蒲岛全岛面积不大,海拔也不高,乌岚凭目测推断,岛上最高海拔不超过十米,很难想象这样一座小岛怎么经得起海平面上升的变化。虽然小,岛上到处都是植被覆盖,除去大面积的草坪,树木长势都是中途向外倒扣,像外翻的伞面,成堆的倒扣植物扎在一起,形成强烈的视觉冲击,其中,又以凤凰树的形状最美。大概因为纬度低,岛上凤凰树到这个季节仍然开花,树干长到一米左右开始倒扣,鲜红的凤凰花像沸腾的火焰,往地面生长。
地泉就在一簇一簇的凤凰花中央。
乌岚先是看到花树中央一位戴珍珠项链的女性,她有一张非常突出的脸,头发长到腰际,用麻绳向后束起,颧骨极高,鼻子硬挺,嘴唇紫黑,皮肤颜色比嘴唇浅许多。乌岚发现她的同时,她也向乌岚看过来,一双眼睛锐利如钩,装满久远又玄秘的智慧。
光看她长相,乌岚辨不出她年纪,她手上握着一根陈木做的手杖,手杖粗朴,没有任何装饰。水精带队走近时,大巫祝用手杖敲击着地面,口中念念有词。
等她念完,趴在背夫身上的水精用方言同她交谈了几句,随后,大巫祝示意水精退到一边。
她向乌岚和李勰走过来。
感觉到李勰压在自己身上的力量骤然变实,乌岚飞快和他交换了一道视线,随后,乌岚听到大巫祝说:“见过乌娘子。”
大巫祝说的是汉话,声音暗哑,语调平缓,神情不卑不亢。因为她走近,乌岚闻到她身上的气味,是一种奇怪的燃香味。
“您好。”乌岚道。
大巫祝有一双独属于南海岛人的大眼睛,同乌岚见礼后,她的眼睛转向李勰,又道:“见过大唐世子。”
李勰没作声,只稍稍向她点了点头。
“地泉乃海神居住之地,外人上岛,需请地泉预测吉凶。”大巫祝用手杖指向前方,“乌娘子,请。”
手杖示意的地方,仍长着不少凤凰树,树与树之间存在许多肉眼可见的泉眼,大约是为防止岛民不慎跌落地泉,每个地泉边缘都铺了脚踝高的石堆。
李勰搭着乌岚一起往前走,被大巫祝的手杖拦住。
“世子不必同行。”大巫祝道。
“我也是外人。”李勰轻轻推开她的手杖,径直带着乌岚往地泉走去。
“若测出凶卦,地泉会将你二人直接送入深海。”大巫祝在两人身后道。
乌岚闻言,略显担忧地看向李勰,问他是不是执意要走这一趟。
李勰无声将问题抛回给她。
乌岚停步,他们离最近的一处地泉还有七八步,她本打算驱动神脉去找神龟,问它地泉有没有危险。
而就在这时,脚下地面突然发出巨大动静,像地震突来,乌岚下意识拉住李勰搭在她肩头的手,听大巫祝在两人身后发出吟唱般的声响。
震动持续了大约十几秒,地面恢复平静,乌岚想当然地以为这是地震刚过,回身看大巫祝和水精一众,却见他们俱是一脸凝重端严之相,眉头紧皱,像在等待什么人出现。
乌岚双手并用,紧紧抓住李勰的手,视线重回地泉。
没等多久,只见一股自地底蹿升的海水从泉眼喷薄而出,水柱与地面呈 45 度角,从地底斜向半空喷射,水柱最高处,离地足有十米,水柱散开的水花毫不客气地自空中向外挥洒,不等周围众人反应,紧接着,又有一个地泉喷出水柱,同样的高度和宽度……
大巫祝接连发出震惊的喊声,她说的是方言,乌岚听不懂。
奇景并未到此结束,随着第二个地泉升腾,第三、第四……整整十五个地泉次第出水,地泉口连接的地面长度超过五百米,在海岛橘色夕阳的映照下,地泉的水柱像十五条侧飞的水龙,呈现着诡异的绝美。
地泉出水持续了约莫五分钟,来不及流散的地底水逐渐在脚下形成积水,乌岚站立的地方,积水甚至漫过她的脚踝。
她的布鞋湿透,皮肤先一步感知到地底水的温热,像温泉。最后一处地泉停止喷水,地底的震动也彻底平息。乌岚不太理解眼下的状况,她和李勰有没有通过吉凶测试,当她从被奇观震慑的茫然中回过神,隐约听见什么水系生物的声响。
会不会是玉京子?
这时,李勰暗暗使力,带乌岚转过身。
围观几人的脸色非常精彩。
先是大巫祝,眼睛睁得巨大,直直盯着乌岚,水精、背夫、女巫祝、宿海,都是不可置信。
“看来乌小姐是大吉之人。”李勰道。
他声音极小极低,大巫祝却好像也听见了,神情转瞬恢复正常。“地泉已接纳二位,二位可随诃莫那回竹楼。”
“诃莫那是谁?”乌岚道。
“是我。”水精扬声道,“大巫祝还要留在地泉,乌娘子、世子,请同我回竹楼稍作歇息。”
14、
回程途中,宿海向乌、李二人简单讲述了地泉的来历。
从蒲岛第一批先民上岛开始,岛上每隔数年便会生出一个新的泉眼,至今,累计有十五个。当然,这并非总数,地泉偶尔会出生在同一个位置,所以,即使蒲岛至今存在已有百年之久,地泉总数也就十五个。
“宿海先生也来这里测过?”乌岚好奇问道。
“我更喜欢听娘子叫我宿海。”宿海道。
“……”
宿海笑着看她,“两年前,我被岛民救上蒲岛,一群人都送来地泉,我是唯一幸存者。”
“怪不得。”乌岚了然道。
“怪不得什么?”
“怪不得阁下对蒲岛愚忠至此。”李勰接话道。
宿海笑意更深,“世子不曾经历我的旧事,仅用愚忠二字潦草概括,实在傲慢。”
“愚忠二字,至少还有忠字,对阁下已是肯定,何来潦草一说?”
“世子若直说在下愚蠢,我倒还没这许多话说,偏就带了个忠字,叫人听着很不愉快啊。”
“阁下也常叫我不愉快,来而不往非礼也。”
这时,前方水精突然回过头,对李勰道:“方才这番,是世子有意为难宿海了,他明明在和乌娘子说话呢。”
宿海哈哈大笑。
海上夕阳已经落了三分之二,只剩一道残阳铺在海面,烧红了半边海天。乌岚偷眼去看李勰,不防被他逮了个正着。
她以为他被水精和宿海联手围攻,该有点意气上头,可看他递向自己的眼神,好像又不是那么回事。乌岚有点搞不懂他在想什么,冲他做了个向下撇嘴、表示同情的鬼脸。
李勰的右手一直搭在她右肩上,以一个令乌岚始料未及且猝不及防的动作,顺手捏住了她的下颔,她的鬼脸秒速破功。
乌岚当即目瞪口呆——生理意义上的目瞪口呆。
李勰随之松手,别开脸笑了。
他笑得乌岚恼羞成怒,左手手肘果断出击,直往他腰上撞。
李勰身形一闪,躲过偷袭。
顾虑周围还有人,乌岚低声道:“世子现在是一点礼数都不讲了吗?”
“不讲。”
“……”
第60章 海外(15)
15、
海岛夜色上浮,宿海领李勰去见了岛上巫医。
巫医满头白发,肤色黝黑,虽是男性,大抵是岛上风俗,他也留长发,向后束起。比起大巫祝,巫医明显已经年老,脸上皱纹多得像快要剥落的墙皮。
竹楼内饰比乌岚傍晚看到的还要简陋,竹木衔接错位,到处是墙缝,完全比不上山居老人的院子。
乌岚将李勰搀至裀席落座,席面似乎是牛皮裁制,她挨着李勰而坐,静观巫医为他诊治。
蒲岛巫医和中原大夫不同,不给病人把脉,而是用一根细枝,枝头插着一颗草团,点燃,绕着李勰放烟。
竹屋内油灯昏暗,草团的烟雾清晰可辨,那巫医眯着眼观察烟雾许久,问李勰道:“郎君确实吃了黑丸?”
宿海闻言,脸色当先一沉,心下百转千回过几个念头。
“不知此话何解。”李勰冷静道。
巫医吹灭手中草团,手指指向环绕在李勰周身的烟雾,道:“这是地腐草,蒲岛地泉附近才有,地腐草最怕玉京子,为避玉京子威力,只能在地泉旁边偷生。郎君若吃过玉京子涎液所制黑丸,地腐草的烟雾只怕避你不及。”
宿海冷峻的目光凝向李勰,李勰恍若未觉,面上流转过一丝疑惑,又忽然想起什么似的,“说来有一桩事,或可解释缘由。四日前的夜里,我吃下这颗黑丸,隔日,海船启程,我吃了些蒸饼,过一刻,船行颠簸,我体弱,受不住,呕吐不止,或许那黑丸是被我吐了。”
“真若如此,是郎君有幸。”老巫医和善地说。
“您汉话说得这样好,想是去过大唐?”李勰顺势和他攀谈起来。
“不错,我年轻时在长安待过两年。”
“原来如此。”
不知道是不是因为医者仁心,对李勰关于毒丸的说法,老巫医脸上并无疑色,反观宿海,整张脸,显见的疑云密布。
作别老巫医,三人踏着海岛月光夜行,宿海正负手带路,突然回身瞥了乌、李二人一眼,冷声道:“世子没中毒,就别装出一副体弱的样子了。”
李勰不理会他的建议,道:“不论阁下对我有何种怀疑,我既随你一同来了岛上,过程不计,结果毕竟如你所愿。”
宿海冷哼道:“我对二位诸多体谅尊重,桩桩件件,总要问过二位意愿。那日在浮空山脚,我从头至尾不曾怀疑世子甘愿身先士卒的仗义,却原来是我被二位戏耍了。”
“宿海先生处处算计我和李勰,肆意伤害我们的朋友,把他们当货物,当人质,只为成全你自己对玉京子的忠心。”乌岚冷声接话道,“现在倒要求我们对你以诚相待,不觉得这是强人所难吗?您真好意思吗?”
宿海停步,朝乌、李二人转过身来。
李勰动作更快,瞬将乌岚带得后退数步。
海上月光清亮,乌岚看见宿海表情,面有痛色,眼含杀意。
她搞不懂这个古代男人,他在愤怒什么?
乌岚是玉京子要的人,加上亲眼见过地泉旁的神迹,对乌岚身上藏有奇宝,宿海不疑有他,暂时不敢妄动。
沉默走了一路,他将两人送到布过防的竹屋,只留下一句交代:“用过晚饭,会有人来找你们。”
乌、李二人被关进一间空置的竹屋,竹屋小得可怜,油灯点在屋外,室内仅靠自然光照明,屋外有两位壮汉看守。
有戴珍珠头饰的女子用竹篮拎来晚饭,里面没有碗碟,就两张饼,四五条巴掌长的鱼干,一只皮质水囊。
看着水囊,乌岚犯难道:“怎么只给我们送一瓶水?”
“岛上淡水不足,饮用水很珍贵。”李勰道,“里面有半升,够分。”
乌岚没想到上岛不过一两个小时,李勰观察到的情况和她截然不同。她想了想,拿起胡饼问:“岛上好像也没有农作物,胡饼怎么来的?”
“抢劫,或去中原交换。”李勰道。
乌岚点头,一边掰饼入口,一边问出自己真正想从男性视角了解的事情,宿海不像小心眼的人,为什么突然和她较真。
听完她的提问,李勰细细吃了半张饼,摘开水囊塞子,递到乌岚面前,“你先喝。”
乌岚摇头,她没什么胃口。
李勰重新将盖子塞回。“他不是和你较真,只不过刚好被你说穿心思,你又是女子,他把受辱的情绪转嫁给你而已。”
“受辱?”
“宿海是个心高气傲之人,依我看,他表面上不介意我们取笑他对蒲岛尽忠,心里十分瞧不上蒲岛岛民。”
“他明明和水精称兄道弟。”
“宿海上岛两年,至今没有完整学会蕃语。”李勰沉声道,“语言是人与人之间最基本的沟通工具,他如果真想融入这座岛,早该学会了。”
“对哦,我们刚刚见过的老巫医,年轻的时候在长安待过两年,到现在都记得讲汉话。”
李勰递来肯定眼神,忽然揭开水囊塞子,隔着一段距离,仰头喝水。
乌岚心绪涌动,急着跟他分享自己的见解:“我感觉宿海特别想和你交朋友。”
李勰差点被一口水呛住,生生吞回呛劲,将水囊塞好放回。
乌岚看他一张脸憋得通红,心下有些愧疚,又补充道:“我的意思是,可能就像你说的,他不把岛民放在眼里,没有朋友,所以想和你交朋友,你是世子,出身高贵,他总不至于还瞧不上吧?”
李勰看向她,眼神带着一点琢磨意味。“乌小姐对宿海很感兴趣?”
“也没有很感兴趣,我就是单纯觉得……”乌岚原本是下意识否认他的说法,其实根本没细想自己对宿海这一番探问的缘由,说到一半,实在想不出接下去怎么说了。
静默在两人之间无声蔓延。屋外油灯突然灭了,门口传来看守叽叽咕咕的交谈声。
乌岚试着缕析自己对宿海好奇的原因,目光不自觉落到竹篓里的水囊上,李勰顺手将水囊取给她。
她接过水囊,却并不喝水,对李勰道:“我本来觉得宿海对我们而言,有点亦敌亦友,敌占七分,友占三分,来蒲岛这一路,他对我们确实不错。我就是没想到,对你骗他吃了毒药这件事,他会那么生气,而且事后想想,以宿海为人谨慎、心思缜密的程度,怎么会对你吞毒的行为毫无怀疑呢?”
李勰的眼神逐渐幽深,“所以,乌小姐的结论是什么?”他低声问。
“我想,宿海是太信任你了。他跟我较真并不是因为我,而是因为你,或者说,是因为太信任你的自己。”乌岚道。
李勰默了默,“虽然不想承认,乌小姐的见解似乎更准确。”
“你也觉得是这个原因?”乌岚道,“如果是,真有点可惜,原本还能争取他做内应。”
李勰的目光仍牢牢锁定着乌岚,“乌小姐很懂观察人心。”
“啊?”
“就是你的观察力,可不可以……”他停了停,“多分给自己人?”
“比如?”乌岚故作不解道。
“我。”
乌岚低下头,任心跳失序。“观察你,很难。”
“哪里难?”
“世子心防太重,说话做事,不显山不露水,观察世子好比雾里看花,花非花雾非雾。”
李勰没接话。
乌岚盯住皮垫子上的一个口子看,感觉心房微微发麻,她不喜欢他的沉默,小声道:“问你,你也总不说,谁说语言是最基本的沟通工具啊。”
“乌小姐想问什么?”
乌岚抬头看他,“现在问?”
李勰眨了眨眼。
乌岚在他眼里看到最近常见的,摇曳的火苗。她没想太多,顺势问他:“世子现在在想什么?”
李勰目光一闪,眼睛却没离开,片刻后,他说:“在想怎么回答乌小姐的问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