恰好今日先帝的懿靖大贵妃也在,所以太后只简单训导了几句“后宫要和睦,要早日为皇帝开枝散叶”的话,就把嫔妃叫散了,只留福临和金花。
今日太阳打西边出来,太后叫金花:“皇后,来,来我身边坐着。”
她乖巧走上前去,并不敢坐,只乖巧垂头立在太后身旁,太后拉起她的手,慈祥地说:“听说你昨夜赏了佟妃?”
皇后柔弱地说:“臣妾想着佟妃有孕,佟夫人进宫陪伴,怕她份例不够用,所以遣人送了些金银。”声音细弱,中气不足,几不可闻。
太后笑眯眯说:“就皇后的一年的份例,够赏几回的?”
金花扭身儿看了一眼福临,又垂下头说:“不够几回的,臣妾用的父亲给的嫁妆,若是一年诞育三四位子嗣,还是很能用几年。”
福临发觉金花看她,以为她什么意思,结果她轻飘飘说“诞育三四位子嗣”,什么意思!谁想她没完没了,接着说:“除了金银,父亲还给臣妾预备了好些金银首饰头面、红宝石、猫儿眼……还有大毛皮子,就是再多些子嗣也够赏。只要万岁爷子嗣繁育,臣妾贴些银钱东西不算什么。”说着忍不住得意地用眼风捎了捎他。
他正盯着她,她眼睫一动,他先发现了,又见她脸颊鼓了鼓,脸上正漾着笑。原来在这儿等着他,他为了端贵人的身孕正别扭,她又招他。
太后拍拍金花的手说:“好孩子,你大度,关护皇帝的子嗣就够了,哪能还让你贴金银?一会儿让苏墨尔给你封了拿回宫,算咱娘俩赏佟妃的。我听说你把狍子、熊、野鸡之类的,也都分了份儿赏去有孕的几位宫中了?那你够吃吗?”
皇后更乐了,说:“臣妾人小,身板儿也小,能吃多少东西,每日的鸡鸭盘肉都吃不完。臣妾宫里的小宫女和小太监说,自从来了坤宁宫,臣妾总吃不动那些大菜,他们跟着吃残盘儿,先长胖了。狍子、熊、野鸡这些,有些自皇庄来,有些是北方的大将军贡来的,都是祖宗打下江山,后辈才能得的福佑。臣妾想着那几位肚儿里怀着龙子,可是她们位份有高有低,位高的还好,位低的就分不到这些,臣妾愿龙子从小得祖宗的庇佑,所以自己做主,把份例内这些野味儿都分给她们了。”
说完要跪,一边说:“臣妾擅做主张,还请太后娘娘恕罪。”
太后拉住皇后说:“本就是你的东西,怎么分由着你,怎么还罪呀罪的。”又把她硬拉到身边榻上坐下,手搭在她肩膀上,说:“好孩子,还是你想的周到。”
皇后桃花眼中横波流转,朝着皇帝一笑,那眼神里的得意微不可察。他跟她相识日子虽浅,可来来回回过了几次招,听多了她的歪词儿,这些了解尽有,她的一笑一颦里藏着的意思他皆知,她又在太后处演乖顺心软的小媳妇儿,在他面前装身板儿单薄。
懿靖大贵妃坐在旁边,对太后说:“妹妹,皇后这样儿的媳妇儿,不是万中无一,也是万里挑一了,看得姐姐眼馋。”先帝生前,太后居五妃之末,懿靖大贵妃位份高,所以懿靖大贵妃自称姐姐。
太后说:“姐姐别急,又到三年一次选秀女,予预备给皇子、亲王、郡王、贝子们拴婚,予留心给博穆博果尔选个好福晋就是。”
又说:“不知道博穆博果尔钟意什么样儿的?”
懿靖大贵妃端起茶碗饮了一口,不急不徐地说:“但凭妹妹做主,太后娘娘给他选的,他没有不满意的。模样儿嘛就像皇后这样,再似皇后这么伶牙俐齿、礼数周到,就行。”
金花一听,这是没要求嘛?这不就是要个她这样儿的媳妇儿,看来她深得婆婆们的欢心?不过总觉得懿靖大贵妃话里有话,可是哪不对付,她急切间想不出来。
太后笑笑:“好,予留意着。务必给博穆博果尔选个合心意的。”
又把话头牵回金花身上:“以后啊,皇后也别叫予太后娘娘,生分,就跟皇帝一样,叫皇额娘,更别臣妾臣妾的,关起门来都是一家子骨肉,皇后就同我的孩儿一样。”
皇后忙起身行礼:“是。”甜甜弱弱的声音喊了一声:“皇额娘,孩儿记着了。”
帝后从慈宁宫出来,照例过招。
金花反常地说:“表舅舅,走走嚒?表外甥女儿送您回养心殿?”
福临伸手囫囵攥住金花的小手,说:“走走。”
她挣了挣说:“怪热的。您手心里都是汗。”
他不理她,说:“别动,还没出慈宁宫的地界儿呢?表外甥女儿也不怕皇额娘的人瞧见去禀报。”
她学着他惯常的样子,掸了掸衣襟,梗着脖子说:“今儿皇额娘都夸我了,允我跟表舅舅一样,称皇额娘,那肯定是什么都不知道,表外甥女儿不怕。”
他语塞。确实,照刚太后的样子,她确实对金花和他的殿中秘事一无所知。不过就表外甥女儿这懵懂无知劲儿,他还是想点点她。
于是问她:“那日罚宁妃,表外甥女儿知道是何缘故?”
皇后回说:“还不是因为表舅舅翻了宁妃的牌子。不光宁妃挨罚,连敬事房的小太监都挨了打。”说到敬事房的小太监,上次她嘱咐他做新的绿头牌,也不知道做了没?忙趁机问一句,“上次我让小太监做新的绿头牌,他们做了嚒?我看宁妃、端贵人那牌子都起毛边儿了,剌手。”
皇帝听了一愣:“朕没注意。”
金花说:“没事儿,下次表外甥女儿记得帮您瞧瞧。听太,嗯嗯,皇额娘说了嚒,又要选秀,等着新人入宫,一起换新的绿头牌也行。要不您一眼瞧出来哪个是新做的,冷落了以前的美人儿,多没意思。”
听到这儿,福临停了步子,转身,把金花的身子拧过来,正碰上她清纯无私的桃花眼,脸上堆满了笑,尖尖的嘴角儿翘着,鼻梁俏皮地乐起了褶儿。夕阳在她身上撒了满身金。
撞上她清澈的眼神儿,他什么也不想说了。
捋了捋思路,继续拉着她边走边说:“内里是为朕翻了宁妃的绿头牌,表面是因为宁妃在养心殿门口,打了小宫女一巴掌。”
“什么?什么时候的事儿?表外甥女儿倒不知道?”她确实不知道,她一直以为宁妃受罚是因为福临翻牌子,抢了自己的恩宠。
“表外甥女儿还后宫之主,母仪天下,此事的关窍反而不知道。瞧瞧皇额娘,估计那巴掌响儿还没落,她老人家已经知道了。”福临终于占了一点上风,“因为应诏伺候皇帝就罚了例银,蠲了鸡鸭份例,太荒唐;罚人当然要找个冠冕堂皇的理由,也怨宁妃沉不住气,宫女都是上三旗包衣家的女孩儿,例不能这么明目张胆打,正好被抓住了烧饼把儿。”
金花在小脑瓜里搜了搜阿拉坦琪琪格学的规矩,是的,嬷嬷还专门提醒过她,宫女犯过只有太后和皇帝能降旨处罚。
“表外甥女儿什么都不知道,竟然没行差踏错,真是运气好。”他乜斜了她一眼。
“这么细枝末节的小事儿,皇额娘都一清二楚,又罚得滴水不漏,咱俩的事儿,能唬她多久?表外甥女儿可想过?”福临铺垫够了,终于抛出难题。
金花转着桃花眼,想,皇帝什么意思?于是倾身贴着福临胳膊,小声说:“表舅舅,能瞒多久?”
他说:“看演的好不好了。”
“那,咱们演的算好还是不好?”
他心里乐开了花,撒了她的拳,伸手揽住她的肩,背后一阵窸窸窣窣,吴良辅乖觉地领着太监宫女一齐往后跪下避讳。
金花扭头看身后,御道上跪了一片,乌压压。抬头,福临丹凤眼眯着,夕阳在他脸上投下眉骨和鼻梁的淡淡阴影,高鼻星目,唇线分明的薄唇轻轻抿着。
她扭了扭肩,没扭出来。这个英伟的帅男人……
作者有话说:
第21章 唇齿
金花扭了扭肩,没扭出来。福临脚下没停,两人继续并排往前走,身后的帝后两幅仪仗和宫女太监就被远远抛下,离帝后两人愈来愈远。
福临垂头在金花耳边,用生怕别人听到的气声儿说:“听说,表外甥女儿演的不错,除了第一天吃了静妃和谨贵人的亏,后来腰也软了,路也走不成了,精神头儿都弱了,不光自己得了朕的好些宠,还撺掇嫔妃都来朕这儿献殷勤。”
金花给福临箍在身侧,被他的声音撩拨了,耳朵从白皙转至粉红透明,低着头小声说:“那不是情急之下?第一天两位姑姑就给表外甥女儿挖坑,还都是至亲骨肉呢?初来乍到的,人还没认全,先让人下不来台。表外甥女儿只能想了个这样的笨法子。自己想起来还脸红,表舅舅就别提了,成嚒?而且,不这么演,表舅舅也有短处,知道的是表外甥女儿不懂事儿,不讨表舅舅的欢心,不知道的以为表舅舅跟皇额娘拧巴,落个不孝的名声儿。既然表外甥女儿不是表舅舅喜欢的,自然希望别的美人儿多用心,表外甥女儿那些嫁妆,就是全填了福全和佟妃她们,也是甘愿的……”越说声音越小。
福临抬手把金花的脸捧起来,一边细细打量,一边说:“朕瞧瞧这是什么唇齿,越发能说会道了。照你这么说,若是不陪着表外甥女儿演戏,竟是朕也有错处了?”
金花翘鼻头在颊上拖下一个细长的影儿,眼睛迎着太阳微微眯着,福临细究了也没看到情绪,唇下的美人窝上凝着细小的汗。福临伸出拇指抹了两下,指尖有意无意抹过金花唇缘,他突然想起来那天傍晚,小宫女捧着艳艳的油膏帮她补唇红,他一气之间摔了笔,眼下算是遂了心愿。
触手温润滑腻的唇,颜色却是极秾丽的红,鲜艳欲滴,早上凝了露水的海棠花样儿,唇线微微隆起,唇缘蹭着他的指尖儿……
金花心里乱极了,一颗心狂跳,眼看到嗓子眼儿,福临看她的眼神一会儿浓一会儿淡,她像是知道自己此时张嘴说话有多蛊|惑,只得收了声儿,喉咙里强咽一口,把心藏在脏腑里。
情急之下心一横,脚下一崴,肩膀一缩,一只脚踩脱了花盆底儿,人就顺势从福临怀里往下漏,福临忙揽着腰把她稳住。又去探她的神色,上次对着嫔妃演戏也是这一招,这次是不是故技重施?
金花露出一个苦笑:“表舅舅,表外甥女儿以后能不能不穿这劳什子,要不是您,表外甥女儿就扑地上了。”
福临被她这一下坏了兴致,冷笑一声:“不穿,就表外甥女儿的娇小,怕够不到朕肩头。”
金花想说肩头还是能够到,而且人家才十五岁,还能长个儿。只是借着这个话茬儿要打蛇随棍上,忙接道:“可不是,身板儿单弱,个儿也小,就表外甥女儿这相貌,委屈了表舅舅了。往表舅舅身边一站,不般配。”
金花还要说,被福临截住了:“打住吧。今日的事儿还没说完,不止宁妃那一宗,不过今天朕乏了,初一朕去坤宁宫跟你说。”
金花抬起头,初一?什么初一?福临虎着脸:“每月初一、十五,朕照例宿在皇后宫中。嬷嬷没教过?”金花搜了搜阿拉坦琪琪格的小脑瓜,影影绰绰有这么个规矩,她没当回事儿,丝滑地忘了,直到福临提起才想起来。
一月两天?十五那么好的月亮,揉着猫在月下喝小酒不好吗?
金花乖巧点了点头:“恭迎圣驾,只是,表舅舅,表外甥女儿预备什么?”
福临歪头看了眼背着身儿跪在地上的宫女和太监,犹犹豫豫伸手在她额上点了一下,恨铁不成钢:“你啊!你能预备什么?”说完一甩手,摆着长腿走了。
见吴良辅还领着众人跪着,金花喊了句:“吴良辅,快,跟着。”
小宫女乌兰跑上来扶金花,金花才试探着动了下右脚,钻心的疼扎着脚腕和脚背,刚她一慌,竟然崴过了。
好歹蹦上舆,又撑着回了坤宁宫,进寝殿脱了看,脚腕外侧鼓个大包,脚面乌青,半个时辰不到,脚背肿得老高。
金花有经验,五成是第五跖骨骨折。她上辈子二十七岁时经历过一次,大活动穿着高跟鞋崴了一跤,之后的症状跟这个一模一样,有活动走不开,没去医院。过了好久她去医院照了个X光,医生说,骨折了,不过已经长好了,就这样吧。
小宫女呼和说:“娘娘,传太医吧?”
金花想了想,万一给她吃汤药……当时问医生,如果崴了就来医院看急诊会怎么处理?医生看了眼X光片,说:“这么一点点,也就是上个夹板养着吧。”
“别,兴师动众的,本宫心里有数,先取一盆冰来,再拿两条手巾。”金花终于得了这会儿空,她要去耳房揉猫。
夜里,吴不服来来回回在耳房门口转了几趟,终于看清了,金花坐在椅子上,一脚搭在三个厚蒲团叠的垫子上,脚上还敷着冰水浸的手巾,小宫女进进出出给她绞手巾、换冰水,她只管撕着鸡胸肉看有没有猫猫上钩,肯来她身边磨蹭。哪只来手上吃了肉,她就大胆伸手试探着两指挠挠猫猫脑门儿,自言自语:"Good girl."
吴不服在廊下转来转去,不得要领,最后只得抓住个端冰水盆儿的小宫女:“姐姐,我帮你端。”
小宫女由着他把铜盆接过去,跟他一路走一路说:“谢谢吴公公,端了三趟,累得我胳膊打颤。”
吴不服趁机问:“娘娘这是干嘛呐?”
“娘娘崴了脚,没传太医,就只管用冰。”
“崴了脚?”吴不服端着铜盆的手指紧了紧,干爹吴良辅那句“撒丫子到养心殿去报”又在耳边响起来,只是这算不算应该撒丫子去报的事体?
*
顺治帝下朝,走到养心殿,一个俊朗的少年对着他行礼,定睛细看,是已经出宫立府的十一弟,懿靖大贵妃所生的博穆博果尔。
博果尔比顺治帝小三岁,小时候哥儿俩曾在盛京过了一段亲密的猫嫌狗也嫌的幼年时光。如今长大了,又有了君臣之份,但是有那段童年的兄弟情托底,顺治帝对博果尔总是更亲近些。
“十一弟。”顺治扶了他一把。
博果尔起身又谢了一次恩。
“你怎么来了?去见过大贵妃了?”
“回皇上,先见过皇兄再去探母亲。”
顺治帝知道博果尔不会无缘无故来找他,领他进了东暖阁,顺治帝强摁博果尔坐在他下首,等吴良辅端了茶,说:“说吧。”
“济尔哈朗皇叔来找臣弟,说起选秀之事……”博果尔说到这儿顿了顿,斟酌应该怎么说。来之前他已经想了千般措辞,到了顺治帝面前,被他的威严一压,就有点想不起来了。
顺治帝瞅着自己的十一弟,他今年十五岁,身量还没长足,比自己矮半个头,胜在眉清目秀。小的时候他们哥儿俩出门,外人一看就知道是亲兄弟,但是要说哪里一样?又说不上来。大约是神似。
顺治帝说:“昨日太后提起选秀拴婚之事。大贵妃说,要个模样儿好,口齿伶俐的,皇弟可是要说这个?”
博果尔听顺治帝说起“模样儿好”,有些不好意思,微笑着摇了摇头,很快又想起这次进宫的正事,说:“主要是皇叔说,让臣弟务必不要蒙古女子,选个满人。”
顺治帝听了皱了皱眉头,抬起眼睑盯着博果尔:“怎么说?”
博果尔在顺治帝犀利的目光里,硬着头皮小声说:“皇叔觉得现在宗亲府中,蒙古的福晋、侧福晋、格格也太多了。”他故意回避了皇后也是蒙古来的这一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