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劝过先生,先生不肯听。”话毕,李勰又对乌岚道:“我们该走了。”
乌岚没有动身,李勰看向她,面露不解。
“我答应过蜂王,要保护它。”乌岚沉声道。
“就凭你?”卫习左哂笑道。“那丁校尉回去做的第一件事,就是上报岭南道,世子今夜不惜搬出平卢节度使的信物,不出两日,岭南节度使便会知晓,为了抢着敬献贡物,必然插手此事。小小一个校尉,管不了多少兵,惊动到岭南道,可就是数以万计的兵力了。”
乌岚搞不懂这个朝代的兵制,因为知道这个唐并不是历史书上的唐,她无从查阅资料。听卫习左说还有更大的兵力介入,她当先想到要向李勰求证。
李勰读出她的疑问,即时回答道:“他说的没错。”
乌岚点点头,对卫习左道:“我跟蜂王谈了个条件,它不伤你们,我保它顺利完成交尾。先生你现在还活着,不是因为你走运,而是它们放过了你。”
“它放了我,所以呢?”卫习左不以为然地说。
变作狐形的阿藏似是受不了他这样,又一个飞身到他身前,满堂只有乌岚看得见她,赶在她动手之前,乌岚及时阻止道:“阿藏姑娘先等等。”
红狐收住手。
“卫先生,你想要蜂巢,对吗?”乌岚问。
“是又如何?不是又如何?”
“阿藏也想要蜂巢,丁校尉、还有节度使,你们都——”
“废话少——”
“只有我能拿到蜂巢。”乌岚沉声打断了卫习左。
满堂皆静,四人分立三点,形成三角结构,目光都看向天井下站着的乌岚。
“没错,节度使麾下有重兵,蜂群再多,多不过人。”乌岚道。
“除此之外,一旦那几只雄蜂与蜂王交配完,会立即死去,剩余的工蜂,不足为患。”卫习左道。
“先生好像忽略了蜂王。”
“蜂王又如何,这几次接连遇险,若非雄蜂相助,它能自保?”
“先生以为,这只蜂王的巢穴珍贵在哪?”
卫习左静静看她,明明光线昏暗,他却觉得那女子面容清晰可辨,身上散发着一种与寻常女子不同的慧黠。他忽然生出了耐心,答她道:“你的好郎君没有告诉你?”
“我更想听先生的说法。”
卫习左轻笑一声,“《上古异虫录》有载,岭南多瘴气,瘴气林中不止多猛兽,毒虫也甚多。能在林中存活下来的上古异虫,多是神脉,能通无界天外的天神,因而得以保留全族,脉脉相承。此间壁罅藏身之物,便是书中所载异蜂,它的巢,通体都是奇宝。”
“受教。”乌岚拱手相谢,“先生见过它的巢?”
“不曾。”
“来都来了,先生不妨亲眼看一看。”
卫习左不明白她的用意,但听她提醒,好像才想起自己从头至尾没见过那蜂巢究竟何种样子,一时兴起,起身便往西侧壁罅走去。
走到一半,卫习左又欻然想到:“我倒轻信了小娘子,这一招,想是借刀杀人?”
“先生想多了,您现在手无缚鸡之力,我还需要借刀杀人吗?”
听乌岚说完这句,胡阿藏咯咯直笑,道:“你们一个个人,都比我想的有意思。”
卫习左还在犹豫,乌岚又道:“先生如果担心我害你,隔远了看也行,你就目测一下那道缝的宽度,脑补那个蜂巢有多大就好。”
“脑补?”卫习左不懂这个词的意思。
“就是自己想象蜂巢的大小、形状。”
卫习左冷哼一声,“少来故弄玄虚,你想说什么尽管说。”
“好。”有过刚刚一长段时间的思考,乌岚现下思路无比清晰,不疾不徐道:“先生应该见过其他普通的蜂巢,今晚也见过工蜂,数量不少,依先生看,这道缝隙够不够它们住?”
听她说完,卫习左再去看那壁罅,更加疑惑:“你什么意思?”
“先生今夜和我一样,一同见到雄蜂和工蜂离开这座祠堂,也在同一时间知道它们从外面飞来。”乌岚沉着道,“我的意思非常清楚,这只上古异蜂的蜂巢,不在这里。”
满堂皆惊。
“本月二十七,毒蜂杀人那晚,有三位本地渔民进到堂内,用点着的燃香在壁罅间戳刺多遍,蜂巢完好如初。”李勰率先打破沉默,为乌岚的说法提供了力证。
“怪不得用土人挂石斑鱼的法子也无效。”胡阿藏道,“原来蜂巢竟不在这里。”
卫习左沉思片刻,疑道:“假若你说的有道理,何以你不去找那真正的蜂巢,偏和世子在这祠堂赖着不走?”
“我也是今晚才想明白这点。”乌岚道。
“既是今晚想明白,你又凭什么说,只有你能拿到蜂巢?”
乌岚闻言耸了耸肩。这动作落在卫习左眼里,先是觉得新鲜,而后明白她这是对自己的蔑视,心头不禁无名火起:“你二人一唱一和,分明想诓我离开,好独占宝物——”
“你双手被绑,符咒被抢,诓你有什么用?要诓我也去诓节度使。”乌岚打断他,“不管你信不信,我说我能拿到蜂巢,就一定能拿到。”
卫习左一时哑口,毫无血色的脸上竟涌起一股委屈。
乌岚转向李勰,见他看自己的眼神也隐有怀疑,忍不住小声说:“蜂王答应我不杀人,它做到了。答应送我蜂巢,我相信它也会做到。”
“我信你。”
“那你——”
李勰冲她摇摇头,目光向外,示意她不要在这里说。
乌岚会意,同他一起走出祠堂。
第12章 卢氏祠堂(23-24)
23、
胡阿藏偷偷跟了两人出来,乌岚看见,礼貌请她回避,阿藏脸色讪讪,还是乖乖退了回去。
雨过天晴后的海边,空气中有很重的海腥气,乌岚刚才密集输出完思考,精神松弛,一下感觉到冷,禁不住打了个喷嚏。
李勰望着远处天空,道:“今天错过了回去的时间。”
“错过了的意思是……”乌岚道,“我们回不去了?”
“错过了的意思是,回去的时间,不再由我控制。”
“不由你控制,由谁控制?”
李勰看向她,用眼神给出了答案。
乌岚手指自己,“我?”
“乌小姐已经可以凭意念,强留在这个世界。”李勰道,“按梦境的说法,你可以自己决定醒或不醒。”
对这个突如其来的分支走向,乌岚很惊讶。
两人脚踩泥地,缓步徐行,都不觉得匆忙。乌岚消化了一会儿,想到问:“之前我来这个世界,你是怎么知道回去的时间呢?”
“家师的灵宠在附近。”
“灵宠?”
“在乌小姐的世界,它叫噪鹃。”
“居然是噪鹃?”乌岚越加震惊,怪不得她总是在梦醒时分听见噪鹃的声音。
“是。”李勰道,“之前,我和乌小姐一样好奇,为什么你是那个命定之人,无论怎样问师父,他都说是天机,连他也无法参透,只让我静候。到今天,大约算是知道了答案。”
“答案是什么?”
“有些事,只有乌小姐可以做到。”
“比如能和蜂王交流?”
“只是其中一项。”李勰说着忽然回头看了祠堂一眼,道:“又比如阿藏,这几日我和她一起守在祠堂,纵然我手握神剑,她不怕我,但她怕你。”
“……她怕我?”话说完,乌岚自己回忆起胡阿藏第一次见她的反应,好像确实有这么回事。
“不但她怕你,蜂王也怕。”
李勰一连串信息抛过来,乌岚更感到迷惑,不单单因为自己身份成谜,还因为他居然一直没停止“考察”她。
“卫习左是人,自负,对你没有太多忌惮,合理。”李勰道,“阿藏是魅,蜂王是兽,他们怕你,只能说明一件事。”
“我不是人。”乌岚点破他的推论。
“乌小姐学过生物,应当知道,自然界除了人类,其他物种没有情感。所以,毒蜂可以杀人不眨眼,因为护主是它们的本能,它们恶得十分纯粹,不掺杂任何道德和法律观念。”李勰缓缓道,“蜂王愿意放人类一马,说明它遇到了不可抗力,按生物界的规则,这个不可抗力,只能是更强大的敌人。”
乌岚目视前方,视力好得居然能看到海。“看来,我有上古神脉的猜想还真不能这么快放弃。”
“家师钻研谶纬多年,所得预言,从无错处。”
“阿藏是狐狸修成的魅,你师父是什么魅?”
“……家师未曾告知。”
“也对,你看不见——等等,你看不见,我看得见!你师父在哪,我可以见他吗?你师父一定知道很多。”乌岚兴奋道。
“家师在登州。”李勰道,“登州与南海郡相隔千里,路途遥远,家师年迈,受不住颠簸之苦,不便走动。”
乌岚看他神情,料想他们师徒关系必定很好,他应该也想知道师父原形是什么。忽又想起卫习左提过他的身份,心下略作了一番思忖,乌岚问:“你是皇孙啊?”
李勰看了她一眼,“乌小姐这是什么表情?”
乌岚不知道自己刚刚做过什么表情,她猜那个无意间的表情一定显得很不沉稳,和自己平时在他面前的形象大相径庭。思及至此,她有些不好意思,又觉得和他认识这么多天,也该让他知道自己本性如何,遂主动坦白心理活动:“就是感觉进入了一个穿越小说,你读过我们那里的穿越小说吗?”
李勰摇头。
“在主流穿越小说里,有皇室身份的,通常都是主角。”
“怎么说?”
他问得一本正经,乌岚只好认真解释:“大概因为皇室在现代不常见,比较有想象空间,而且,某种程度上来说,皇室身份代表强势,不仅仅是地位,还有能力、资源……等等。”
李勰沉静了一段时间。“我八岁被放逐出京,父亲说,只要圣上在位一天,我不能踏入长安半步。”说到这里,他朝乌岚递来一个疑问眼神,“算是强势身份?”
头一次听他自己吐露身世,乌岚大感意外,她想知道他为什么被放逐,又为什么不能踏入长安,她想到笃信命理的母亲曾提过“一床不住二龙”“王不见王”的说法……
后来的时间,乌岚记得自己连着打了两个喷嚏,当她从喷嚏声中回神,人已经坐在出租屋的客厅。
只是这一次,她的身边没有李勰。
24、
从那个唐朝回来后,乌岚感冒了。
尽管喝了不少特效感冒药,身体复原的自然周期摆在那,乌岚的主观意愿打不过病毒,而这小病给乌岚带来最直接的影响就是,她无法验证自己的“异能”——她能不能自己决定去唐朝的时间。
幸好时间是周末,乌岚不用上班,只需要安心在家休养,她从没任何时候像这次一样,过分关心自己的身体。与此同时,她用康复期的碎片时间和精力,捋出不少新疑问:
噪鹃是李勰师父的灵宠,它能穿越两个世界?是不是在监视她?
她到底是不是上古神脉?如果是,她有什么超能力,能让蜂王和胡阿藏都怕她?
每每想到这里,乌岚都自觉感到不好意思,过去二十五年,她的人生简直不要太平凡,除了学习就是帮母亲卖鱼,如果不是擅自作主考来深市,她会像每一个出生在小县城的普通女孩一样,大学毕业,考一个公务员或教编,开始朝九晚五的工作,在合适的时间,经过长辈或同事、朋友介绍,认识一个条件相当的适婚男人,谈一两年恋爱,再顺其自然地结婚生子……这在许多人眼里,是一种安定的幸福。
乌岚总觉得自己的人生远不止于此。
乌玫认为女儿是读研究生之后突然生出的反骨,其实不然,乌岚的“反骨”早在小学时期就长出来了。
那是一次正常放学的夏日傍晚,乌岚在回家路上捡到一个知了壳,之所以会捡它,是因为寻常的知了壳都是黄棕色,她捡到的那只是彩色,太过缤纷的颜色,使乌岚忍不住想,那会不会是一只有魔力的知了壳。乌岚把那知了壳带回家,藏在枕边,每晚临睡前都祈祷,那只知了壳能带她去到神奇世界。
两周后,知了壳的颜色脱落在床单上,它变回本来的黄棕色,小学生乌岚终于意识到,原来这只知了壳是被人为涂成的五颜六色。得知这点,她感到十分伤心,却仍然为陪伴自己已久的知了壳举行了简单“葬礼”,把它埋进花坛的泥土里。与母亲笃信风水玄学不同,乌岚相信万物有灵。
这并不是乌岚最后一次发挥自己的想象力,事实上,鱼市摆摊的生活也为她提供了诸多素材。母亲是内陆地区的小鱼贩,经营成本只够批发贩卖一些河鱼,河鱼种类不如海鱼多,形状也十分单一,多是扁扁肥肥的身体,不像菜市场专营海鲜的大型鱼货店,鱼的样子千奇百怪,像外星生物。多少个生意惨淡的鱼市下午,乌岚总是蹲在海鲜店用来招徕顾客的水族箱前,幻想着那些千奇百怪的小鱼能把她带去另一个世界。
那时候,母亲总说乌岚是呆子,觉得她不像其他小姑娘那样会撒娇,懂得讨大人喜欢。乌岚面上听一听,心里都是不认的,打那时起,她就向往去到海边,去到大城市,去过五彩斑斓的生活。
然而,当从小憧憬的生活真正发生,乌岚好像都没时间回顾自己年少时的心愿,梦想成真之类,总觉得一切像假的,尤其是李勰,根本不像真实世界会存在的人。
意识到似乎是感冒使自己变得多愁善感,乌岚及时打住自己飘远的思路,下床给自己猛灌了几口热水。
这时,有人敲门。
乌岚走去开门,于楼道昏黄的灯光下,见到一张轮廓鲜明、毫无短板的脸——当然是李勰。他今天穿着简单,黑色衬衣的线条恰到好处修饰了他的脸型,是这个时代少见的雅致。
乌岚脑中混沌,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居然停在门口端看他许久,才忽然想起引他进门。
“我其实不太知道,你到底是不是真人。”乌岚解释自己发愣的理由。
这是深市华灯初上的夜晚,客厅顶灯还是坏的,李勰自行换了拖鞋,道:“现在怀疑这个,是不是太晚了?”
乌岚去给他倒了杯水,她没像往常一样坐他旁边,而是拿了张小矮凳,坐去另一端,面对李勰的疑问眼神,她举了举手上温水,道:“我感冒了,别传染给你。”
李勰微微点头,“前几天暴雨,蜂王无法正常交尾,这几天放晴,交尾期要开始了。”
乌岚起身,“我去拿玉枕。”
“先不急,”李勰道,“有件事,卫习左猜对了。”
“什么?”
“岭南节度使的兵包围了祠堂,打算在蜂王完成交尾后,拆了祠堂,拿走蜂巢。”
乌岚愣在原地。
“乌小姐说实际的蜂巢在其他地方,这几天,我在附近找过多遍,没有发现。”李勰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