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忘珩站在窗前对着外头的太阳叹了口气,这永安城果真如他所想,来了便难走了。
他又忽然想到,如果他不做这个驸马,可得逍遥吗?或者干脆以明也别要这个公主之位,二人相偕游历江湖,何尝不是一件美事。
他刚开始在这伤春悲秋,一转头便看见相府的管家引着一个宫女进了他的住处,指着他道:“这便是陆公子。”
又同他介绍:“这是升平宫的姑姑,稻夜。”
陆忘珩听了这个介绍却更加云里雾里:“升平宫?”
那位年轻的“姑姑”解释道:“成安公主请陆公子入宫。”
“这么快,那走吧。”陆忘珩瞬间将刚才的心事抛之脑后。
“公子收拾一下行李吧。”
“请我入宫,去住?”陆忘珩有些愣,永安风气竟开放至此,未婚夫妻可以同住?
稻夜这回却没解释:“是。”
陆忘珩本身来永安也没带多少东西,当下便只是草草收拾了一下就高高兴兴地跟着稻夜入宫了。
路上倒没再生什么事端,只是在路过承天门时,陆忘珩注意到有几辆马车停在横街上,也有不少人刚下马车步行入宫。
他却没被要求下车,而是一路顺畅地直接到了升平宫门口,还引来不少人驻足侧目。
陆忘珩心道以明待他果真是一片痴心,那些想取而代之的人怕是没戏喽。
进门的时候他又注意到升平宫门外连个台阶都没有,心里又分析这是体现出个什么,平易近人吧。
进了升平宫,稻夜领着他转了几个弯,又让他在一个不甚大的屋子门口等着,待她进去通报后,陆忘珩便见着三个达官显贵样的人互相让着走了出来,稻夜也出来请他进去。
那三个人见了他也很客气,陆忘珩虽然不认识,也一一回了礼,这才进了门。
一进去看见屋内并没有什么宫女太监侍候,稻夜也没跟进来,陆忘珩便顺了本心,一屁股在以明跟前坐下了。
陆忘珩刚要开口,萧满便道:“你遇刺了?”
陆忘珩震惊道:“好快的消息啊,以明。”
萧满却没解释这消息的来源,而是同他确认道:“是前后两拨人?”
陆忘珩这才仔细回忆了一番,注意到前后两批要“刺杀”他的人态度完全不一样,一批是要悄悄地下杀手,另一批却大张旗鼓地做个样子,这样看来,实在是怪得很。
陆忘珩调笑道:“公主无所不知。”
萧满刚要开口,稻夜却再次敲了敲门,进门后也不避讳陆忘珩在场,直接禀报:“殿下,李府门前的刺客抓到前就自尽了,街上那批刺客招了,这是他们的口供。”
萧满从稻夜手中接过那张画了押的纸,看了看又递给了稻夜:“原来只是几个小官要刺杀未来的驸马吗?”
她一副原来是小题大做了的模样,稻夜立即接过那张口供改了口:“有个刺客说这背后另有他人,只是不敢说。”
“那便告诉他但说无妨,本宫替他担着。”萧满笑道。
二人一来一回十分自然,陆忘珩却察觉到一丝不对劲。
待稻夜出门后,陆忘珩盯着萧满问道:“你是要他们改口供?”
“你想多了。”萧满道,“宫外不太安全,等会儿让稻夜带你去偏殿住,我还有事,不能陪你了。”
萧满说完,不待陆忘珩有所反应便起身离开了。
陆忘珩初来乍到,自然是出了门就不知道该往哪去,只好在这儿等稻夜来领他。
但是他知道以明并不是真的那么忙,或许她很忙,但也不至于连多说几句话的工夫都没有,她只是在躲他。
有什么好躲的呢?总不是觉得他天真无辜,连改个口供的手段都接受不了吧?
这样一想,陆忘珩又笑了出来。
以明真的是,怕他因此不喜欢她吗?
稻夜很快就再次出现,带他到了一处偏殿,给他安排了几个小太监就走了。
一直到第二天陆忘珩要去拜见皇帝,他都没再见过以明。
他也不是非要见以明不可,只是他独自一人来了永安,总觉得见到以明,才觉得安心。
固然以明如今已是权势滔天的“女太子”了。
陆忘珩站在景阳宫门口等着陛下召见,不多时看见一个大臣急匆匆地往这儿来,还不等那人走到,昨天见过的那个公公德中便出来了,叫他进去。
等他给皇帝行了礼,一抬头才看见萧满就站在旁边,沿着一溜站了几个不认识的大臣,倒是没看见陆理。
陆忘珩也没多想,硬着头皮听皇帝夸了他几句,就在他觉得差不多该让他走了的时候,德中站在门口禀报:“陛下,江大人急匆匆过来,说是有要事禀告。”
陆忘珩心道这位江大人走得可真够慢的,刚刚就在门口了,这么老长时间才到,估计也不是多大的事儿,又想着自己总算是能走了,刚刚皇帝那几句夸赞听得他有点难受。
他刚打算识趣地告退,却看见萧满对他招了招手,陆忘珩不明所以,但想着这是在皇帝跟前,便先没出声,而是走到萧满身边低声问道:“怎么了,以明?”
萧满笑着把他拉到自己身边站着,却没回答他的话,而是跟皇帝道:“江大人这么着急,想必是大事。”
“叫他进来。”
江大人进来后直接磕了个头,还没爬起来便用颤抖的声音急匆匆禀告:“陛下,汴州发了蝗灾,颗粒无收啊。”
第3章 蝗灾
皇帝闻言却也没表现出多少情绪来,更没有像江大人那样激动,只是简单问了问灾情,便开始同殿内的几个人商量对策,主要还是赈灾的人选。
说来说去,殿内几个大臣的主要意思依然停留在拍皇帝马屁上,毫无进展。
就在陆忘珩听够了开始忍不住打哈欠的时候,突然听到了自己的名字。
萧满提议把汴州蝗灾的事儿给他来办。
陆忘珩光是听着就头大,刚要提起精神来推辞一番,便听见皇帝不容置喙地做了决定:“朕倒忘了,早听说忘珩才学无比,又是刚正的性子,这事儿适合给他来办。”
陆忘珩真不知道这些话皇帝是从哪听来的,无妄之言,欺君之罪。
皇帝话音刚落,大殿上的几个大臣就开始轮流论证这赈灾的活如何如何适合他,似乎对他颇为了解,不知情的人一听,还以为他陆忘珩真是国之栋梁呢。
话都说到这个份上,陆忘珩自然不能站出来说他不想干,于是他只好顾忌着陛下和群臣的脸面,硬着头皮接下了这么个破事儿。
为此还得了一个“汴州安抚使”的头衔,也算是飞黄腾达了一番,配得上公主殿下,能做个安稳的准驸马了。
仔细想想,公主殿下为了把这个差事派给他干,应当费了一番心思,于是出了景阳宫,陆忘珩便直截了当地问道:“以明,陛下怎么会把这种大事儿给我办?”
“不是什么大事儿。”萧满说,“何况你昨日受了惊,陛下总要慰问一下。”
陆忘珩刚要问他什么时候受惊了,便想起他昨日是遇到了两拨刺客,萧满还逼着人家改了口供,估计是借此在皇帝那里给他博了个好大的同情。
只是那波人只是要试探萧满的态度,并不曾下杀手,而最初那批想要他命的人却不知是谁。
但也不重要了,陆忘珩想,永安终归不是他的家,他也不会久留,哪怕此时以明心里还放不下他。
“不是大事儿吗?”陆忘珩最终只是重复了一句萧满对于汴州蝗灾的评价。
说完便看见萧满似乎很满意地笑了一下。
但是接下来几天陆忘珩却没有很大的动作,他见完几个萧满安排的王公贵族,感叹一下永安奢靡之风,也就没有后续了。
有常年鬼混的公子哥儿问他汴州在哪儿,陆忘珩端起茶水停顿了半天,最终大大方方地说道:“我哪儿知道!”
当天这句话便传遍了永安士族的耳朵里,众人心里想着公主殿下这回究竟是走了眼还是只看脸,但还是一个个上赶着巴结他——公主殿下不好接近,这位令公主神魂颠倒的准驸马却十分接地气,人人都与他聊得来。
但聊归聊,这群达官显贵却也清楚,公主未必会忍他天天鬼混不办事儿,于是也都等着看萧满的意思。
还不等公主做什么举动,次日这位准驸马就又办了件荒唐事儿。
陆忘珩同工部尚书一道儿去听戏,听完便跟工部尚书要钱,一万两白银,却不是赈灾,而是要祭祀。
当然是无功而返。
毕竟无论是要钱赈灾还是祭祀,首先它就不归工部管!
何况他这一趟,且不说闹了多大的笑话,就说祭祀这件事儿,就犯了萧满的忌讳,于是连原本跟他出去喝酒的人都没了,纷纷等着看萧满如何“处置”他。
陆公子办的这些事儿大家口口相传,虽说看在公主和丞相的面子上不能大肆宣扬闹得满城皆知,但让公主殿下听闻也是足够了。
陆忘珩这边没要着钱,也没人再来找他“出去玩”,于是就安静下来,整日只待在升平宫里喂鱼逗鸟。
萧满终于来问他:“你这是做什么,藏拙?”
陆忘珩假装没听出她的讽刺:“我本来就不会,又有什么可藏的。”
“汴州饿殍满地,你就什么都不做吗?”
“我相信公主殿下早有安排。”陆忘珩依旧嬉皮笑脸。
萧满不明白陆忘珩此举的用意,哪怕是真的不会,她明明也安排了人教他,可他却宁愿出去花天酒地也不肯对汴州的事上半分心。
萧满叹了口气:“为什么?”
陆忘珩觉出她生气了,也不敢再笑,只道:“旁人要捧一个新贵,得带着他四处拜访,而以明要捧我,却是让王公贵族来见我,轻易便能给我高官许我实权。可我只是个平头百姓,实在是怕极了权势,担不起殿下的重任。”
其实陆忘珩私底下托人去看过汴州,确实是颗粒无收,但汴州多年富庶,加之百姓似乎早有准备,倒也不至于因为一岁的收成饿殍满地,只是群情激奋,似对当地官员大有不满。
反倒是这一番私密的查看,让陆忘珩再次认识到萧满的权势,他毫不怀疑,若自己此番去了汴州,几乎不用受累便能得到百姓的认可,再加上萧满安排的那几个“助手”,也用不着怎么费力,他就能将汴州变成自己的地方。
这实在不是他夸大,而是汴州如今这个情况,但凡有人能将百姓厌恶之人处置了,便是人心所向,人心所向,自然处处顺遂。
汴州就像一块荒野里的金子,只等他弯腰去捡。
只是他怕这么一捡,就再也扔不出去了。
这些天他虽然看起来整日鬼混,却也想了很多,以明不可能凭空给他变出来一个汴州,这过程必然也是煞费苦心,只是她既然于此费了如此的心思,哪怕真是爱惨了他,大抵也不会抛下如今的权势跟他离开永安了,他再留下去,对二人也都只是空耗。
萧满闻言皱起眉头,原来她苦心经营,陆忘珩却只想当个平头百姓吗?
只是这些话,究竟是他的真心,还是只是一层薄薄的伪装?
萧满眯了眯眼睛:“那你来永安做什么呢,又何必答应要做驸马?”
陆忘珩道:“以明,我确确实实是为你而来,答应你的时候也以为驸马只要吃喝玩乐就好,哪曾想要做事的呀。”
萧满闻言愣住了,她一时不知道该说什么才好了。
陆忘珩见状又道:“我与殿下道不同,也许本就不该来,只是我和陆念这些年一直记挂你的安危,总要亲眼确认才好。
“至于驸马,我既然答应了你,只要你需要,我也不会反悔,汴州赈灾我会去做,但等这件事结束,还是不要给我旁的事情做才好。”
萧满垂下眼睛:“行。”
当天晚上萧满做了个梦。
梦里她的腿断了,流了很多的血,长秋宫的偏殿走了水,烧得什么也不剩。
她突然就想了起来,那天是稻夜把她救了出来。
但是梦和记忆是不同的,梦里稻夜没有来,倒总有个声音透过火海传到她耳朵里。
是在找她。
梦里她一动不动地躺在那儿,看着自己的腿流血,听那个声音喊她,什么反应都没有。
直到那个人模模糊糊地出现在她眼前,她才突然抬头去看他。
是陆忘珩,正拿着一枝桂花,低头笑着问她:“殿下跟我走吗?”
……
醒来的时候萧满出了一身的汗,热的,她这才意识到宫里已经燃了火炉。
此时堪堪入秋,天气还热,只是宫女们怕她晚上着凉,这才烧了火炉,再过一阵子,就该把地炉也烧起来了。
她是畏寒,可她却突然觉得这火炉这么燥热,倒不如受寒来得好。
无奈何,萧满接过刚刚进门的稻夜递来的帕子,擦了擦脸,想起刚才的那个梦,没说什么,只是摆手示意她们都退出去,一副要继续睡的模样。
稻夜看了一眼外面的天色,再次犹豫了一下,最终还是什么也没说,带着一群侍奉公主洗漱的宫女们退下了。
房门被轻轻阖上之后,萧满从枕头底下拿出一个骨头扳指,犹豫了一下,还是放回了枕头底下,然后她坐了起来,朝东边的房梁处招了招手。
不多时便有一个灵活的少年顺着墙壁滑了下来,然后悄无声息地跪到她跟前:“殿下。”
“陆忘珩昨天都干了什么?”
“同您说过话后便与几位师爷请教了赈灾事宜,后来请了江尚书吃饭,要开仓放粮,江尚书没有为难他,很快便替他走了流程。酉时同押粮去汴州的孙侍郎说,这些粮食都要让百姓拿田里捉来的蝗虫换,之后便回了升平宫。”
萧满心想,江维不是不想为难他,恐怕只是担心再耽搁下去汴州百姓不好过。
至于以虫换粮,活脱脱就是只学了皮毛,不考虑实际,只显出他的天真无知。
以陆忘珩这么个初出茅庐的小子在汴州的威信与权势,若要靠蝗虫的数量换粮食,只是喂饱了那些豪绅罢了。
萧满不知道这些表现是陆忘珩故意为之还是真就是这种水平,但是赈灾赈灾,他连灾情都不去看,只站在遥远的京都隔着城墙去赈抚,对百姓可能的苦难没有表现出丝毫的同情与不忍。
哪怕是江维,也许都比他更合适。
但萧满还是不死心:“把汴州这几个月的旱涝情况报给他。”
旱极而蝗,就萧满所知,汴州这次却没有干旱。
如果刚刚开始的蝗灾不足以让人重视,那其他的呢?
“是。”少年应了一声,见萧满没有别的吩咐,便又顺着房梁悄无声息地离开了。
半个时辰后,萧满唤人进来,穿戴整齐走出房门。
一出门便看见德中等在走廊上,于是她立即上前几步,笑道:“德公公,怎么一大早过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