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很心疼, 但当许晏禾请求他送她去见叶今安的时候,他还是没控制住脾气。
“叶今安?”他骤然拧眉。
“是,”许晏禾紧紧攥着薄外套的拉链, 脸上的慌乱不安清晰可见,她好像时刻警惕着意外的攻击,说话变得小声:“我想去见一下先生,先生说会给我讲一下汉服的发展过程。”
“你可以去问闻茜茜, 她能滔滔不绝讲一下午。”
“先生是这方面的专家,如果你工作忙不方便的话, 我就自己走过去了。”
她的意思很明显,她不只是为了了解汉服, 更重要的是去见叶今安。
“许晏禾。”闻浔再次争取。
许晏禾已经无暇顾及太多, 她眼圈泛红,哀求道:“先生能懂我。”
闻浔怔然。
一口气堵在嗓子眼。
他有很多话想问,但时机不对。
他们僵持了半分钟,闻浔最终妥协, 拿上车钥匙,把许晏禾送去了北潼师范大学。
叶今安在门口等她。
汽车经过红绿灯,闻浔远远地就看到叶今安站在路边, 他依旧穿着简单的白衬衣和黑色西裤,和第一次见面时分毫不差, 周围的年轻学生熙熙攘攘, 他立于树下,温润如微风拂面。
闻浔看了一眼许晏禾,忽然就明白了许晏禾为什么说, 先生能懂我。
他们都来自百年前,身上好像都带着某种陈旧不变的气息。
也许在这时候, 真的只有叶今安能安抚好许晏禾,许晏禾在这个时候需要的是感同身受。活在二十一世纪的闻浔,对于隔着屏幕的恶意可以做到视若无睹,但对于许晏禾来说,如同魑魅魍魉如影随形。
她承受不了,所以要寻找同类。
许晏禾下了车,叶今安朝闻浔颔首微笑。
闻浔沉声问:“我什么时候来接她?”
“我会送她回去的,闻先生不必担心。”
许晏禾全程像是丢了魂,一直到闻浔落寞回了车里,她才反应过来,跑过去俯身扒住闻浔即将关上的车窗,两个人的目光撞在一起,许晏禾下意识垂眸躲避,小声说:“少爷,冰箱里有我前几天包的三鲜水饺。”
“知道了。”
许晏禾又往车窗里探了探。
欲言又止。
闻浔伸出手,摸了摸她的头,掌心抚过她的长发,“许晏禾,早点回来。”
许晏禾艰难露出笑容,说:“好,少爷路上小心。”
叶今安和许晏禾一起看着闻浔的车消失在道路转角,叶今安问:“他今年多大?”
“二十二。”
“大学刚毕业?”
“是。”
“同样的年轻英俊,同样的家境优越,也难怪你坚持认为他是孔少爷。”
许晏禾嘟囔着:“本来就是。”
叶今安笑而不语,并未反驳。
“网上的事情我都知道了,晏禾,你现在心里怎么想?”
“我不知道,我现在脑子里乱糟糟的。”
“这两天我翻了很多资料,也找了一些课件,还特地给你找了一间空教室,”叶今安温和地笑了笑,“晏禾,想上私塾吗?”
许晏禾破涕为笑。
两个人像是回到百年前的孔家后院,青黑砖瓦围城的小小空间里,在孔二少爷课后的短暂相处里,许晏禾用笨拙的语言描述自己的喜怒哀乐,叶今安静静看着她。
那时候许晏禾很崇拜叶今安,她崇拜先生的博古通今,叶今安也没有嫌弃她这个小白丁,他们结成了一段神奇的友谊,这是许晏禾曾经十几年生活里唯一值得骄傲的事情。
现在他们一同站在时间的缝隙里。
回不去,走不远。
只留一声叹息。
两个小时的课,叶今安娓娓道来,许晏禾的情绪逐渐被抚平。
叶今安从汉服的历史讲起,顺带着给许晏禾科普了中国上下五千年,从周朝的冠服制到秦汉的承袭,到唐朝的艳丽多姿,再到宋明的质朴淡雅,叶今安查阅了很多资料,下载了很多图片,一张一张放映给许晏禾看。
许晏禾的脸色愈发沉重。
她想起微博上那些话,那些言辞激烈的批评,她感到无所适从。
叶今安坐在她面前,“晏禾,你可以把网络上那些攻击,想象成孔家大院里总在你背后说你坏话的人,他们真的那么讨厌你吗?并不见得,只是孔家日复一日的生活太枯燥,他们总要找个人发泄情绪,就像这些隔着屏幕的评论,他们真的那么恨你吗?
“未必,他们连你姓甚名谁都不知晓,他们不管你的刺绣有多漂亮多用心,不管你的价格多实惠,不管你是不是提前说明了你不负责设计,他们无所谓真相,他们只看他们想看到的东西。”
许晏禾趴在桌子上,把脸埋在臂弯里。
眼泪一滴又一滴落下。
委屈忽然爆发,但又因为闻浔不在,只能克制着、忍着、收着。
变成无声的沉默。
“晏禾,这个世界和孔家大院一样,有恶意有善意,隔着一层屏幕就像是隔了东西厢房的距离,你当时是怎么熬过来的,现在依然如此。”
“我……”许晏禾回忆当年,“我装傻充愣。”
叶今安轻笑:“那就继续装傻充楞。”
许晏禾在长久的呆滞和疑惑之后,豁然顿悟,“我有点明白了,先生。”
叶今安没有回应,他静静等着许晏禾接下来的话。
“日子还要继续过啊,先生,我要赚钱的。”
“是啊。”
“不管好与不好,总要活下去。”
叶今安点头:“是。”
经历了命途多舛的十几年,一脚踩空来到一百年后,许晏禾的信念依旧是:活下去。
这三个字刻在许晏禾骨子里。
“晏禾,以后你可以经常来我这里旁听课程。”
“我可以吗?”
“可以。”
许晏禾的心情重新阳光起来,“从明天开始,我会继续接单的。”
.
大多数时候,许晏禾就像是一只自我修复能力很强的小动物,前一天晚上哭得头昏脑涨,第二天她依然能精神抖擞地坐在缝纫机前,继续工作。
依旧是拆快递、缝补、叠好放进新的快递袋,等待站点老板来收。
沈以微依依不舍地离开了她的工作室,因为订单量减少,许晏禾一个人也忙得过来,就没有立即招人。
她开始买书。
花重金买了五六本图册,有专业图解教程、丝绸设计素材图谱、汉服结构图集……一开始她看得很吃力,畏难情绪发作,几次想放弃。
后来越看越投入,几乎到了废寝忘食的地步。
有不认识的字她就拍下来,发给叶今安,叶今安会连带着对应的历史背景解释给她听。
没有订单的时候,她就一个人坐在工作室里看教程,然后拿着布料比划。
这让她的生活进入了一个新的状态。
平静,久违的平静。
像是置身于孔家后院的竹林里,身边空无一人。
在窗边偷听少爷读书时常听到“七弦为益友,两耳是知音。心静即声淡,期间无古今”,先生对少爷说:这是君子所追求的境界。
目不识丁的许晏禾当时听不懂,还不屑一顾,心想:两耳是知音?那多孤独啊,不行不行,我要和苑萍从早聊到晚!
现在的许晏禾听着窗外风声,忽然领悟“期间无古今”的含义。
微博的硝烟在事发几天后慢慢消散,后台不再出现退款申请,负面评论如蝗虫过境般一扫而空,澄清声明发出去的第六天,许晏禾又接到了一个来料制作成衣的订单。
许晏禾没有拒绝,在沟通时特意说明“形制要求由您提供,本店不负责设计”,对方思索良久,最后没有下单。
许晏禾心里并没有太难过。
下午五点半,天光尚亮,许晏禾放下书,关上工作室的门。
回到家的时候闻浔正在通电话,好像在说钱的事情。
闻浔催问:“尾款什么时候打过来?”
“总之快点。”
许晏禾听到只言片语,她一向不干预闻浔的事情,也不知道少爷每天都在做些什么,只当是重要的事情,便轻手轻脚地去厨房做晚饭。
她和少爷的关系好像没有更进一步的发展,回归到最开始。
一起吃饭、偶尔聊天、分摊水电费。
少爷也不过问她的事情。
第二天她去北潼师范旁听先生讲近代史,她比其他大学生还认真,拿着笔记本不停地记。
有男孩过来跟她要微信,许晏禾愣住,她哪里经历过这样的场面,左顾右盼只能向叶今安求助,叶今安笑着走上来替她解围,说:“尊重人家女孩子的意愿,好吗?”
男孩说了抱歉,讪讪离去。
他们散着步往展览馆的方向走,叶今安问:“你和闻浔现在算是男女朋友关系?”
许晏禾一听到这个话题就有些不自在。
“其实你知道他不是。”
许晏禾停在原地。
“他和我们不一样,他对孔家和秀水镇一无所知,他在北潼出生长大,他还有一个妹妹。”
许晏禾心中慌乱,但没有像之前那样显露于色。
“我没这么想,少爷就是少爷,他对我很好。”
“你真的喜欢他?”
许晏禾有些恼意,她认为先生这样的读书人不该问出这样露骨的问题。
许晏禾不懂得什么叫喜欢。
现代人给喜欢附加了很多条件,沈以微说喜欢是门当户对是性格互补,许晏禾不懂。
她只知道早上八点去菜市场买最新鲜的菜,做香喷喷的糖醋排骨和热腾腾的荠菜豆腐羹。只知道难过的时候可以凌晨去敲少爷的房门,和少爷在深夜的秋千上聊到睡着。
她并不懂什么是喜欢,只觉得有少爷在,她就有家。
只要少爷需要她,她就会一辈子对少爷用心。
“我……就算我和少爷只是名义上的夫妻,但我们住在一起。”
许晏禾像是在努力说服叶今安:“我们住在一起,住在一起就是夫妻了,哪怕不喜欢。”
她觉得先生能明白,毕竟事关女子名声。
叶今安却不能苟同,许晏禾郁闷地往前走,第一次觉得和先生话不投机。穿过展览馆的走廊,他们绕回到起点,正准备往停车场的方向走,许晏禾却瞥见熟悉的身影站在不远处的台阶上。
是闻浔。
还是那副淡漠又傲气的模样,好像世间一切都与他无关。
“少爷?”许晏禾惊讶地走过去,“你怎么来了?”
“正好路过,接你回家。”
许晏禾待在闻浔身边,整个人都变得轻松,她笑得露出酒窝:“好呀。”
闻浔扫了叶今安一眼,面无表情地打了招呼,就带着许晏禾出了校门,许晏禾叽叽喳喳地讲着今天在课堂上学到的知识,闻浔心里只想着刚刚那句。
——住在一起就是夫妻了,哪怕不喜欢。
第36章
许晏禾没有察觉到闻浔情绪的异样, 她喋喋不休地说着今天发生的一切。
但她自动略过了跟她要微信的男生和先生的提问,只说:“先生给我讲了现代史,我听得心里堵堵的, 有种喘不过来气的感觉。”
闻浔看着后视镜,转动方向盘,随意地“嗯”了一声。
许晏禾又主动开启话题:“少爷,微博上有个人给我发消息, 说看到之前的小禾裁缝铺的招聘公告,问我现在还招不招人。”
“你想招人吗?”
许晏禾沉吟片刻, “暂时不想,我现在一天接两三个单子, 少的话赚一百, 多的话赚三四百,剩余的时间都用来看书学习,我觉得这种状态很舒服。”
“叶今安教你的?”闻浔的声音不冷不热,许晏禾听出细微的戏谑:“你现在和他越来越像了, 实在不行,你考他的研究生吧。”
许晏禾噤了声。
车子快开到小区门口的时候,许晏禾突然冒出一句:“我考不了研究生, 我没上过学。”
她一脸认真,表情诚恳。
好像真的思考了闻浔的提议。
“……”闻浔拿她一点办法都没有。
闻茜茜前几天把许晏禾带去理发店, 让理发师给许晏禾打理了长发, 发尾微微烫卷,她穿着白色长裙,两手在身后交握, 看起来和那些从教学楼里走出来的女学生没什么区别,和叶今安站在一起的时候, 背影很般配。
闻浔走过去,就听见许晏禾说出那句“哪怕不喜欢”。
很难说他那一刻的情绪是愤怒还是无奈,或是心酸。
也不是很意外。
从生活相处里的种种细节都可以看出来,许晏禾对于婚姻和恋爱,都保持着非常古板、陈旧、封建且逆来顺受的心态。
许晏禾的婚姻观比人生观还要根深蒂固。
爱情于她而言是很禁忌的话题。
闻浔想起许晏禾看民国苦情电视剧的时候会说:她都已经许配人家了,怎么还能和大少爷在一起?真不像话。
“你——”闻浔看了许晏禾一眼,然后无奈地叹了口气,“你晚上想吃什么?”
他还是适合和许晏禾聊一日三餐。
“我们在外面吃吧,少爷你想吃什么?我请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