于朗坐在唐佳琳身旁，看到她红了眼眶，想拉住她手安慰，手都伸出一截了，还是不敢，偷偷转方向，抽了两张纸巾递到她手里。
唐佳琳其实还没到要流泪的程度，但他都拿过来了，也就顺手接着。
这时陈奶奶也缓过劲儿来，擦了眼泪，问卫明枢——也就是现在的卫启明——是不是已经看过之前的视频。
卫启明颤巍巍地点头：“看过了，我从来没有怪过你，阿莺，我知道你一定有不得已的苦衷的。”
老人家语速很慢，听得出他在努力把每一个字都说得清清楚楚。
陈奶奶听见这话，难免又流下泪来，卫启明看见就说：“过去的事不提了，你身体怎么样？我看你头发也全都白了。”
“我都八十一岁了，”陈奶奶摸摸自己鬓角，终于露出一丝笑来，“头发能不白么？明哥还当我小吗？”
卫启明叹道：“是啊，八十一岁了。旁边这是你孙女吗？”
陈奶奶终于想起来还没介绍，伸手揽住王宜兰，含笑道：“这是阿勇的孙女，叫她兰兰就行。”又让王宜兰叫“卫爷爷”。
“卫爷爷好。”王宜兰笑着打招呼。
卫启明答应一声：“哎，阿勇的孙女都这么大了？我听说阿勇已经……”
陈奶奶点头：“阿勇跟我爹一样，年轻的时候出苦力，底子本来就不好，上了年纪也不知道保养，烟抽得凶，酒也不少喝，七十出头就没了。”
她说起大弟弟的死，很是平常，卫启明却听得有些唏嘘——他记忆里的陈勇还是个半大少年，整天跟个猴儿一样上蹿下跳，没个安静时候，哪想到再听到那孩子的消息，竟然已经离世。
“明哥，你身体怎么样？坐轮椅，是腿脚不好吗？”陈奶奶问。
卫启明回神，拍拍自己膝盖：“是不大好，自己也能勉强走几步。身体么，我这个岁数，各处零件也都到了年限了……”
他话没说完，旁边卫丽铃就叫了一声：“爸，怎么又说这话？医生不是说了吗？您这身体撑到百岁寿辰，轻轻松松。”
卫启明笑了笑：“你们就哄我。”又招手叫女儿到身边，给陈奶奶介绍，“这是我长女丽铃。”
陈奶奶点头，卫丽铃已经先冲着镜头打招呼：“陈阿姨您好。”
“你好。”陈奶奶仔细端详电视屏幕，“丽铃挺像爸爸的。”
卫丽铃不知道是不是当着父亲的缘故，态度要比那天和王宜兰连线亲切，“大家都这么说。”又把卫熏然也拉到镜头前，“这是我侄女熏然，就是她先看见视频的。”
两边打招呼，寒暄几句，卫启明就说：“你们出去坐吧，有记者先生陪着我就行。”
卫丽铃看父亲情绪还算稳定，就同意了，“好，我们去外面等。”又拜托记者看着万一父亲不舒服，赶快按铃叫护士。
唐佳琳见那边都撤了，就拉一下于朗，低声跟王宜兰说：“我们也出去等吧。”
“要不你们去里面坐坐？”王宜兰指指卧室。
他们是在家里客厅视频连线，不像卫爷爷那边，是在疗养院，地方大，唐佳琳和于朗要回避，不去外面的话，也只有卧室和厨房了。
唐佳琳当然不能去人家卧室里坐，就摆摆手：“我们出去转转，一会儿结束了，您给我发消息。”
又对看过来的徐龙说：“你留下吧，万一连线出问题，你在也好解决。”
徐龙点头，唐佳琳和于朗就穿好大衣，开门出去。
两人乘电梯下去，于朗问：“是回车里，还是外面走走？”
“外面走走吧，透透气。”刚才客厅里的情感浓度太高，她感觉自己一直没有大口呼吸，有点憋闷感。
电梯到一楼，于朗让她先出去，自己跟在后面，说：“两位老人比我想象得要平静。”
“嗯，毕竟是视频连线，不是真的见面，还有我们这些外人在，卫爷爷也比较克制。”
外面天是晴的，但风比较大，唐佳琳看不远处有个小广场，就往那个方向走。
两个人默默走了一段路，到广场树下站定，唐佳琳抬头看一眼天空，缓缓吐出一口气，问于朗：“你说，卫爷爷是真的从来没怪过陈奶奶吗？”
于朗刚要回答，唐佳琳自己紧接着又说：“不过也不重要了，不管是真的没怪过陈奶奶，还是经过这些年看淡了，能这么说，已经足够让陈奶奶感到安慰。”
“我觉得是真的。”于朗还是说出自己的答案，“卫爷爷也是那个时代生人，应当深知那时的女性有多身不由己，他舅舅给了陈家钱，不可能不告诉他。”
唐佳琳点头：“甚至很可能跟他说，是陈家狮子大开口，主动要钱退婚的。”
“是啊，陈家有两个儿子，就算陈奶奶没有主动要求退婚，卫爷爷的舅舅也还是会用钱打动陈奶奶父母，让他们退婚的。”
“对，我也觉得这件事，陈奶奶其实没有自主权，不必为此一直负疚，我还跟王姐说过，王姐说她早就这么劝过陈奶奶，但老人心里就是过不去。”
“陈奶奶应该更多是觉得她误解卫爷爷，辜负了卫爷爷一片痴心吧？”于朗猜测。
唐佳琳感叹：“她自己又何尝不是一片痴心，几十年都没变呢？”
不过今天连线，卫启明的表现确实也很让人感动——见惯了自私自利、自我中心的渣男，卫启明这种张口就说从没怪过陈奶奶，及时转移话题，关怀陈奶奶的身体状况，让整个对话气氛更平和的正常男性，反而像稀有动物。
“所以他们才会在分离六十五年后，还能找到彼此。”于朗叹道，“两人但凡有一个不痴心，都做不到。”
“是啊，好像电视剧。”唐佳琳笑着往前走，“一点都不像现实世界真实存在的人。”
于朗跟上去，忍不住问：“如果没找到卫爷爷，你已经不相信现实世界会有这样的人和感情了吗？”
唐佳琳回头看他：“难道你相信吗？老实说，我预想的最好情况，也不过是卫爷爷活着且记得陈奶奶，但早已千帆过尽、子孙满堂。”
她从来没想过、也不相信，世上真的有男人会在三十来岁离婚后，为了一个失去联系的初恋就一直独身到老。
于朗却说：“我相信。”
🔒第一百八十章 真的还能从头再来吗
唐佳琳目光瞬间变得尖锐起来——他要敢顺着这话给自己脸上贴金，标榜什么痴心不移，她可就要跟他翻翻旧账了。
于朗当然不敢，也没有那么厚的脸皮。
“我相信世界上一定有这样的人和这样的感情，尤其刚刚见证了他们两位的世纪重逢。”于朗目光诚恳而坦荡，“我觉得很浪漫，希望自己也能像他们一样，一生只爱一个人。”
唐佳琳收回目光，继续往前走：“我觉得没必要，时代不同了，现在每个人一生都会遇到很多很多人，爱上错的人，及早分开，才是对双方负责。”
于朗：“或许也可以给错的人一个改过的机会？”
“……”这是一个意思吗？唐佳琳回头瞪他一眼。
“反正对我来说，这一生遇上再多人，也不可能有人比得过我爱着的人。”于朗认真道。
“那可不一定，说不定下个路口，就有更让你心动的了。”
于朗肯定道：“不会有了，她在我心里是独一无二的。”
他语气并不多么郑重，放在平时，唐佳琳听了这话，可能不会很往心里去。
但他们刚从一个情感浓度非常高的氛围里出来，她心是软的，血是滚热的，听他这么自然得脱口而出，又想起他昨晚说很庆幸能留在她的生活里，心里那扇紧紧关闭的门，竟然就叫这句话轻轻推开了一条缝隙。
谁不憧憬一生一世的爱情呢？但他们已经失败过，离婚收场，真的还能从头再来吗？
唐佳琳没有说话，默默走了一段路，看看时间，可能还得一会儿，就去小区里面的便利店，买杯咖啡慢慢等。
于朗习惯了她不回应，也没当回事，到便利店外面还让唐佳琳先进去，自己在外面打了几通电话。
“你有事忙就先走。”等他打完电话进来，唐佳琳先说。
“没什么事。咖啡怎么样？”
唐佳琳摇摇头：“你还是别喝了。”
于朗就去买了瓶功能饮料，回来跟唐佳琳商量了一会儿咖啡店的事，徐龙打来电话，问他们在哪，说视频通话结束了，王姐要请他们吃饭。
陈奶奶毕竟年纪大了，刚才又消耗了很多情绪和体力，王宜兰就把吃饭的地方定在奶奶家附近，方便回家，问他们车停在哪里。
早上来的时候唐佳琳直接把车停在了外面，就让王宜兰发来饭店名字和地址，他们直接导航过去。
两人出去上了车，唐佳琳设好导航，先开过去，到饭店等了十来分钟，陈奶奶、王宜兰、徐龙也就到了。
陈奶奶笑呵呵的，脸上没看出有泪痕，应该是洗过脸了，她见到唐佳琳就拉住手，问她和于朗去哪等的，冷不冷，还说：“明哥不知道你们也走了，还想当面感谢你们。”
“其实最该感谢的是您二位的坚持和不放弃，”唐佳琳真心道，“不然地球这么大，人海茫茫，我们再努力，也是徒劳。”
陈奶奶也很感慨：“我没想到明哥他也……早知道是这样，我早就想办法找他了。”
唐佳琳扶着陈奶奶坐下，说道：“卫爷爷人在国外，国内也没有亲人，您找他还是比较困难，话说回来，这么多年卫爷爷都没有回来过吗？”
陈奶奶叹道：“他说九十年代回来过一次，还去老家打听过我们一家的消息，听说我嫁人了，在城里还有工作，过得很好，就没有来找我。”
九十年代？唐佳琳算算时间，那时候陈奶奶的丈夫已经去世了吧？
陈奶奶似乎猜到她想什么，接着说：“其实我那时候已经守寡了，只不过老家的人不知道，我也不同他们来往。”
“原来是这样。”真是可惜，如果那时候卫爷爷能找到陈奶奶的弟弟，进一步了解一下，说不定他们就不用再等三十年才能重逢了。
唐佳琳心里惋惜，却并没有说出来，扫陈奶奶的兴，只问陈奶奶爱吃什么。
大家点了菜，哄着陈奶奶高高兴兴吃完，王宜兰结账，跟唐佳琳他们三个道别，送陈奶奶回去。
三人回到车上，唐佳琳边启动车子，边问徐龙：“以后就不用我们居中联系了，是吗？”
“应该是，卫爷爷给了疗养院的电话，还说让他女儿给他买手机，以后跟陈奶奶打视频。王姐也说给陈奶奶买个智能手机，教她用。”
陈奶奶现在用的手机，还是那种老式的按键手机，只能打电话，充一次电可以用二十多天。
“没说要见面吗？”于朗问。
徐龙不太愿意搭理他，就看着唐佳琳回答：“卫爷爷说他很想回来看看，但得医生允许，也要问问儿子女儿的意见。”
于朗没再说什么，等回到一点相思，找了个机会，单独跟唐佳琳说：“你跟王姐说一下，如果陈奶奶和卫爷爷都有见面的意愿，无论卫爷爷回来、还是陈奶奶过去，我都可以帮忙安排。”
唐佳琳不明白：“安排什么？”
“航班，我看卫爷爷精神状态还不错，就算不良于行，或者需要有护理人员跟在身边，也不麻烦，买头等舱，报特殊旅客，整个航程，直飞也就三四个小时而已。只要他儿女同意，其他根本没什么难的。”
对啊，唐佳琳豁然开朗：“还是你们有钱人的思路开阔。”
能用钱解决的问题都不是问题这句话，人人都知道，但却不是谁都能遇事就用这个思路去考虑问题。
于朗：“……”
什么叫你们有钱人？
唐佳琳看见他神色，笑着拍拍他肩膀：“夸你呢。”又说，“不过这话是不是该问卫爷爷那边？”
“你先问王姐，如果陈奶奶想过去探望卫爷爷，我也可以资助她们往返机票和酒店费用。”
“那王姐估计不会同意，她们应该不是钱的问题。”
于朗道：“我知道她们不一定是钱的问题，但出行支出肯定是需要考虑的因素之一，她们家不是还有长辈不满陈奶奶找卫爷爷吗？我只是想帮她们免除一些后顾之忧。”
“你说得对。”
陈家人如果知道王宜兰要带着陈奶奶出国去见卫爷爷，肯定会用各种理由阻挠，花多少钱必然是其中最重要的理由之一。
唐佳琳道：“我去跟王姐说。”
🔒第一百八十一章 忙碌
王宜兰很感激唐佳琳和于朗的好意，但认为现在就考虑两位老人如何见面，还是为时尚早。
“除非卫家全家人都发自内心欢迎奶奶过去做客，不然我觉得没必要让奶奶千里跋涉，受这个累。”
唐佳琳赞同，这次视频连线，卫爷爷的儿子始终没出现，据他们事后了解，他当时人也在疗养院，但一直在卫爷爷房间外面等，怎么都不愿意出镜跟陈奶奶打个招呼。
“视频连线都不肯出来打个招呼，又怎么可能欢迎陈奶奶去探望卫爷爷？”唐佳琳跟于朗转述王宜兰意见时说道。
于朗却说：“那就不跟他们见面呗，只探望卫爷爷。”
唐佳琳：“……卫爷爷住在疗养院，是随便想探望就能探望的吗？再说陈奶奶也八十一岁了，千里迢迢坐飞机过去，路上再舒适，也不如家里呆着，何必热脸贴冷屁股，大老远飞过去做个不受欢迎的客人？”
“我明白你和王姐的意思，我只是想说，如果两位老人还是想见一面，那我们没必要看卫爷爷儿子的脸色，还是应该尽量促成。”于朗解释。
“那就等等看吧。现在毕竟是冬天，老人过冬本来就难，那边跟我们这里气候又不一样，别折腾出病来。”唐佳琳觉得王宜兰肯定也有这方面的考虑。
于朗只是想提供个解决方案，并没有非要安排双方见面的意思，见状就不再多谈，换话题说起茸茸：“前前后后快一个月才把它接回来，已经长大了一些，有点认生了。”
他把新拍的视频给唐佳琳看，“刚回来那两天，还有点不适应。”
唐佳琳拿着他手机看了会儿猫，建议他让猫自己适应，先不要太热情，以免猫猫感受到压力，有应激反应。
两人接着又谈了会儿公事，于朗因为后面还约了崔若鹏谈事，就先走了。
他走后没多久，徐龙给唐佳琳发消息，说南洋记者的报社，希望报道一下两位老人通过视频连线重聚的情况，但是卫爷爷儿子不同意配照片，也不愿意提及卫爷爷现用名。
唐佳琳对这个一点都不意外，只说：“那记者找你也没用啊。”
徐龙：“他不是找我帮忙，只是发牢骚。我也想发个视频说明情况，问过王姐，王姐说只说找到卫爷爷了就好，谢谢网友们的帮助和关心，别的不要多说。”
唐佳琳：“那就听王姐的。确实没必要跟网友讲太多细节。”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