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确是无误。”
“所以,它们也是上古神脉?”
“准确来说,它们是上古神脉的后代。”鲲鹏道,“自天地混沌大开,上古神兽由空间分割成不同形态,具有了生命,雌雄生命体通过阴阳交合,在不同的环境生存,孕育出后代。玉京子应是龙族与其他族类杂交的后代,因此,它们体内神脉不纯,无法完整继承神兽血脉。”
“原来是这样。”乌岚恍然大悟,禁不住又道:“浮空山上的神兽看不出我是什么族类,神龟说我体内神脉可能是龙,您知道我是什么吗?”
“尊驾体内神脉未成形,确实难以分辨。尊驾能上天入地,体形庞大,又能与万物通灵,以我的见解,”鲲鹏道,“天地混沌未开之前,尊驾便已存在,是不是龙族倒不重要,都是后世人类称呼。”
“体形庞大?”乌岚诧道,“神龟说我的神脉是一条玉带。”
“神兽体形过于庞大,不适应空间世界,其存在会引发空间扭曲。因此,海龟看尊驾,只能看见一条玉带。”鲲鹏道,“好比尊驾看我,若不是到高处,难以看清我的完全体。又好比常年生活在海里的鱼类,海底看月,只圆盘大小,而真正的月亮,其实大过整片海洋,都是受了空间局限而已。”
“所以您也在另一层空间里?”
“可以这样理解。”
“我之前上岛,那十五道地泉水是您在迎接我?”
“是尊驾召唤了我。”
鲲鹏的说法带得乌岚大脑飞速转动,很快,她想到悬在头顶的难题:“假如我的神脉是龙族,玉京子是我的后代吗?”
鲲鹏发出亲切但缓慢的笑声。“龙族是一个族类,可不止一条龙啊。”
她笑得乌岚有些不好意思。“玉京子在海上作乱,又去浮空山屠害生灵,您能不能帮忙对付它?”
鲲鹏这回没有立刻回答,似乎是思考了一会儿,再开口,她的语气明显透着为难:“对这两条龙子,我的做法大约会令尊驾失望,我和浮空山神兽一样,不会干涉它们的作为。”
“为什么?”
“是非善恶是人类定义,尊驾之所以关切生灵,想是因为受过人类教育,在我身处的时代,神兽已在消亡,到尊驾所处时代,神兽想必只是历史传说。”鲲鹏道,“人类成为天地主宰,此乃时空世界不可逆转的定势,而人类,并不需要神兽存在。我与尊驾不同,我并非始祖神兽,鲲鹏始祖到我,经过了几代生殖遗传,即使我的祖上未曾与他族杂交,神力仍在大大减退,消亡是必然。作为鲲鹏后代,我唯一能做的,便是在形迹消亡前,坚守海族的习性。玉京子若能翻天覆地,重回天地主宰,也许能拯救神兽消亡的命运,我心悦诚服,若不能,我亦认这天命。”
鲲鹏声音节奏有独属于鱼类的缓慢,但因动听,乌岚听得入神,忘了观察万里高空下方的变化。
第66章 海外(22-23)
22、
卫习左不大理解眼下的状况,从蒲岛地面惊现近百股涌泉、整座岛差点被淹、海上乌云和风浪骤起,到涌泉停止、海上复归风平浪静,再到日月更迭、海上一轮巨大的圆月半铺在海面——这一切,竟发生在短短一个时辰内。
从前,他在长安各坊玩乐,听装瞎的老道说过海外异象,种种奇诡之事,他只当乐子听。现如今,自己亲眼见证此事,倒觉得自己像个乐子,海神的乐子。
目光回到小小竹屋内,牛皮做的席子上,乌岚仍在昏睡,时而眉头锁起,时而舒展,宛若云卷云舒。她还活着,他在她活着的时候赶了回来,他没有在危难之际放弃她,卫习左感到万分庆幸,近乎于狂喜的程度。卫习左暗想,等她醒来,他要体面而庄重地告诉她,他是一位值得期待的朋友。
阿藏目力敏锐,立刻捕捉到卫习左嘴角不易察觉的笑意,她不明白他因什么发笑,只觉得他莫名其妙。回看地表水慢慢退去,阿藏仍不敢相信,刚才发生的事情只是虚惊一场。
她还记得自己赶回竹屋时,涌泉已经停止,卫习左站在竹楼下的积水里,被李勰用剑指着——他当然还是赶卫习左走。
直到天光突然大换,李勰脸色跟着遽变,立马收剑回屋,卫习左和她才被默许留下来。
世子全副心神都在乌娘子身上,这是她早就看出来的情形。可即便再记挂乌娘子,世子很少失却风度,待人接物,哪怕心藏算计,总是温文尔雅的,哪像这会儿……
狐魅悄悄叹了口气,有些担心,万一玉京子趁这个时候来,他们几个能不能对付得了。阿藏越想越担心,忍不住回身冲卫习左道:“夜里正是妖魅横行的时候,你那些召灵的符咒都清点下,照魅镜也擦一擦呀。”
卫习左此时心情好,狐魅对她吆五喝六他也不追究,当即从袖囊里掏出符咒,专心清点起来。
他难得对自己这般言听计从,又乖巧温顺,阿藏刚提起的担心瞬又放下。看他擦了半天照魅镜,阿藏忽然闻到一丝不寻常的、厚重的腥味。这腥味令她不自觉狐毛直竖,反身去找腥味源头,一看前方光景,阿藏当即大喊:“它们来了!”
当是时,出现在阿藏眼前的并不是金白两蛇,而是一群臂粗的红色蚯蚓,它们像蛇一样挺着半身爬行,身长接近一丈。这群蚯蚓颜色鲜红,皮肤滑腻,单看还好,聚在一起,极其恶心,阿藏简直不愿多看它们一眼。
竹屋四壁通透,胡阿藏惊声提醒过后,李勰和卫习左同时起身,两人都看见竹屋外的状况。
他们被红蚯蚓包围了。
红蚯蚓的攻势不讲任何战略,只是一径往竹楼上冲,李勰剑锋凌厉,一剑能斩一条。卫习左召唤的阴灵也能将中符的蚯蚓锢在原地。阿藏隐去形迹,正愁手上没有称手的武器,忽然想起乌岚的铜剑和风狸杖,立刻找来作战,间或蹿上高处,替队伍观察情势。
“它们是从附近地泉口里爬出来的,都是蚯蚓,暂时没发现那两条蛇。”阿藏居高远望,看到海空月浮,那硕大的圆月倒映在海面,活像巨兽的眼睛。
红蚯蚓绵绵不绝地自地底出现,它们的目标很明确,直奔乌岚而去。不过一晃神的功夫,便有几条爬到竹屋顶上,阿藏边挥剑狂砍边大喊:“它们上来屋顶了!”
卫习左闻言,立即提出自己的建议:“是时候带乌娘子先走了,这样下去,竹屋保不住。”
李勰没作声,将自己的位置让给卫习左。“你先顶一顶。”随即,他毫不犹豫地砍断竹屋内几根房梁,踏着断木搭建的路径,飞快跃上屋顶,先利落解决完四条刚爬上来的红蚯蚓,又将屋顶西侧竹梁砍去寸余,屋顶东西两侧受力不均,直接自东向西滑落下去。
整个竹屋失去遮盖,完完全全暴露在月夜之下。
李勰没有停止行动,屋顶滑落也并未阻止蚯蚓的攻势,在茅草掉落的西侧,李勰一边仗剑迎敌,一边徒手拉起整个顶盖,以此为防具,将西侧蚯蚓群赶去了丈长之外。
然后,李勰拿起腰上革囊,小心往茅草上淋下一道灯油,接着停止动作,静伫在原地。
红蚯蚓见状,重新卷土而来,一只接一只地爬过茅草屋顶,要向李勰发起群攻。
就在这时,一根点燃的草头凌空划过,精准落在沾了灯油的茅草上。茅草屋顶虽然前不久才淋过地泉水,底下是干草,兼有灯油助燃,很快烧了起来。
李勰未作停留,闪身回到竹屋。
因有红蚯蚓被大火烧死,剧烈的恶臭味从西侧传来。阿藏站在孤零零的房架子上,看西边一条火线阻隔了蚯蚓群,暗暗为李勰临危不乱的智计叹服。
屋顶被拆,竹屋已是摇摇欲坠,李勰招呼卫习左一起,没怎么费力气,便生生踹倒了四面竹墙。至此,整个竹屋只剩一张地板,乌岚仍安然躺着。
李勰蹲去她身边,轻声道:“该醒了,乌岚。”
23、
乌岚听到李勰喊她的声音,大脑一个激灵,想要回去。
但她很明确地感知到,体内神脉不打算配合她。这种直觉顿使乌岚感到强烈不安,她连忙俯冲视角,想离蒲岛更近,离她的朋友们更近。
就在这时,下方鲲鹏有了动静。
乌岚的视野里,鲲鹏似是遭到意外攻击,把她逼出海底,巨兽的头部跃出海面,像是在反抗。
“您怎么了?”乌岚连忙问。
“我被偷袭了。”鲲鹏道。
“是谁在攻击您?我可以帮您吗?我该怎么做?”
“这是我行将消亡的天命,尊驾帮不了。”鲲鹏此时声音带着一股无可奈何。
尽管鲲鹏说她帮不了,乌岚还是想救她,她在水面挣扎的样子,她发出遥远而深沉的鱼类喊叫,每一个动静都让乌岚感到揪心。
乌岚试图和体内神脉角力,她强行要往下冲,终于在更近的视角里看出鲲鹏在经历什么。
海面上有一金一白两条蛇,顺着喷气孔钻入她身体,在她体内进进出出,鲲鹏在和它们对抗。
乌岚听得见两条蛇的对话,它们在她身上找鱼鳔。
“您身上有续弦胶?”乌岚问鲲鹏。
“我先祖是鲲鹏,在海下生存,本不需要鱼鳔,后代因与其他大鱼杂合,体内突生鱼鳔,也多出这许多祸事。”鲲鹏语带痛苦道。
“您说过,那两条蛇只是普通海兽,它们怎么打得过上古神兽的血脉?”乌岚急道,“上古神兽不是可以扭曲空间吗?为什么您不试试躲进折叠空间?”
鲲鹏闻言,发出一声悠长的啼叫,啼叫响在海面以下,却响彻整片海域。
乌岚听出那啼叫里带了叹息,随后,鲲鹏道:“因为尊驾在帮它们啊。”
乌岚大惊不已,震惊之余还有一丝隐秘的惊惧。眼见鲲鹏还在海面下方游走,乌岚身不能动,连神智也分不清楚,到底有几分属于自己。
在两蛇迅猛的攻势下,鲲鹏游速越来越慢,她用几不可闻的声音对乌岚说:“尊驾若准许,请让我留在海里,亦请放过我的孩子,它们不剩多少神兽血脉,鱼鳔做不出续弦胶。”
她的声音十分虚弱,乌岚刚想接话,只见一条玉白光带从眼前蹿出,径直飞向海面,那光带白得晃眼,好像在哪见过。
找回自己的肢体和意识前,乌岚耳边突然响起一道熟悉的声音:“我对你的孩子无甚兴趣,给我续弦胶,你自可魂归海底。”
这是一道男声,准确地说,像是李勰的声音。
第67章 海外(24-25)
24、
阿藏从没见过那么大的鱼,想也没想过。娘姥姥讲的古老传说里倒提过,海里住着几万岁的大鱼,它们是世间最长寿的海兽,若是上古神脉,就更了不得,浑身都是宝。
虽然下南海以来,她无数遍想过能做还魂胶的鱼胶到底在哪里,见到遮天蔽日的大鱼出海,她几乎立刻确信,这条大鱼身上一定有她想要的鱼胶。
可她已经来不及做什么了,蒲岛正好长在大鱼背上,随着大鱼跃出海面,整座岛渺小如汪洋中的一片叶子,转瞬落入大海。
这之后,红蚯蚓、玉京子都不再重要,那大鱼似在承受巨大痛苦,不断发出悲凉的哀鸣。阿藏听不懂它为何而悲,她无暇多想什么,世子砍下两根原本是房梁的竹木,在岛沉之前,用它撑住了他们三个。
在此之前,乌娘子凭空消失了。因为乌娘子的消失,他们三个——尤其是世子——终于松了一口气,也终于开始自救。
竹木够轻,暂能浮于海面,世子指挥卫习左,两人打算靠竹木游到几里外的小筏上,那是宿海留给他们的救命筏。
阿藏力气小,只能帮一点小忙。偶尔,她会扭头去看那大鱼,她看见大鱼被两条缠着白光的大蛇攻击,在大鱼面前,两条蛇显得那么小,它们攻势却都那么强。
阿藏想起来乌娘子说,那两条海蛇也在找还魂胶。
她不住地回头观望,恋恋不舍,尽管世子一再提醒她,要不计代价地远离大鱼和大蛇。阿藏知道,在大鱼和大蛇面前,他们几个弱小如蝼蚁,大鱼翻个浪,他们就会立即葬身海腹。
她还是挂念还魂胶,可她又很心疼大鱼的处境,它的悲鸣揪痛了狐魅的一颗心,令她觉得还魂胶都没那么重要了。
“没了鱼鳔,它会死吗?”阿藏问拼命划水的男人们。
她声音轻,海面又太吵,充斥着大鱼绝望的喊声和扑水声,因此,没人回答她。
他们三个还没挨到小筏,大鱼和大蛇之间的对战便结束了。
起先,阿藏还没明白战争结束,是突然发现大鱼不再发声,紧接着,海面因此出现巨大动荡,她好奇回头去看,正好看到大鱼最后一点身体跌入海里。
海水在深陷,世子当即命令道:“抓紧竹木。”
看完大鱼殒命,阿藏心生剧烈的求生欲,四肢并用,将竹木抓得紧紧的。
再看海面那两条蛇,一同缠着一颗巨大的白色鱼鳔,远看真像双龙戏珠,阿藏看呆了,浪打在头上也浑然未觉。
然而,鱼鳔并没有在两蛇身上停留太久,一根闪耀着白光,像云又像雾的玉带轻而易举地卷走了鱼鳔,两蛇起初没明白发生了什么,似是想追逐玉带而去,它们不能飞,只能无助地在海面上蹿下跳。
再看那闪闪烁烁的玉带,一眨眼的功夫便飞升至广袤天穹,穿梭进乌黑的天幕里,起先,阿藏还能看见一点鱼鳔的影子,很快就看不清了。
大鱼入海带来的巨浪一波接一波地袭来,阿藏几度被浪花挡住视线,隔着水花,她依稀看到天上在闪电,又好像不是闪电,而是什么东西在云层上空游动。
“那是不是龙啊?”阿藏问。
一道浪刚过,前方卫习左终于听见她的声音,“什么龙?”
阿藏仰着头,示意卫习左往天上看。
卫习左浑身湿透,脸上还在淌水,最要紧的还是眼下境况,他们三个生死未卜。但因知道乌岚没事,他心里似乎没那么重的牵挂,他从来就是一个惜命又随时随地准备赴死的人。所以,听阿藏说龙,他也禁不住好奇,顺着她的指引往上看。
一开始,卫习左只隐约看到蜿蜒的闪电,当即想搪塞狐魅异想天开的疑问,还没等他开口,那“闪电”忽然从黑云里穿出,像一条巨大的飞瀑,自九天而下,直冲他们三个飞来。
很快,卫习左和胡阿藏同时意识到,那条飞瀑般的活物是冲着另一个人来。
卫习左感到一阵耀目的白光闪过,便彻底失去了知觉。
胡阿藏试图向后跳进海里,至于有没有成功,她自己也不清楚,闭眼前,好像听见世子的声音,道:“你我本就一体,你这具躯体是死是活,于我无碍,再无谓抵抗,我杀了你。”
不对,世子说话没那么坏。
她已经分辨不了了。
25、
乌岚从一股巨大的失落和疑惧中醒来。
深市出租屋,茶几上放着她的手机,时钟显示,日期是十一月十三日,时间是十九点二十三分,她在那个世界上山下海,现代世界仍只过了不到五分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