爬上去后王颂伸出手,焦急喊:“老顾,快,手给我!”
顾父两只手掌着石块布满青苔的边缘,抬起头来扫了一眼。
石头顶部面积不大,能容下一个人都有些吃力,更别说站下两名成年男子了。
一个人在上面兴许能平安待着,但若是两个人同时待在上面,则完全没有活命的机会,顷刻间就能被泥流冲走。
他没有把手伸给王颂。
后方一浪比一浪还猛的泥石流俯冲而来,泥流表面上漂浮着各种摄影器材、人的衣物鞋子、拦腰而断的树木。
顾父在洪流中勉强维持着身形。
“老顾!没时间了,你在干嘛!”王颂吼着。
顾父指节因为用力过度而发白。
他看了一眼这位自己在组内的好友,同样也是一位女儿的父亲。
顾父突然笑了下。
他说:“老颂,我包里有封写给我女儿的信。”
再过两个月就是顾云合的生日。
当时信件邮寄的速度并不快,加上他不知道这次周氏集团的拍摄任务要耗时多久,所以前几天在营地里写下了这封给女儿的信,想着哪天得空了寄出去。
王颂的大脑有瞬间的空白。
“若是有机会,麻烦你帮我转交一下。”
顾父将包里的防水袋递了过来。
王颂下意识接住。
下一秒,覆在青苔上的双手松开。
顾父的身影迅速消失在茫茫的泥石流里面。
……
泥石流过后,消防救生人员还有医务人员匆匆赶到现场。
他们在下游找到已经被洪水以及各种水中重物撞击得五脏六腑俱坏的顾父,把他送进了当地医院,然后又因为顾父伤势过重,紧急转移进省医院。
也就是在那里,顾云合见到了父亲的最后一面。
同样,顾父也只再来得及对自己的女儿说最后一句话。
他说,云合,照顾好妈妈和弟弟……
气血上涌,内脏受损出的鲜血大口大口从顾父口中冒出,堵得他出不了声。
医护人员焦急闯进来,顾云合被带到一旁。
手术中的灯牌亮起,又熄灭。
最后顾父躺在手术床上被推了出来。
头上盖着白布。
……
王颂是在中游被救护人员找到的。
因为躲在那块大石头上的缘故,他幸运避开了开始最为凶猛、流动速度最快的泥石流,免于性命之灾。
只是后来因为中暑与体力不支晕了过去,被泥石流冲走了一段距离。
中途他被冲到几棵断裂后堆积在一起的树干上,撞伤了脑子。
当时本地医院已经挤满了伤患,只得把他转移到隔壁市的医院。
诊断结果下来,王颂大脑皮层功能严重损害,丧失意识活动,但呼吸与心跳还维持着。
简单来说就是成了植物人。
后来他的家人来医院接走了人,病情稳定以后把王颂送进了疗养院。
日子慢慢过去,王颂的意识一点一点恢复,慢慢开始能下地走路,到自主活动,再到恢复基本正常的生理机能。
后遗症除了容易忘事,腿脚更跛了以外,其它都没什么了。
当时顾父递给他的防水袋一直被他牢牢放置在胸口的口袋里,泥石流没有冲走。
被救护人员救回去以后,他的衣物、行囊都交给了他的家人代为保管。
辗转反侧,这封信一直还留着,也从未被打开。
不知道当时顾父是用什么材质的笔和纸写的,或许又是因为大水浸泡又风干等诸多缘故,上面的字迹竟然奇迹般地保存了十多年。
但阴差阳错。
命运就是这般巧妙而又爱捉弄人。
等王颂从失忆的状态中偶尔记起来这件事的时候,已经是很多年后了。
因为签署了保密协议,他无从知晓昔日好友被埋葬在哪里,也不知道好友的女儿、家人今日住在何方。
直到王倩倩长大后,带着他到外面来旅游,他才偶然得知老友被埋在贡县。
又恰好在扫墓时,遇上了顾云合。
然后再在今天遇见。
这封信被他一直保存着,带在身上,期望有一日能够遇见昔日老友的女儿。
顾云合从他手中接过了这封信。
-
【亲爱的女儿:
展信佳,
近来工作繁忙,不知何时才能回来。
最近有没有好好吃饭,好好睡觉?妈妈和弟弟有没有让你不开心?
回来的时候爸爸一定记得给你带小熊饼干。
还有两个月时间不到,就是你的生日了。
爸爸先在信里和你说一声生日快乐,恭喜我们的小云合又长大一岁了!
看着我的女儿一天一天地长大,身为父亲感到欣慰的同时,也感到担忧。
爸爸既期望你成长为独立、懂事、自强的大人,又希望你能一直在父母的庇护下,不去经受外面的风风雨雨,做永远的小公主。
爸爸总是和你说,希望你在爸爸不在家的时候,照顾好妈妈和弟弟。
但爸爸其实还有句话没说。
照顾好妈妈和弟弟,但首先,要照顾好你自己。
每个人生下来都是独立的人格,我们不应该成为他人的附庸,也不该为他人而活。
今后的每一天,都应该为自己而活得更精彩。
爸爸希望你成为一个乐观豁达的人,“悟已往之不谏,知来者之可追”,这是走之前爸爸给你念的那首文言文里的句子,可能你现在还不懂,等你长大后自然会懂得。
不要为过去懊悔与悲伤,珍惜当下,向未来走。
不只是今年生日,以后每年的生日,爸爸都希望你能成为一个更好的人,一个勇敢爱自己,勇于去爱,勇于去接受爱的女孩】
-
飞机落地到宁圳的时候下了雨。
已经又是晚上了。
狂风暴雨不歇地打在车玻璃上。
周惮面无表情听着徐助的报告。
“顾小姐的租房上午的时候已经退掉了,她打车去了机场,我们也有查到顾小姐的航班信息,是从宁圳直飞意大利的,飞机已于下午起飞。”
下午起飞,直达的飞机,现在估计已经快落地佛罗伦萨了。
所以顾云合还是走了。
带着那些没有放下的心结,带着没有治愈的心理疾病。
心理医生说这种病情叫做创伤后应激综合征。
病情发作时患者常表现为警觉过度,易受惊吓,还会有回避和麻木的表现。
是一种在经历或目睹涉及自身或他人的死亡、受伤后导致的精神障碍。
或延迟出现,或持续存在。
十多年前那场泥石流灾祸在顾云合心里留下了阴影,但并未对外表现出来。
直到五年前两人分手,他替她挡下那刀。
双重精神刺激下,顾云合心底的阴影终于发展为PTSD。
周惮目光沉沉盯着窗外。
他的女孩就这样在国外撑过了五年。
而他没有主动去找过她。
他一直在气着她当年的不告而别,想着两人若是再见面,他一定会收拾得她连哭都哭不出来。
直到二十多天前再重逢。
那些他自以为的仇恨并未出现。
思念、爱慕,这些被压抑了快五年的情感在再见到她面时如风吹野草般疯狂肆意生长,挤压得他整颗心脏都快爆炸。
他才明白过来自己只是想再把她留在身边。
车外风雨不歇,雷声一道一道响过。
这个时间段飞机不可能再起飞。
周惮嘶哑出声:“……给我安排飞机。”
他眼里是连续奔波的血丝,“飞意大利的飞机,越快越好。”
徐助立马着手安排。
“那现在先送您回临江壹号?”徐助问。
周惮闭眼靠在软枕上,随意挥了挥手。
车很快就开到了临江壹号楼下,徐助先撑伞,周惮下了车。
“安排好了直接打电话告诉我。”周惮沉沉说。
“是。”
男人坐电梯上了顶楼。
大平层内灯未开,五年如一日的冷清与寂静。
周惮垂眸,掩下眼中一闪而过的疲惫,却在换鞋时突然顿住。
鞋柜上,除了他的鞋,还多了双女士的平跟鞋。
鞋后跟有泥印和水渍,看起来是刚脱下不久。
时间就像静止了一样。
他一点,一点,抬头向客厅窗边望去。
闪电先到达,在远处江面落下,刺眼的白光瞬间照亮了整个大平层。
然后再是雷声。
轰隆一声,震得窗沿隐隐作响。
客厅亮起来的那一刻,他看清了坐在客厅落地窗边女孩的脸。
顾云合也是在听见开门声后才扭过头来。
她眼睛是红肿的。
手里似乎还紧紧捏着一张信纸。
本该落地意大利的女孩宛如天降般,出现在屋内。
“楼下,楼下的管家还认得我,给我开了门。”女孩小声解释。
临江壹号的管家还认得她这张脸,是当初常和顶楼周惮进出的那位,给她开了门,送她来了顶层。
看着面前熟悉又陌生的大门,顾云合也就是试探性地把手指往指纹锁上一搭。
没想到指纹锁居然开了。
这五年,周惮没把门上她的指纹消去。
“我……我就随随便便一搭,门就开了。”
顾云合揉了揉眼,擦干眼角的泪渍,她笑着说,眼底还有泪花,“……你可不能说我私闯民宅啊。”
男人已经快步走到了她面前。
心脏快被说不清道不明的情绪填满。
周惮垂眸,平静看着眼前的女孩。
顾云合拿不定他的情绪,只得拉了拉他衣角,还想说点什么。
下一秒她被人拦腰抱起来抵在落地窗前。
周惮已经俯身吻了过来。
他没问她为什么没有去坐那趟飞回意大利的飞机,又是为什么会突然出现在这里。
她也没问他为什么突然回来,见面一句话不说就情绪汹汹地吻她。
那些悲痛的、无措的、迷茫的。
终于通通都溺死在这个吻里。
“国外那么多年,想过我没有?”屋里灯没开,周惮声音轻轻落在她耳边。
偏生男人呼吸又沉重地打紧,像是竭力在隐忍着什么。
吻完后,周惮额头抵着她额头,只问了这一句话。
被熟悉的怀抱用力圈着,顾云合只感觉铺天盖地都是男人的气息。
周惮没等她回答,低着头,呼吸喷在她颈侧,一小口一小口地亲着她。
顾云合不吭声,伸手环抱住面前人,把自己整个埋进他怀里。
她鼻子猛地一酸,憋了很久,才小小声冒出一句:“想。”
落在颈边的吻忽然一滞。
顾云合闭上眼,压抑多年的情绪跟海潮似的裹挟着滔天巨浪翻涌而来,她喉头梗塞,之前被亲得微红泛肿的嘴唇很轻地向下一瘪,眼泪珠子不要钱似的顺着眼角就流了下来。
她听见自己聩不成声的语调。
“每天都想。”
“白天想,晚上也想,想得睡不着…….”
刚到佛罗伦萨的前几个月,是她这辈子最难熬的时光。
她后半段话还没说完,忽然感觉被人从后扯住了头发。
周惮手从后脑勺扯住她头发,迫使她将脸抬起来,还没等她吃痛的小吟出声,就已经整个人沉沉地靠了过来。
他紧跟着偏过头,发疯似地吻了下来。
第70章 浪潮
◎乖宝,你还要◎
顾云合被堵得根本出不了声。
柔软红润的嘴唇被亲密包裹住, 轻轻重重磨出血色。
顾云合睁眼看着面前的男人。
她眼底还有未化散开来的雾气,连带着面前周惮的面庞看得有些不清。
但唯独那双凛冽的桃花眼,仿佛能望进她眼底一般,叫人看得真切。
里面溺着这五年来隐忍未发的情深。
仓惶间, 周惮细细摩挲着她后颈, 嘶哑出声:“张嘴。”
顾云合这才后知后觉似的轻启唇。
攻城略地似的, 男人舌扫过她上颚,齿根, 又准确无误攥住她的。
顾云合回应着他。
感受到回应,周惮更是疯了般回吻过来, 激烈追逐。
她微颤着睫毛, 闭上眼,又是一颗泪珠从眼角滑下。
缺爱的人只要遇见一点点爱,就会想要死死抓住永不松开。
在那样一个重男轻女的家庭里面成长,父亲对她的爱是孩童时期唯一的光,是唯一的救赎。
她想要报答父亲,想要努力学习, 让自己不愧于父亲对自己的爱。
可还没等她有所成就, 父亲就已经撒手西去,留给她一句未说完的“照顾好妈妈和弟弟”。
于是她下意识想要完成父亲的遗言, 一边承受着母亲和弟弟对自己的压榨与伤害,一边又想要拼命帮助他们, 就这么日复一日地在矛盾的心理中长大。
直到周惮闯进她的世界。
把她从那个布满泥泞和不堪的地方拉出来。
可偏偏又是周氏集团的错误决策,让顾父意外身亡。
她带着仇恨与无措远渡重洋,离开了这个伤心地。
她以为自己会放下的。
可是她做不到。
在异国他乡的那些时光, 思念如杂草般疯长, 她总是在无数个夜里梦回故地, 梦里没个正形的男人懒洋洋靠在墙上,笑着喊她名字。
所以她还是回来了。
在听到圭拉契诺说有个去中国的任务的时候。
过去那些理智、冷静、克制通通被抛在了脑后。
她只是想回来再看看他。
她就这样什么都没放下地回来。
本来想的是只要再看一眼周惮,她就能心满意足地离开。
可她高估了自己的理智。
她忍不住想要再靠近他,甚至是使用一些卑劣的手段。
但一旦靠近后,又会被那些掺杂着血泪的旧事所折磨。
她活成了矛盾的结合体。
直到她看完了顾父给她的信。
一封跨越十数年时光,送到她手里来的信。
是顾父在明知危险后仍然主动进山,是顾父主动把生的机会让给了另一位女儿的父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