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将礼物袋放到许晏禾面前,“一个小见面礼, 是你阿姨挑的,小禾看看喜不喜欢?”
许晏禾没有伸手, 因为她知道闻浔的话还没说完。
果然,闻浔打破矫饰的平静,又说:“我和晏禾只是同居关系,没有更近一步的打算。”
许晏禾脸色陡然变得苍白。
闻茜茜压着声音问他:“哥,你发什么疯?”
她作势要带许晏禾出去,可闻浔说:“我很早就说过,我是不婚主义。”
许晏禾的脸上彻底没了表情,连最后一点茫然不解都被苍白稀释。
服务员将第一道菜端上来,可在场的人都没了胃口。
闻浔漠然地看着桌上的一切,果然有他在的地方就没有合家欢,这种冷冷清清的气氛才更适合他。
明明这些年都是这样过来的,没有一顿和气吃完的年夜饭,没有一通不戛然而止的电话。闻茜茜坐在闻易城和乔瑜中间,他们对闻浔的不解和对许晏禾的同情如出一辙,就连许晏禾都比闻浔看起来更融入这个家庭。
自从许晏禾出现之后,一切都开始改变,他心里那点缺失竟然死灰复燃,不知不觉间,他开始期待每个飘着粥香、温馨和煦的清晨。
他喜欢厨房里拿着长柄汤勺尝咸淡的许晏禾,他害怕看到穿梭在展柜之间的许晏禾,觉得下一秒她就会变成蝴蝶飞走。
他想要许晏禾眼里只有他。
如此自私又卑劣的喜欢,他竟有一刻完全臣服于这个念头,实在可恨。
许晏禾大概又要哭了。
闻浔已经借着余光看到她耸动的肩膀。
她的眼泪总是为了闻浔而流。
其实对她最好的人是闻浔,但每次惹她落泪的人也是闻浔,这是一道无解的题。
放手,让许晏禾独立。
闻浔也不懂该怎么做。
他的独立是被迫独立,是期待又失望,失望又重燃期待,最后彻底失望的过程。
他遵照着自己的人生经验,只能选择用这样的方式。
话说出口时只有破釜沉舟的忐忑,现在面对着满室寂静,心痛才后知后觉地涌上来。闻浔深吸了一口气,起身准备离开。
许晏禾没有动,僵坐在原处。
闻浔独自走出包间,室外光线稍暗,他径直往楼梯的方向走,身后传来急促的脚步声。
是许晏禾。
她先是快步跑到闻浔身前,挡住闻浔的去路。
“少爷……”
她眼里盛着泪,但努力不让眼泪落下,她极力表现出很坚强的样子,甚至弯起嘴角,故作轻松地说:“少爷,你怎么把我忘在包间了?”
她今天穿的这件鹅黄色长裙真的很漂亮,奶油感的鹅黄色衬托出她二十岁的温柔和明媚。她开始尝试着露出一些皮肤,闻浔看到她纤瘦的小臂和脚踝,白皙动人。
回想初见时,她被宽大袄裙包裹着,一举一动都小心翼翼,眼眸里没有半点神采,全是苍老和凄楚,像是旧社会的遗物。
她的每一分变化,都有闻浔的参与。
现在她忍着眼泪问:少爷,你怎么把我忘在包间了?
闻浔心头大恸。
该怎么说?怎么做?才能从容地退出许晏禾的人生?二十三岁的闻浔找不到最优解。
许晏禾没有给闻浔太多思考的时间,她挽住闻浔的手臂,软声软语地说:“我们回家吧,那个酱油蟹看起来就不正宗,我回家做给你吃。”
她在全力弥补闻浔砸开的破洞。
她不留余力地讨好闻浔,紧紧抱着闻浔的胳膊,仰头朝他笑,一双眸子亮晶晶的,闻浔的倒影清晰可见。
这让闻浔恍然有了一种“她很喜欢他”的错觉。
他们没有立即回去,因为闻茜茜也追了出来,她对闻浔说:“哥,回去吃饭吧,算我求你了。”
闻茜茜很少露出那样悲伤的表情,闻浔一时心软。
七点不到,这顿全蟹宴就结束了。
所有人都吃得食不知味。
临走前乔瑜问许晏禾:“小禾,博物馆还没有逛完,明天还要来吗?”
许晏禾如临大敌,立即拒绝:“不、不了。”
许晏禾看起来并不是一个很有主见的人,所以闻易城和闻茜茜不约而同地将目光汇聚到闻浔身上,他们都认为这是闻浔的意思。
因为闻浔讨厌汉服,这是共识。
许晏禾表现出紧张的神态,右手时紧时松地揪着裙摆,她似乎也在等待闻浔的回答。
闻浔无所谓地说:“有什么好看的。”
许晏禾猛地怔住。
“阿浔,你——”乔瑜皱起眉头。
“不过就是一堆布料,我不觉得有什么价值,许晏禾还有很多订单没有做,家里的卫生也没有打扫,你说呢?许晏禾,你明天要来吗?”他看向许晏禾。
许晏禾眼里的隐隐期待陡然熄灭,她无措地抬了抬手,然后站到闻浔身边,说:“是,我不来了。”
像是对闻浔的承诺。
闻茜茜出离地愤怒,刚想上去问闻浔到底在发什么疯,就被闻易城抓住。
闻易城朝她摇了摇头。
第一次见家长就这样落了个不欢而散的结局。
闻浔开车回了家,许晏禾坐在副驾驶座上,始终没有说话。
正值晚间高峰期的尾声,路上依旧车水马龙,路灯在银黑色的夜幕排列往前,延伸至高架桥的尽头,华灯初上霓虹闪烁,城市变得流光溢彩,一片繁华景象。
许晏禾没有趴在车窗边,伸手感受晚风,她始终低着头。
闻浔微微提速。
回到家,许晏禾强装开朗地说:“少爷,你想吃馄饨吗?刚刚吃螃蟹的时候,我突然想到了三鲜馄饨的味道,冰箱里应该还有香菇和虾仁,我现在包,明天早上我们吃馄饨好不好?”
闻浔刻意不看她,只说:“随你。”
许晏禾的笑容僵了僵。
闻浔走进卧室后,厨房里传来锅碗瓢盆的动静,他转过身,看见许晏禾扎起头发,穿上围裙,开始准备馅料。
她忙碌的背影和博物馆里的小蝴蝶判若两人。
她好像在强迫自己做事,不能有一刻停下来,这让闻浔恍惚看到了百年前她是怎么在孔府里卑微乞生的。
她一直忙到十点多,包好馄饨、打扫完卫生,还去楼下的工作室里收拾了一通,把不要的线团废料快递袋都扔进大号垃圾桶,然后吭哧吭哧地拖到小区垃圾站,忙得气喘吁吁。
闻浔出来倒水的时候正好和她撞上。
许晏禾抹了一把额头上的汗,对闻浔粲然一笑,“少爷,工作室里好乱啊。”
见闻浔没搭理她,她又说:“还是要经常收拾,少爷,要不然我还是招个助理吧。”
“嗯。”闻浔不做表态。
许晏禾抿唇笑了笑,笑容有些木讷,她绕过闻浔,径直去了客卧卫生间。
闻浔一直站在餐厅边上,听到浴室里的水声。
水声均匀直击地面。
看来许晏禾也在发呆。
大概过了几分钟,里面才响起洗澡的动静声,闻浔失神地看着这个房子里许晏禾留下的每一寸痕迹。
无意间看到茶几上的练字本,闻浔走过去拿起来。
这是许晏禾第四本练字本了,前三本都是正儿八经的字帖,许晏禾跟着电视学一遍,然后再自己描写一遍,第四本是许晏禾的笔记,里面各种各样的内容都有。
闻浔曾经瞥过一眼,没有细看。
现在他小心翼翼翻开。
第一页就写着闻浔的名字。
[闻浔闻浔]
[浔阳江头夜送客]
[北潼市天昀区世嘉公馆一期19号楼1208室]
[小禾裁缝铺]
[小禾裁缝铺]
[糖醋排骨和荠菜豆腐羹,但是少爷最爱吃牛肉和炸鸡,电视上说炸鸡不健康,可乐也不健康,不想让少爷多吃。]
[番茄牛肉煲的牛肉如何鲜嫩软烂?小禾小贴士:选择肥瘦相间的牛腩或者牛肋条,多洗几遍血水之后放入小苏打浸泡,焯水用凉水,煮的时候用热水,不要提前放盐!]
[买了一个电动缝纫机,用起来很方便,苑萍肯定很羡慕]
[好想苑萍啊,啊啊啊啊]
[粉丝,苑萍肯定不知道粉丝是什么意思,是喜欢我的人!]
[早知道就不接那些成衣单子了,被骂了,骂得好难听,幸好有少爷在。]
[不想拿针了,看到针就想哭。]
[但是小禾不能气馁!还要赚钱养家,还要和少爷平摊水电费,不能变成少爷的负担!]
[看书,小禾看完三本书]
闻浔翻了一页,后面忽然变成各种各样的图画,都是刺绣的元素图,再往后翻,就变成汉服的形制沿革。
自从她开始看书以来,就没有再写过日记和,全是刺绣相关,篇幅占据整个本子的三分之二。
许晏禾写字不多,基本上都是画画,形不似而神似,偶尔标注的几个字像是鬼画符,闻浔仔细辨别也看不懂,略一扫过,颇有几分天才手稿的样子。
他将本子放回,再次坚定了自己的想法。
还是要放手。
.
闻浔一夜都没怎么睡,醒来时已经将近九点,他想起许晏禾的馄饨,腾的一下坐起来,尚未清醒,但动作快一步地拉开卧室门。
许晏禾正坐在桌边发呆。
闻浔悬着的心落到半空,许晏禾慢半拍地望过来,露出笑容:“少爷,你醒啦!”
她站起来,两手背在身后,“你现在洗漱吗?那我现在开始煮馄饨?”
闻浔强压下心头汹涌的情绪,沉声说:“好。”
很快,房间里飘着馄饨的香味。
汤底是紫菜虾皮和两勺生抽,许晏禾仔细地盛好闻浔的那一份,确保每一颗馄饨都是完整饱满的。
又倒了点芝麻油,很完美的一碗馄饨。
许晏禾把热腾腾的馄饨端到桌上,闻浔正好洗漱完,走过来。
许晏禾笑意吟吟地看着他。
闻浔避开那种眼神,“你不吃吗?”
“吃,”许晏禾立即回身给自己装了一碗,“少爷赶快尝一尝我亲手包的馄饨。”
可能是热气蒸腾,也可能是闻浔一夜辗转难眠,此刻他竟然有些眼酸。
瓷勺碰撞瓷碗发出清脆响声。
许晏禾疑惑地问:“少爷,味道不对吗?”
“不是,”闻浔摇了摇头,“好吃。”
许晏禾这才放心。
许晏禾一坐下来就问:“少爷,中午想吃什么?”
“都行。”
“那我做红烧鱼,好不好?”
“好。”闻浔低头吃馄饨,没有直视许晏禾的眼睛。
“还有什么呢?”许晏禾想了想,“做酸辣土豆丝和炒茼蒿吧,昨天吃了那么多螃蟹,今天多吃点蔬菜解解腻。”
“好。”
察觉到闻浔对此没有兴趣,许晏禾慢慢闭上嘴,不再多话。
两个人沉默地吃完早餐。
闻浔将自己的碗盘筷子收拾进洗碗机,然后就进了书房。
日子好像一下子恢复到了最初的状态。
闻浔埋头敲键盘,许晏禾一个人在工作室里安安静静地缝补汉服,中午11点上楼做午饭,午休到下午两点起床,工作到下午六点,像大多数白领一样。
好像也没什么不好,只是夕阳西下的时候,许晏禾从细细密密的针线里抬起头,看着天边的赤色浮云,忽然就想到了乔瑜的私人博物馆,好像也有这么一件芙蓉色齐胸衫裙。
许晏禾伸出手,眯着一只眼比划。
芙蓉色,配什么颜色的披帛呢?
绿还是白?
正好这时候乔瑜给她发来一个视频,是汉艺冠名的一个国潮汉服节的宣传片,乔瑜说:【上个星期的视频,茜茜和她的朋友们也参加了。】
许晏禾点开看了看,乔瑜说:【最后展示的是汉艺旗下一个品牌的秋季新款。】
许晏禾认认真真看完整条宣传片,在一分多钟的时候发现了闻茜茜和曲小雨几个人的身影,她们在镜头面前毫不怯场,穿着宋制,发间簪花,坐着绯红色的花船,朝两边的人微笑招手。
闻茜茜总是自由自在,无拘无束。
许晏禾一时看得失神,忘了时间流逝,等反应过来的时候,才发现已经六点多了。
她赶忙回到家,闻浔正在厨房里加热饭菜。
许晏禾不知是心慌还是胆怯,停在门口不敢进来,闻浔转头看她:“怎么了?”
许晏禾忽然放下钥匙和手机,快步跑到闻浔身后抱住了他。
闻浔看着紧紧箍在自己腰间的手,怔了怔,下意识要握住,指尖碰到许晏禾手背的一瞬,又陡然停住,他语气如常道:“发生什么事了?”
“我回来晚了。”
“还好。”
“今、今天订单有点多。”
“嗯。”
“缝的手好痛啊。”她小声撒娇。
若是以前闻浔会用指腹细细揉搓许晏禾的手,但他现在不能。
他只是按了一下燃气灶的触控面板,然后说:“晚上用热水泡一泡。”
腰上的手臂一松,许晏禾缓缓退后。
下一秒又粘上来,许晏禾彻底装不下去了,她整个人都贴在闻浔怀里,仰着头,试图尖尖的下巴充当锥子,一下一下地撞着闻浔的胸膛,试图戳开闻浔突然变坏的心肠,“少爷,你再这样我就生气了。”
闻浔之前教她的,要学会拒绝。
拒绝闻浔的吻,或是像现在这样,拒绝闻浔毫无缘由的疏远。
“不要不理我……”许晏禾真的委屈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