南两道水军都留了李勰南下的消息。
此外,山居老人也动用了自己的人脉,随时准备后备支援。
最后,阿藏将保管了一路的两件物品交到乌岚手里。
“说来奇怪,那群昆仑奴把卫习左关在牛栏上面,没派任何人看守,他们是不是太轻敌了?”阿藏道,“还是有什么阴谋在等着我们?”
阿藏不傻,她把疑问点到这,李勰却没急着告诉她实情,两人一狐改道前往卫习左处,将他接到没有牛豕环绕的地方,再对卫、胡简要概括了接下来的处境。
“这群昆仑奴好算计,竟想坐收渔翁之利。”卫习左怒道。
“乌娘子本就为了收拾那两条蛇而来。”阿藏道。“不过,那身怀还魂胶的大鱼到底在哪?”
“都什么时候了,你还记挂着还魂胶?”卫习左一改往日唯宝物至上的论调,“就算找到大鱼,你得有命拿到才行。”
胡阿藏毫不客气地翻了道白眼。“这么简单的道理我会不懂?乌娘子在船上同我说,那两条蛇也在找还魂胶,昆仑奴想静观鹬蚌相争,我们也可以祸水东引啊。”
“说得轻巧,眼下哪有功夫给我们去找大鱼?”卫习左道。
一人一狐继续发散讨论,乌岚和李勰各有所思。
夜深以后,卫习左体弱,最早入睡,所幸他睡相好,不打呼噜也不乱动,面朝门边的墙壁窝着。
李勰坐守在门口。
两位姑娘睡在竹屋里侧,各占一个角落。
乌岚脑中思绪太多,完全睡不着,但她不想因为自己的状态让队友担心,于是强撑平静。
竹屋四面透风,南部海岛的海风一阵又一阵地涌进屋内,在焦灼的思考中,乌岚听见李勰走下竹楼的声音。
第64章 海外(19)
19、
五更时分,宿海最终没忍住,独自来到乌、李二人的竹楼。
守在门口的李勰第一时间发现他,向他疾掠而去,宿海的脚步根本没走近竹楼。
此时的蒲岛,天色已有几分清明,和李勰打上照面,宿海率先扬了扬手上长剑——李勰的佩剑。
“别误会,我来给世子送东西。”宿海道。
李勰和他相隔四五步,道:“若只是好意,我先谢过。”
宿海轻哼一声,目光往海岸方向一指,“蒲岛马上要变天,好意之外的事,轮不到我来做了。”
这一夜,短短四个时辰,岛民已全数登上海船,连岛上仅有的牲畜也被赶进了隔舱。一场全民迁徙的行动,他们做得毫无声息。看到海船正在挂帆,李勰脸上神情全不像平日那样镇静,这便是岛民行动有序的最好证明。
“世子看上去很震惊。”宿海将长剑和袖箭一起扔给他。
李勰利落接过武器。“昨晚的会谈,所谓求救,只是幌子?”
“当然不是,弃岛逃亡本就是岛民的下下之策,昨晚你和乌娘子口风那样紧,你们身后有大军作靠山,蒲岛没有。”宿海道,“玉京子等不了,他们更等不了。”
李勰提了提剑,“所以,这是何意?”
“世子有一场恶战要打,我想着,不能让世子赤手空拳同海怪对搏,很失礼。”宿海幽幽道。“此外,我欠世子一个恩情——”
“将我的剑还给我,顶多算物归原主,不算报恩。”
“哦?”宿海察觉出他有言外之意,“世子还想要什么?”
“海船何时启程?”
“等风来,风不来,最迟日出。”
“继续南下?”
宿海点头。
“给我们留一支小筏,四人,三日的干粮和净水。”
宿海想了想,“好。”
李勰没作声,片刻后,他忽然向宿海微微躬身,随即,头也不回地离开。
宿海停在原地愣了半晌,想起这位世子自视甚高,上岛以来,对任何人都不曾施予这样隆重的鞠礼。
李勰已经走出去七八步,宿海又蓦地喊住他:“世子留步。”
李勰停步,回过身。
宿海一边从腰间摘下革囊,一边缓缓走向他。“岛上东西紧缺,全岛一年灯油都用不了这么多。”他把革囊递到李勰面前,“蛇怕火,留着它,关键时刻,世子或有大用。”
李勰接过革囊,与宿海相对而立。“这灯油——”
“偷来的。”看李勰面露疑色,宿海讽道:“世子莫不是怀疑灯油有诈?”
李勰摇头,“只是至今没想明白,阁下究竟为谁奔命。”
“这题世子问过我,当时我已如实回答过你。”
“你说你的命是昆仑奴救的,为他们效命,是想守信。”
“世子好记性,”宿海道,“你记得的,便是全部了。”
李勰静默须臾,忽而举起革囊,道:“若有以后,就是我欠你的了。”
宿海摆摆手,没作声,到李勰转身离开,禁不住笑了。
蒲岛上空,乌岚将两人之间谈话听得一清二楚,宿海最后的细微表情也没错过,因为他的笑容,乌岚最终确定,宿海确实渴望李勰的友谊。
乌岚继续驱动神脉,往岸边停泊海船的位置而去。
在蒲岛上空俯瞰海船,小巧如同一只船模,船上没有照明光亮,岛民却都井然有序地忙碌,大人、孩子、老人、畜兽,没有发出一丝突兀的声响。
乌岚很快注意到甲板上有一道视线,似乎“看”见了她。
她缓慢下降,靠向那视线,到近前,她看到大巫祝惊恐而紧张的脸,像是快要站立不稳,手杖之外,大巫祝又紧紧抓住船上栏杆,闭眼,口中念念作响,说着古老的语言。
此时,海天连接的地方渐渐显出一点橙色,日出的迹象。
乌岚深感时间不多,这次她驱动神脉的目的是为验证自己有没有攻击力。于是,她转身飞往大海,试着控制自己的手脚,向海面出击。
遗憾的是,虚空中并没有她四肢的实体,她的攻击无效。
神识回归本体之前,乌岚想起大巫祝说玉京子就在岛上,临时起意去找它。
在半空看蒲岛,就是条小鱼干,乌岚快速俯冲往下,而就在这时,蒲岛突然震动起来,紧接着,岛上地泉接连涌现,不止地泉区域,是整座岛都在涌泉,蒲岛地形狭长,涌泉出现的位置以岛长为轴,陆续出击,水汽迷蒙,她根本看不见水柱具体有多少条。
反正远远超过十五道。
蒲岛岸边,昆仑奴们等不及风来,为逃离岛上近乎“灾难”的神迹,他们奋力摇桨出航,大巫祝遥远的声音独树一帜地响在乌岚耳畔,虽然不懂她的语言,乌岚心知她在呼唤海神。
除去大巫祝,乌岚还听到竹屋内两人一狐喊她快醒的声音。
乌岚的大脑清楚,她得赶快醒来,不然地泉会把他们所在的竹屋冲进大海,可她体内有另一道强烈的力量阻止她醒来。
那力量提示她:到高处去,到高处去。
乌岚听从了力量的指引,返向飞往高处,她心里隐约明白,蒲岛地泉不简单。
不知道向上飞了多久,直到蒲岛变成南瓜子大小的颗粒,乌岚再次俯瞰海面,她看到了令她心神剧震的场景。
李勰说《山海经》里没有鲲鹏,乌岚记下这则知识缺漏,回到现代后,查阅了不少关于鲲鹏的记载,原来她印象里的鲲鹏是来自《庄子》。
此刻,在乌岚视线下方的海底,停着一条大鱼。
这是一条乌岚前所未见的大鱼,因为不清楚自己究竟身处多高,她无从判断这条鱼到底多大,但看蒲岛坐落在鱼头位置,小得像颗痣,乌岚脑中第一时间对应起来的,就是那句“鲲之大,不知几千里也。”
大鱼形状像鲸鱼,头部特别大,两鳍肢很长,身体线条流畅平滑,在水下呈淡蓝色。以乌岚在高空所见,它的性格看上去也很温和,似乎没有伤害任何人的意思,她试着和它建立联系:“您是蒲岛海神……上古神兽?”
很快,大鱼如海风般绵柔又悠长的声音传入乌岚脑中:“回尊驾的话,我是。”
大鱼是道空灵女声,她的回答使乌岚惊了片刻。静默空当,海面同时响起无数道人声,乌岚辨出李勰的声音,他在喝令卫习左和胡阿藏离开。
第65章 海外(20-21)
20、
乌岚用神脉形态在空中和鲲友好会谈时,蒲岛上两人一狐正在经历出逃危机。
蒲岛全岛突然涌现地泉,竹屋附近也有,随地泉的出现,天上乌云密布,海上也骤起风浪。
这是天灾,众人无力对抗,李勰当机立断,命卫习左和胡阿藏即刻离岛。“宿海在海岸留了一艘小筏,你们先走。”
看乌岚安卧于席,丝毫没有要醒的迹象,卫习左不肯走,“我留下。”
“地泉再涌下去,蒲岛会沉。”李勰道。
“所以我才要留下,要死大家死一起,我不会划船渡海,有筏也救不了。”卫习左道。
“筏上有存粮,你们只需撑到水军前来即可。”李勰不由分说道,“此事没有商量的必要,趁岛还没沉,速速离开。”
“她呢!”卫习左指着地上昏睡的乌岚问。
“我在。”
似是对卫习左一动不动的样子不满,李勰干脆亲自动手,捉住他一只胳膊,把他往外拉。论体力,卫习左完全不是他的对手,被李勰生生拖到门口。
“为什么不干脆带乌娘子一起走?世子可以背她?”阿藏提议道。
“两条蛇没解决,她不会一走了之。”李勰道。
“可如果岛沉了——”
“真到绝境,我带她走。”李勰打断她,“我不想对你们动手,不要逼我。”
阿藏想了想,也劝起卫习左来,“不如我们先去筏上等?”
卫习左面上刚露出犹豫,不等他犹豫出结果,李勰已将他推下竹楼。
一人一狐避开地泉,涉水前行。
海上风雨欲来,昆仑奴的海船顶风驶离蒲岛,舟人拼了命地摇桨,喊声震天。
满岛倒扣生长的凤凰树,被地泉浇得愈发贴地,卫习左奔逃中回望竹楼,只觉小楼摇摇欲坠,他不信李勰一个人可以救下乌岚。推究起来,他还欠她好几条命,若她比自己先死,他该如何报恩?
卫习左停步,转身,往竹楼跑去。
胡阿藏步速极快,却直到看见岸边小筏,她才反应过来,卫习左不在。
阿藏一边换作狐形往回跑,一边气得大喊大叫。
21、
卫习左和胡阿藏不清楚,乌岚心知李勰为什么坚持守在旁边,不肯搬动她的身体——当然是怕她回不去,或者发生任何始料不及的意外。
她的朋友在受难,灾难或因海上大鱼而起,乌岚将注意力转到和大鱼的沟通上来。
“地泉若和您有关,能否先停止,我的朋友——”
乌岚脑内声音才转到这,就见下方涌泉停止,黑云散去,蒲岛上空重现晴朗月夜。
“请原谅,我无意伤害尊驾的朋友。”
“那是……”
“我的喷气孔。”
“怪不得。”乌岚道,“冒昧请教,您是鲲鹏吗?”
“若用人类定义,不妨这么称呼,但因时空变化,我已化不成鹏鸟,无法像尊驾那般自由飞行,因此,只能算是鲲。”
眼看下方复归平静,乌岚私心想和鲲鹏多聊一会儿。
当然,她绝不是为了闲聊。“您知道玉京子吗?”
“知道,金一条,白一条,是龙子。”
“它们真是龙子?”乌岚惊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