电话很快就接通了。
男人说着意大利语,问她是不是有什么事。
顾云合表情空洞又麻木。
她仰躺在沙发上,说:“查理德医生,我又犯病了。”
明明女孩语气很平静,却莫名给人一种下一秒就要破碎裂开的感觉。
查理德在电话那头沉默了下。
“顾,你现在身边有药吗?”他问。
查理德还记得这个来自东方的女人。
并且印象很深刻。
这是他手里的病人里面, 年纪最小, 却病情最严重的一位。
当时安娜把顾云合带到他面前的时候,他对顾云合进行了精神检测。
检测结果很不乐观。
严重的创伤后应激障碍, 并伴随有一定的焦虑与抑郁倾向。
更不乐观的是,顾云合最初并不想配合治疗。
做医生最怕遇见的也是这种病人, 自身的配合治疗积极度不高,就算医生技术再高超,也很难下手进行根治。
直到很长一段时间后, 顾云合才愿意接受治疗。
他这才一点点地打开这位病人的心扉。
也就是一个月前的时候, 顾云合配合治疗的态度特别积极, 说她决定要回一趟中国,问他能不能加强治疗强度,或者给她开一些强抑制的药物。
他不知道这个东方女人的态度为什么会一下子好转起来,但很高兴看见她的转变。
正如两人希翼的那样,顾云合的病情有在一点一点变好起来,很久也没再出现过应激症状,甚至离恢复如常不远了。
但今晚顾云合突然又打电话给他,说自己犯病了。
查理德皱眉,问她是不是回国后遇见了一些事情,或者某些人。
电话里顾云合语气波澜不起。
她说她又去找了五年前和她分手的那个男人。
查理德是知道的。
他知道顾云合有位在泥石流中丧生的父亲,也知道五年前她同那个男人分手时几乎快丢掉了半条命。
顾云合的应激反应大多也由这两人而起。
接下来顾云合的话让他顿在原地。
“查理德,对不起,我没有和你说过。”
顾云合停顿了一下,像是苦笑了一声。
“那个男人,和我父亲的死,很有大的关系。”
查理德几乎是立刻皱起了眉:“顾,你为什么现在才告诉我这些?”
他一下子就想通了。
为什么顾云合在回国后病情反而又突然变得严重。
以及在以前日复一日漫长的治疗当中,顾云合极力试图回避的某些话题。
如果他知道的话,是断断不会同意让顾云合独自回国的。
“我以为再见到他以后我会好的。”
“对不起,是我自以为是了。”
电话那头女人声音轻飘飘的。
查理德起身,去了书房拿出了顾云合的病历表。
他很沉重地叹了一口气。
“顾,你这个情况。”
“我建议你回意大利来继续接受治疗,并且我需要重新给你制定一份治疗方案。”
顾云合盯着地板上一滴一滴的水渍。
看了很久,她才反应过来这是自己滴下去的泪水。
“我是需要立刻回来吗?”她问。
“是的。”查理德肯定,“并且越快越好。”
-
飞机晚上从宁圳起飞,凌晨降落在港城机场。
周惮从飞机里走出。
徐助跟在他后面,声音公事公办:“周总,秦总介绍的心理医生已经到了周宅。”
五年前周老爷子在港城逝世,有位著名的风水先生说老爷子的尸骨不易再搬动,就地葬在港城最为合适。
所以周家只在宁圳给周老爷子立了衣冠冢,在港城买下套房子供放真正的骨灰盒。
逢年过节周家人会来港城祭奠周老爷子,久而久之这套房子也就成了周家人在港城的住宅。
“另外……”
徐助的声音停顿了下。
周惮撩了下眼皮,没什么感情:“继续说。”
“黎总听说您来港城了,从医院回了周宅等着您。”
其实不应该叫黎总了。
早在周惮接手周氏集团那刻起,老一辈的权力就在被他明里暗里一点一点架空。
按照周氏集团一代代传下来的规矩,实际掌舵人手中的股份只有不到40%,其余皆分散在老一辈董事和员工、股民的手中。
表面上传说中的掌舵人无比光鲜,其实董事大会时若是那些老一辈的顽固一致对外,掌舵人在他们手中根本讨不到半点好处。
上上届的周老爷子是如此,上届的老周总和黎容淑也是如此。
独独到了周惮这里,短短五年时间不到,那些老顽固的权力已经几乎全部转移到了他的手上。
任谁也没有想到,曾经那个浪荡得没边,看似只知道花天酒地的公子哥能在如此短的时间内做到这种地步。
说是狼子野心也不为过。
现在在集团内,周惮说往北,没人敢再向南。
黎容淑早在几年前就“因伤退职”,被周惮送来了港城这边的私人医院。
母子俩也已经很多年没见了。
回到周宅的时候黎容淑正在一楼客厅里坐着。
周惮视若无睹地往会客室走,请来的心理医生正在会客室等他。
“没有外人在,你连这点母子间的礼仪都不顾了是吗?”黎容淑看着他的背影出声。
周惮停了脚步。
他似是轻笑了声:“走得太急,没看见您,抱歉。”
他这样的语气蓦地让黎容淑回忆起几年前。
她初被“请”来港城的时候。
这个不知不觉间架空了她所有权力,早就没有按照她安排的模式循规蹈矩成长起来的男人站在她面前,背后是数位身强力壮的黑衣保镖。
他轻声对她说:“您身上的伤已经不再适合承受集团内如此大的工作量。”
他说,他在港城为她找到一座很好的私立医院,一定能够治好她身上的病。
身份一下子倒转了过来。
曾几何时,被她安排的人困在医院病床里的人是周惮。
现在,轮到了她自己。
黎容淑闭上眼,眼角处已经长出了密密麻麻的细纹。
她说:“你还在为当年我逼走那个女孩的事情恨我是不是,周惮。”
男人没吭声,继续往会客室走着。
“那个女孩叫什么名字?”她像是在自言自语,“顾……顾云合?我听说她从国外回来了?”
周惮顿了下,不轻不重道:“这和您并无干系,您还是继续养伤吧。”
黎容淑冷笑了一声。
“你以为那个女孩回来了就能和你重新在一起了?”
“别做梦了。”
她讽刺道,“换做任何一个人,我想都不可能心无芥蒂地和杀父仇人的儿子在一起的。”
刹那间男人的脸风云色变。
周惮咬牙,额角青筋隐忍地跳了跳。
他回过头,侧脸在半明半暗的光线里凛冽到了极致。
“我这辈子只要她。”
他说,“就算是绑,也会把她留在我身边。”
顾母不可思议睁大眼。
周惮已经抬脚进了会客室。
徐助慢慢走过来,朝着这位曾经不可一世骄傲到了极致的女人比了个请的手势:“黎总,这边请吧,您该回医院了。”
会客室内,这位在港城内很出名的心理医生已经等候多时了。
周惮走进去的时候说了声抱歉,久等了。
“周总今日是自己来询问,还是替他人询问?”心理医生和蔼地笑了笑。
“他人。”周惮声音有点哑。
他想起在射击俱乐部看过的顾云合的射击报告,那种浑然不顾及自己身为一个画家需要保护自己手的玩命打法;还有在餐厅的时候,面对危险的第一时间不是闪避而是迎上去;以及那天在烧烤摊,顾云合在看见血后异常的反应。
心理医生在听他说完后,手指在桌上轻轻敲了敲。
“周总,这位小姐和您是什么关系,能方便告知吗?”
周惮语气坚定:“……爱人。”
心理医生点点头,神情严肃。
他说:“周总,根据您描述的这些,您的爱人应该是患有很严重的创伤后应激障碍。”
周惮猛地顿住。
-
出租屋里的东西已经全部收拾好了。
顾云合发了个消息给李丝丝,说需要提前退房,让她来看一眼,确定房间内无碍后她把房钥匙还回去。
李丝丝刚好在家,很快就坐电梯上来了。
她诧异顾云合怎么比预定的退房时间提早了十天。
李丝丝身后还跟着个女孩子,看样子两人是一起来的。
女孩顾云合还认识。
上次在烧烤摊的那个女孩,叫王倩倩。
王倩倩见到她后惊呼了一声:“呀!姐姐是你!”
李丝丝扭头:“云合姐……你们俩认识?”
王倩倩挺高兴,把电话拿出来:“就我给你说上次我在烧烤摊那件事,就是这个姐姐来帮的我!”
王倩倩和李丝丝是高中同学,这次王倩倩带着父亲来宁圳玩,李丝丝招待了他们。
宁圳酒店房价不便宜,李丝丝干脆让他们住在了她家里。
顾云合也没想到这么巧。
她勾了下唇角,问:“你腿上的伤好了吗?”
那天被那个男人推倒在地,王倩倩的腿擦伤了,似乎还有点扭伤。
“早就好了!”王倩倩灵活地活动了下自己的脚。
李丝丝进去看房间有没有损坏之类的了。
王倩倩拨了个电话出去,她拉住顾云合的手:“姐!我把这件事给我爸说了,我爸一直说着想来感谢你那天帮了我!他就在楼下!”
可惜那天顾云合被周惮拉着去了医院,她也没再碰见过顾云合。
没成想今天又碰上了。
顾云合想说这有什么,顺手帮了个小忙而已。
“那哪行啊!我爸这个人特别重情谊,这几天除了念叨要找另外一个人,还想找的就是你了!”王倩倩特别高兴打电话,“喂爸,你坐电梯上来一趟,我找到那个帮我的姐姐啦!”
那边人说好。
李丝丝也从房子里面出来。
房子没有什么问题,现在直接退房退押金就好了。
原房主那边把押金发了过来,顾云合收下了。
她拉着行李箱。
“云合姐,你怎么突然要走了?”李丝丝问她。
顾云合垂了下眼:“有点事。”
“好吧。”李丝丝点点头,“那你还回来吗?要是回来还想租房可以找我哦!”
她笑着说。
顾云合微怔。
她鼻尖莫名发酸。
还会回来吗?
她自己都不知道答案。
她拉着行李箱走到电梯门前。
小区是两梯四户的类型,此时另一边电梯在缓缓上升,应该是王倩倩的父亲坐电梯上来了。
顾云合按了另一边的电梯。
她笑着对王倩倩说:“一点小事而已,不用麻烦你爸爸来专门感谢我,我先走了,不然赶不上飞机了。”
两座电梯同时运行。
齿轮缓缓启动,滑行。
“啊?”王倩倩挠头。
她本来想喊顾云合再等一下的。
她爸早年间出过一场事故,脑子受了伤容易忘事,这几天除了念着要找另外一个人以外,还想找那天在烧烤摊帮她的人。
但顾云合说快要赶不上飞机了,她也就不好再拉着顾云合。
两座上升的电梯几乎是同时到达了这一层。
叮当两声,重叠在一起。
“那就再见了。”顾云合浅笑了一下。
只不过那笑意未达眼底,甚至还隐隐约约透着点悲凉。
她拉着行李箱,垂眸走进了电梯。
几乎同时,另一座电梯里,中年男人迈腿走了出来。
男人腿脚有点跛。
如果当时顾云合没有选择租这个小区的房子;
如果她没有请李丝丝这个卖房中介;
如果当时在烧烤摊上,她没有选择去扶起王倩倩的手。
……
那么后来的一切都不会再发生。
中年男人一瘸一拐走了出来。
电梯门闭合前,顾云合看见了他的脸。
命运环环相扣。
第69章 五年
◎他紧跟着偏过头,发疯似地吻了下来。◎
十多年前的那场泥石流事故, 是顾父向周氏集团提出的延后进山拍摄申请。
在被黎容淑否决以后,顾父为了全组同事的安全,还是决定跟着一起进组。
那天下午泥石流滚滚而下。
最先被卷入泥石流中的就有王倩倩的父亲,王颂。
王颂和顾父在同事时期交情不错, 两人经常工作后约着一起出去喝酒。
特别是在知道对方都有一个女儿以后, 二人的聊天更是增多了不少话题, 其中主要围绕着怎么养女儿、怎么培养女儿的性格人格等等展开。
几盘小菜,两瓶牛栏山。
两位女儿的父亲, 坐在路边的烧烤摊上侃侃而谈。
偶尔王颂会记起当时顾父笑着谈及自己女儿的模样。
顾父说:“我的女儿,不求她大富大贵, 但一定身体要健康, 有自己独立的思想和性格。”
他还说,觉得女儿在艺术这行上面还挺有天赋,说不定以后还能成为个美术家,或者子承父业走他这条摄影的路。
父亲眼底满是对女儿的骄傲与期许。
泥石流滚下来的时候,摄影组的人是在紫云山的鞍部,若是加快速度往两边跑, 兴许还能躲过。
王颂腿脚本来就有些不便, 跑在了最后面。他一个不慎绊倒在地,被冲进了泥石流里面。
当时他本以为自己这辈子就这么完了。
没想到顾父居然折返跑回来, 把他从泥石流里拉了出来。
最开始泥石流还不那么凶猛,两个男人搀扶着还能跑。
到后来水卷泥泥卷沙, 泥石流彻底铺天盖地卷了下来。
两人都快精疲力竭之时,前面突然出现了一块大石头,石头顶部平滑, 勉强能站人, 石头高度也刚好高过泥石流一头。
王颂腿脚不便, 顾父先让他爬了上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