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宝珠靠在门板上,无奈地闭了闭眼,用着最后一点力气敲门,“我身子弱,眼下怕是……怕是不行了,还请转告沈禹州……”
侍卫当即变了脸色,其中一人推搡着另一人,“快去禀报殿下。”那人也不敢耽搁,飞也似的跑出去,剩下一人犹豫再三,反敲门问:“郡主?”
林宝珠实在没有力气回应,守卫又接连敲了几下,甚至附耳去听,呼吸声都快听不见了,登时吓得魂飞魄散,顾不上旁的开锁推门,就在他进屋之际,一只鼓凳从后面袭来,直击后脑勺,那侍卫连挣扎都不曾有,直接晕了过去。
林宝珠生平头一回做这种事,做起来意外的顺手,她丢开鼓凳,跨过那守卫跑出去,四周果然再没别的守卫了,她刚被锁起来时,附近总有侍卫巡逻,昼夜不息地盯梢,可现在这里只留了两个守卫,想来沈禹州又在酝酿什么阴谋,才会调走这么多人手。
她不识路,只能根据地上人踩出的痕迹前行,直至傍晚,终于走出竹林,出了竹林,周围的一切开始熟悉起来。
沈禹州真的胆大啊,居然就藏在皇城之下。
往常这个时候城门口总是人来人往,行人络绎不绝,到了傍晚,更有繁华夜市,可今日的金雀大街上却是寂静又空荡,偌大的上京俨然像座空城。
深秋时节,更深露重,林宝珠按下心底的慌乱,踩着厚重的凉气亦步亦趋,朝皇城方向走去,走着走着,到了玄武门下,漆黑的天渐渐飘起了溟飨赣辏地上雨水汇聚流淌,很快便濯湿她足下的浅色并蒂莲花绣鞋,颜色暗淡了几分。
隐隐有些粘稠。
她不敢去看,身上银红刻丝福纹素软缎石榴裙被风卷起,寒意从四面八方汹涌而来,刺骨的冷,洁白莹润的额却渗出汗珠。
她这一路,一个人也没遇见,说不清是恐惧或是焦灼,此刻她脑海里闪过的都是楚怀安,一想到他,就忍不住低头颤着牙啜泣:“怀安哥哥……”这些时日究竟发生了什么?
她实在太害怕了,路边丢了只还燃着芯火的宫灯,那抹微弱火光在此刻给她带来了莫大的安全感,林宝珠就提着那盏灯,越靠近太和殿,远处隐隐绰绰的喊杀声越发清晰,空气里弥漫的血腥肃杀之气,已然预告了那宫门后是何等血腥。
昔日在此值守的禁军不见踪影,静悄悄的,林宝珠茫然了一瞬,裙裾越过门槛的刹那,白嫩如葱根的指节颤抖,宫灯坠地,噗呲一声,灭了。
前方宫殿的匾额被一刀斩落,残破的半截摇摇欲坠,血色覆盖在洁白萤石砌成的大殿内,沉沉夜幕里,厮杀声遍布,到处都是扭曲蜿蜒的殷红血迹,宛若人间炼狱。
林宝珠终于知道,那一路覆在鞋履上粘稠之物究竟是什么,恶心感再压抑不住,胃里一阵翻涌,她捂着嘴想躲开,可膝盖软绵绵的,腿方迈开,身子不受控制地朝前摔去,这一摔正巧摔在尸堆前,一张张血肉模糊的脸瞪着眼,死死盯着她。
林宝珠惨叫出声,跌跌撞撞朝前跑,可她又能躲哪里去呢?险险避开迎头劈来的刀,旁边不知是谁的鲜血又喷溅而出,霎时浸湿她的衣衫,雪白小脸也染上了血珠,她忍着不敢哭,刀光剑影中,一眼便捕捉到大殿上浑身是血的楚怀安。
“怀安哥哥!”她的声音立时又淹没在厮杀声中。
大殿之上,楚怀安耳根微动,是宝珠,宝珠回来了,只是那刚浮上眸底的喜意很快又淡了下去,他望着面前同样浑身浴血的男人,“皇位之争,我兴许赢不了你,但是……你同样输的一塌糊涂。”
沈禹州眯着眼,他最讨厌别人威胁,手中长刀顺着他的心意,开始嗡鸣震颤,渴望再饮一壶血。
不远处林宝珠张口大呼:“不要――”可是已然来不及了,只见对峙双方皆是身形一动,待残影消散后,她只看到沈禹州手握的长刀深深刺进了楚怀安的胸口。
楚怀安背对着林宝珠,在她看不到的角度,朝沈禹州笑了。
作者有话说:
在炼复活甲了…
第37章 眼盲
宝珠,你不会再离开我了,对不对?
林宝珠急速奔来的脚步顿住了, 膝盖已软得厉害,软到再也支撑不住身体,一个踉跄朝前跪去, 她那样怕疼,此刻却觉得一切都麻木了。
楚怀安倒地之际, 侧着头望向她, 竭力伸出手, 他想最后一次再摸摸她,想笑着安慰她, 不哭了,其实也没有很疼的,可是他自己却先哭了。
“怀安哥哥, 不要死, 你不要死……”林宝珠手肘撑着地,想快一点儿爬到他身旁, 想握住那只手, 可当她好不容易到了, 伸出手却抓了空,楚怀安就倒在她面前, 缓缓闭上了眼。
他身下都是血,染红了林宝珠的双手, 她跪在那里,手足无措, 悲戚的哭声响彻大殿。
沈禹州的长刀哐当一声掉落在地, 雪白锃亮的刀身糊满了粘稠滚烫的血, “宝珠……”一切都是计划好的, 她原本不会看到这一幕, 可她却看到了,看到他亲手杀了楚怀安,此刻他终于明白那濒死前一笑的深意。
自此以后,林宝珠绝不会原谅他,沈禹州突然就慌了。
果然,林宝珠强撑着,捡起了楚怀安遗落的长剑,这一路走来,她已体力耗尽,身心俱疲。而楚怀安倒下后,皇城溃不成军,纷纷丢盔弃甲,宫女内监也捧着包袱趁乱逃出宫去,就这样,轻而易举的,南梁江山易主了。
混乱中,林宝珠握紧长剑,剑指沈禹州,在众人猝不及防之下,一剑刺了过去。
沈禹州眼眶猩红,不曾躲避,生生挨了这一剑,立时有鲜血从口中溢出,而林宝珠那双温柔清亮的眸子已蓄满了刻骨的仇恨,“沈禹州,我要杀了你!”话音落,她推着剑柄,猛地用力往前再刺。
程英远远瞧见,顾不得林宝珠身份,当下要提刀砍去,被沈禹州一声呵斥打断:“不准插手!”
“殿下!”程英只能干着急,看这架势长乐郡主是要不死不休了,偏偏……最后只得咬牙强迫自己不去看,转身吩咐众人停手。
那一剑已用尽了林宝珠最后一丝气力,眼眶泪水弥漫,只能看见数道重影,天旋地转的,她觉得自己要瞎了,好似这辈子的眼泪都在今夜彻底流尽。
看着眼前痛苦崩溃的林宝珠,沈禹州也觉得自己的心快要死了,血流一点点变慢,四肢渐渐麻木,最后扑通一下跪在她脚边。
林宝珠握剑的手随着他的身形一点点下移,垂眸睥睨着跪在她脚边的男人,终于,她也倒下了,恍恍惚惚中,她听到了满殿惊呼,那惊呼声在脑海里挥之不去。
“陛下驾崩了。”
“大皇子殿下也死了。”
死了吗……
林宝珠好像做了一个冗长的梦,醒来时,世界里一片漆黑,耳边还有低低切切的说话声:“里头的娘娘都昏睡好些天了,万一一直不醒……”
“呸呸呸,少说晦气话。”另一人打断她,“现在被分到这里办差,只能祈祷主子早日苏醒,否则,陛下怪罪下来,我们吃不了兜着走。”林宝珠听着那声音越来越近,猜想应是走过来了,只是眼下她没什么力气,只能发出零星几点声音吸引对方的注意。
云棋同那人边说边步入寝殿,刚放下手里的东西,忽然便听那昏睡多日的美人娘娘哼了声。
“云画,你快过来。”那宫女急忙把人叫进来,唤作云画的宫女走过来,“怎么了?一惊一乍的。”
“方才……方才我好像听她的声音了。”云棋指着床上之人,“咱们要不要先禀报陛下?”云画闻言凑了上去,左看看右瞧瞧,“也没有醒啊,万一叫陛下白高兴一场,咱们可有罪受了。”当初一说要分人到昭阳殿伺候,大家都害怕得紧,就怕里头这位有个万一,她们都得陪葬,没人敢去触霉头。
林宝珠这次听清楚了,都是陌生的声音,她真的还活着,搁在锦被上的手攒成拳。
“她动了她动了!”
惯例每日来昭阳殿的陛下远远听见,拔腿跑进寝殿,果真看到林宝珠坐在床上,神色茫然,可是接下来她的话却让他的心一瞬坠入冰窟,她问:“天这么黑,为何不掌灯?”
云画云棋面面相觑,来人顿住脚步,望着外头敞亮的天,双腿都开始打颤,他沉默着挥退宫女,走到床榻边坐下,忖了忖,唤她:“宝珠……”
听到熟悉的声音,林宝珠眼泪霎时涌出眼眶,一把抓住来人的手,“怀安哥哥,你还活着……你还活着!”
坐在她身旁的男人没有否认,只是避开了话题,“好些了吗?感觉身子如何?”还是一如既往温柔的语气,林宝珠高兴得不知说什么好,又哭又笑的,主动张开双臂抱住男人肩头,“我还以为你已经……太好了,太好了,你还好好的活着,不然、不然我真的不知道该怎么办,连你都为我死了,我该怎么活下去……”
她情绪激动,哭起来便收不住,就这样抱着他絮絮叨叨哭了足足一刻钟,末了反应过来,抹去眼泪,“对了,这么晚,你怎么来了?这黑漆漆的,我也看不见你。”小手抚着他胸口的伤,是伤在这里没错的,摸起来除了有个凸起的疤,似乎已经好了。
男人望着她明亮却空洞的眼睛,手指在她眼前晃了晃,林宝珠并没有反应,良久,他哽咽着道:“夜里想你了,所以过来看看。”
林宝珠被他说得面色羞红,“就算、就算我们已经成婚了,但是也还没……”突然觉得那些话不好说出口,她推开他,往角落里挪去,“怀安哥哥还是早些回去歇息吧。”
虽然知道楚怀安一向在自己面前油嘴滑舌的,可是如今日这般直白,还是大晚上,多少不合时宜,她身子都没好全呢。屋里头陷入短暂的沉默,为了缓解尴尬,林宝珠又主动起来话,“你的伤……是不是很疼?”
“我都好了。”男人替她掖好被子,“倒是你,快些好起来才是。”比起林宝珠的痛苦,他这点伤不算什么,都是他应得的。
林宝珠乖乖躺回去,“那我父亲母亲都还好吗?我好像睡了很久。”男人轻笑了声,“他们都很好,我已经告诉他们了,你在宫里调养身子,他们都答应了。”
“那皇后,不,此刻该是太后娘娘了,她和越太妃都还好吗?那天似乎死了好多人,她们……”
“都没事,都好好的。”男人又哄她睡觉了,“快睡吧,我在这里陪你。”虽然笑了,却含着几分苦涩,她问了所有人,独独没有问他。
“那就好,我也可以安心了。”林宝珠确实累了,哭了一会儿,便沉沉睡去。
云画云棋在外头大气不敢喘,直到里头的人出来了,忙不迭跪下,沈禹州觉得自己站在太阳底下,人都是恍惚的,那光刺目碍眼得很,“去把太医叫来。”他要问个清楚,宝珠的眼睛究竟怎么回事。
太医挎着药箱匆匆赶来,临近冬日了,额上还覆着一层薄汗,可见是真的卖命跑来的,“陛、陛下,微臣来迟,还望陛下饶命。”新帝篡位,血流三千里,为了坐稳江山,更是不遗余力肃清先帝余党,连杀了三天三夜,都说新帝脾气不好,太医每次来昭阳殿都是硬着头皮,吊着口气。
沈禹州忍下烦闷,“你不是说她身子没有大碍了吗?昏睡这么久不说,眼睛又是怎么回事?”因着此处是昭阳殿,里头林宝珠在小憩,他的脾气才有所收敛。
太医还是害怕得直哆嗦:“这、这兴许是因为娘娘哭得太厉害……休养一阵子说不准就能重见光明。”
沈禹州面上冷峻,“朕要一个准确答复。”太医抹了把额汗,“是是,微臣这就进去给娘娘把个脉。”
太医刚进去,后脚就有内监禀道:“陛下,北离九公主求见。”那一夜楚怀安死了,自然就没有月妃了,她住在宫里,只有北离九公主的身份。
不等传召,萧元月自己就进来了,“给陛下请安。”
沈禹州嘴角垂下,明显的不高兴,“你来做什么?”萧元月笑意盈盈的,“听说宝珠妹妹醒了,妾便过来看看。”为了体现诚意,还带了一只食盒,“这是妾亲手做的一些点心,送过来让妹妹尝尝。”
听她一口一个妾,沈禹州额上青筋隐隐跳着,“九公主不必急着改称呼,东西拿回去,还有,她不是你妹妹。”他从来没说过林宝珠的位份比她低。
萧元月小脸僵了僵,“陛下此话何意?难道,你要做个过河拆桥背信弃义的小人么?”旁边程英呵斥她,“放肆!竟敢如此同陛下说话!”
沈禹州抬手拦住他,看着面前的女人冷笑,“朕一向不喜被人威胁,九公主是知道的,朕答应过的事情自会兑现,可若是九公主偏要一意孤行,那就另当别论了。”他本来就不是什么君子。
萧元月有些后悔了,咬牙切齿,“那就请陛下记得自己说过的话。”冷哼一声拂袖而去。
沈禹州站在原地,想了会儿,吩咐道:“把张氏放了吧。”宫变后,越贵妃就自觉到相国寺带发修行,她聪明自觉,又有宣王做后盾,所以沈禹州不会轻易处置她,至于张皇后,当初害惨了他母亲,他原是不想留,可偏偏林宝珠又在意她的死活。
程英不解,“陛下,您就不怕来日她伺机报复吗?”
“就把她送去相国寺,与越贵妃作伴吧。”
自从知道楚怀安还活着,林宝珠睡觉便踏实了,昏迷时她经常会梦魇,今日却一夜无梦,醒来后,还是黑漆漆一片。
难道,她是睡了一整日不成?
她摸着床沿桌角,小心翼翼下了榻,只是走没多远便被凳子磕破了腿,整个人摔在地上,正在外间撑着脑袋打瞌睡的沈禹州听到声音,一下就清醒了,几乎是连滚带爬的进去。
“宝珠,宝珠你怎么样了?可是摔到哪里?我看看。”一连串的发问逗笑了林宝珠,她呆呆望着另一个方向,“怀安哥哥,现在是什么时辰了?”
沈禹州在她身旁,脸上不知何时又变得一片冰凉,声音却听不出异常,轻轻地回:“亥时了。”
林宝珠眼睫颤了颤,又皱起眉,“亥时了?那、那为什么还不掌灯?”她似乎预料到了什么,小小的身子开始抖,茫然无措地站起来往前走,可她什么也看不见,只能横冲直撞,屋里的鼓凳撞翻了好几个,就连桌上的烛台也被打翻,明晃晃的火苗灼手背,疼得她倒吸一口凉气。
是火啊,已经掌灯了,只是她自己看不见。
“宝珠!”沈禹州从背后抱住她,下颌抵着她的颈窝,“宝珠你别这样,会好的,我会找全天下最好的大夫为你医治眼睛,一定会好的,一定会恢复如前的。”
林宝珠安静下来,男人还贴在她耳边低语,“一切都怪我,你打我骂我好了,不要折磨自己。”似乎有什么湿湿的,顺着衣领淌进了脖颈,她抬手,胡乱地替他抹去眼泪,“怀安哥哥,不哭了,看不见便看不见罢,宝珠不伤心的。”
她越是这般说,男人的眼泪越是汹涌,在她面前,哭得像个孩子,“对不起,对不起……”
林宝珠抱着他安抚,“怀安哥哥,我没有怪你的意思。”
男人只是摇头闷声哭。
他自诩不是正人君子,但也不愿做此等卑鄙之事,可面对她一口一个怀安哥哥,他却不敢说出真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