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的刀是在小木屋的枕头下找到的,像是为她准备的一样。
清云子将自己胸口上插的刀用力一拔,嘴角的血更甚。
他咽下去了一口鲜血唾沫,因为不想在姜意欢面前失态,他保持着最后的骄傲,哑声说道:“快走吧。”
姜意欢果真往外走去,眼角不自觉的憋出了红痕。
她报仇了吗?
她报仇了。
她报仇了吗?
她没有报仇。
往事如烟。
七日沉睡,她醒来如同换了一具躯壳,梦里的痛苦跟压抑像是一道汹涌的潮水,往她打来,打得她身体发肤都带着疼。
她有一部分的记忆,更多的是记忆里的恨意跟不甘心。
她踏上石阶,心里一坠一坠的疼,是疼她自己还是清云,她完全说不清楚。
又是一个人,她这么想着。
对了,姜六呢?
她不信她这些梦跟姜六没有关系,她迫切的想要找到她,找到一个答案。
谁曾想。
说曹操,曹操到。
姜六正站在小木屋前,负手等着她。
他的视线很深,像是直接能把姜意欢的所有脉络思想都一并看清。
姜六对着她伸出来手,“怎么样?死过几次感觉如何?”
姜意欢扯下身上的蓑衣,露出里面洗到发白的布衣儒衫来,她嗤笑道:“不怎么样啊。原来你也很惨,被人杀了这么多次,最后还分尸镇压在山下。论惨的话,你还是略胜一筹。”
姜六不怒反笑,对着虚空微微扬了扬下巴,“你知道为什么吗?”
姜意欢:“什么为什么?”
姜六:“净停为什么想杀我,你想知道为什么吗?”
姜意欢:“为什么?”她嘴上说着为什么,心里倒是不屑一顾,内心突然负载了太多的负面情绪,再多加一点,都是对她本人的不尊重。她在小木屋前的木凳子上坐了下来,双手自然放在身侧。
姜六:“因为我是他的宿敌,天生的宿敌,而很不巧的是,我跟他其实是师兄弟,从小在一起长大,我知道他所有的成长轨迹。”
姜意欢挑眉:“关我什么事情?”
姜六:“你就是我,或者说,我就是你。你刚刚在上面捅的那个人,也是净停。可是孩子,净停不会因为你的一刀就这么死去,要杀死他,得用弑神刀,而弑神刀是上古秘宝,只有我知道下落。”他循循善诱着,“让我加入你的身体,这样我们就可以融为一体。你的师傅,花间旖也会回来,继续守护你。”
这话如同魔音跟业障,扰得姜意欢脑仁生疼。
第116章 长醉
姜意欢把玩着那沾着血的匕首,淡淡道:“哦,如果我还是说不呢?师傅回不回得来都是个问题,你现在披着她的皮,至少还能让我睹物思人一下。”
姜六笑了一声,轻声道:“给你一炷香时间,你好好看看。”他扶着桌面,双手翻转做了一个奇怪的动作,无数黑色莲花的光华在他身体边迸发,随后一道白光炸现。
花间旖睁开了眼,她喃喃道:“怎么回事........”
姜意欢眼瞳不自觉地紧缩着,她把玩木条的手顿住了,试探着说道:“师傅?”
“阿欢?是阿欢吗?”花间旖走了过来握住了她的手,“你怎么成这样了?”
姜意欢从花间旖清澈的瞳孔中看到了自己的模样,是了,她早就不是那个不谙世事的小姑娘了,眼前的她眼尾上挑,五官艳丽又决绝,下颌锐利得像把刀,被布衣包裹着的酮体饱满又紧致,坐在深山里,也活像个狐狸精,怪不得师傅不认识她,可感觉还在。
姜意欢回握住她的手,眼角不自觉地红了起来,她轻声说道:“师傅,从你离开后,已经四年了。这四年,发生了很多很多的事情,我的世界也被搅得天翻地覆,你呢?姜六怎么困住你的?”
花间旖的神色永远是温和的,在这种时候,更显得温柔的力量有多么的强大。
“阿欢,不开心的事情就不要做。师傅以前教你的你都不要忘记,永远记得要为自己而活,师傅已经活够了,不用来救我。”
姜意欢收回了手,她的那点小心思,在花间旖面前无所遁形,她像个受惊的小白兔瑟缩着,躲在一边。
没时间了,就一炷香。
一炷香能燃多久?
姜意欢闭起了眼睛,努力让自己看起来正常一点,跟花间旖记忆中的人重合起来。
“师傅,”她重新睁开了眼,眼里是不谙世事的天真无邪,“能再陪陪我吗?没有你的日子,真的过得好无聊。”
花间旖笑着坐在了她的身边,“你呀,还是这么黏人。你说你以后嫁人了怎么办呢?总不能还每天在你夫君的面前都念着你的师傅,你不要脸,师傅还要呢。”
姜意欢打趣道:“师傅这是嫌弃阿欢了?”
花间旖笑了笑,“不嫌弃啊,阿欢乖乖的,师傅再陪陪你。”
二人都心照不宣的没有去问时间,也不管时间还有多久,当下这一刻,那便是永恒,就算这是最后一次再见,那也要不留遗憾才行。
花间旖没有说谎,她其实早就不想活了。
小时候满门被抄斩,长大了师门全被屠杀。她活着就是一尊毫无灵魂的行尸走肉,是遇见了一个跟她同命相连的小孩子拯救了她,可她不想让这个小孩子染上这么世俗的颜色,所以努力将她保护起来,可她不知道的是,就是她的这种圈养,让小孩子一辈子都离不开她了,当她想脱手的时候,却不曾想到有人会不惜一切代价以出卖自己的灵魂为砝码,将她救回来。
“何至于此?阿欢?不要救师傅,好不好?师傅真的不想活了,就让师傅离开吧好吗?”花间旖用商量的语气跟姜意欢说着,可是内心却打定了主意,她要在这场回归的最后一刻,去死。
以最暴烈的方式。
这是最后爱姜意欢的方式。
姜意欢摇着她的手,就像小时候一样,“师傅,我只是想让你再多陪陪我。不可以吗?”她眼睛睁得大大的,里面早不知道氤氲了多少雾气,暗地里又滚了多少泪珠。
“师傅,别走。”她哽咽。
花间旖摸到了自己怀里的匕首,时间不多了,她感觉得到。“阿欢,帮师傅一件事情。”
姜意欢连忙说道:“师傅,你说什么事情?什么事情我都答应你,求你再陪我.......”几乎是低三下气的祈求,“别走。”
花间旖笑了笑,手指抚摸过姜意欢艳丽的脸庞,“瞧瞧,我们家的假小子阿欢居然都长成这么漂亮的女人了,师傅真的老了,只想睡一会儿。”她的食指抵住了姜意欢的嘴唇,“嘘,”
“阿欢,让师傅睡一会儿。”
花间旖倏然起身,姜意欢似有所感地跟着她,可是总归是慢了一步。
她亲眼见证花间旖手上的匕首割开了自己的脖颈,鲜血如注。她倒在了地上,血水在姜意欢的脚边蔓延成了一个圈,往日种种,散成一块积水的云。
淅沥沥的雨水打在深山里,狂风在呼啸,大地都似乎在为这一刻战栗不止。
雨水跟血水混合在一起,从殷红逐渐过渡成淡淡的红色,一直迤逦到了天际。
姜意欢哭得好大声啊。
花间旖却从头到尾都是笑着的,嘴角的微笑一直持续到僵持。
黑沉的雾气跟金色的莲花围绕在她的身体边,她用尽了最后一丝力气为姜意欢抹杀掉姜六的灵魂体,这是她对姜意欢最后的爱。
有些过往,不是序章。
是压抑、胁迫与攻击。
姜六倏然醒了过来,大声骂了一句:“操!”他根本没有想到花间旖这么懦弱的性格居然会为了姜意欢而主动去死!
明明刚开始的时候二人还好生叙旧了一番。
他永远不会理解凡人的感情,到了现在,他终于能被迫理解了一点。
他闷声道:“你们师徒二人真是一丘之貉!都不要命了!操!”他能感觉到花间旖的身体在迅速凉了下去,他自己的精神结界也被外力强硬打破,他像条濒死的鱼躺在岸上。
很快就了无声息。
姜意欢哭不下去了,她的师傅已经死了。现在她面前的,不过是个曾经的自己,很坏的自己,说实话,她并不觉得自己是个好人,她最开始也做过很多的坏事,可远远没有想象的这么坏,姜六是纯粹的坏,而她不会为这种自己哭丧,不值得。
她留在小木屋前,一直望着那具已经冰冷的尸体。
惜物思人,她做不到。
花间旖脸上僵硬的表情还是姜六的样子,她疑惑了好一会儿,在伤口上长满蛆虫的时候,她终于清醒了过来。
她去山上徒手挖了一个坑,然后将花间旖埋了进去,没有立碑,也没有专门记着这个位置,就好像是埋葬了一个过往,一个心结,一场没有主角的回忆而已。
她坐在无字碑前喝了好多好多酒,都是从旁边猎户家里买过来的,不算好酒,烈得很,从喉咙灌下去一直会烧到心肝脾脏肺。
可姜意欢很享受。
第117章 回家
和尚的爱,为一人渡众生。
李时珍问他值得吗,他说值得。世界上再没有比这更加值得的买卖,前提是换她回来,他得用余生付出代价。
清云子废了姜意欢的武功,让她从江湖上难逢敌手的流星刀传人变成了只能手握寸铁的女子,她不再有武功的加持,但她以后将不再遇见危险。
他想到了很多。
唯独没有想到姜意欢醒来第一件事情是拿着匕首狠狠地刺中了他的心口。
他们之间再没有同生共死的羁绊,也不再会有你死我活的结局。
他放了她的自由。
可她不了解。
她也不会接受。
姜意欢其实坐在山林里哭得好大声,清云子醒来第一件事就是去找她。
姜意欢坐在一个土堆旁边,手边是空掉的酒瓶,他粗略的数了一下大概有十五个空瓶子,不知道她自己在无字碑前喝了几天几夜的酒,又或者是因为其他的事情神伤。
他躲在树林里,一身洁白,却隐没在黑暗。
就像第一次见她的时候一样,她也是这样坐在坟边,一个人喝着酒。
明明酒量不好,还偏偏喜欢喝酒,喝两口就满足胡话,说要把小和尚娶回家。
清云子笑了笑,那笑容很浅薄,好像是释怀又好像是压抑,连他自己都说不清楚。
姜意欢在无字碑前哭了多久,他就默默地看了多久,本想过去抱抱她,可是脚底灌了铅怎么也走不动一步,他承认,是他懦弱,他不敢上去,也不想再被她刺中一刀心口,他试过了,真的好疼啊。
比他曾经所有受过的伤害都要疼,比毒发还要疼千倍万倍。
是心疼。
他想不到姜意欢在梦里感知到自己曾经杀她这么多遍是什么感觉,就连他自己都看得脑仁生疼。
生来就是死敌,那转世后呢?
清云子闭眼就是跟姜六的那场世纪之战。
他被斩断,他的躯体四散。
五百年的梵音洗涤着姜六残存的灵魂,是有用的,终于出了一个姜意欢,好像是基因上的错误,明明每次转世都是个男娃,偏偏这次是个女娃,虽然也坏,但是她有感情有良知,不是怪物。
清云子承认自己自私得很。
在想起来前世所有事情之后,他走的每一步路都很困难,他越不过心里的那道坎。也翻越不了那座山。
他惶惶不可终日,生怕姜意欢有朝一日能想起来自己曾经做的那些事情。
他已经是圣佛,可执意来人间渡魔,这一渡就是五百年。
他就等了姜意欢五百年。
山林中忽然有风来,吹得树枝沙沙作响。
姜意欢半醉半醒间,看见角落有一点白色。她笑了笑,又闷头喝了一口酒,她大声叫喊着:“我被斩断,我的躯体四散。”
清云子从角落里慢慢走了出来,他的眼神还是如同初见那样,干净、纯粹,毫无杂质,也毫无感情。
他只浅薄地问道:“为什么喝这么多的酒?”
姜意欢坐在地上没去看他,“师傅死了,我守灵无聊而已。”
清云子淡淡地点了点头,“好,那你早点离开。这里不适合养病。”他转身要走,姜意欢把他拉住了,她的眼睛哭到红肿,“和尚,你把我的武功废了,就是要让我杀你对吗?”
这话直接刺中清云子的心窝。
他轻声说道:“你喝醉了。”
“不——”
“我没有喝醉,你说,你告诉我,你说不是这样的,你说你也不想的,你说啊!你说啊!你说啊!你为什么不说?啊——你为什么不说!你为什么不说你不是故意要把我武功废掉的!你说啊!”
姜意欢站了起来,一个踉跄,她跌在了后面的魁树上,她手里拎着个酒壶,脸上红晕明显,十分醉态。
清云子心里咯噔一下,他说道:“我是故意要废除你的武功的,流星蝴蝶刀太强,不应该存在这个世界上。你喝多了,早点下山吧。”
姜意欢转身踉跄着走,“好。”她摔倒了,一次,两次,三次。
清云子没有去扶。
姜意欢也不需要他扶,她自己摸着黑慢慢地走下了山,逐渐消失在视线里成为黑暗里曾经的一抹最烈的红。
长久,清云子吐出一口浊气。“阿欢,这是最后一世了。”
姜意欢听不见。
她一个人跌跌撞撞地跑回了山脚下的小木屋,然后倒头就睡。
三天三夜没有合眼的她,终于知道了困倦的感觉,她再次醒来的时候已经过去了两日。
她起来去后面的水井打了两桶水,然后洗了个脸,又觉得身上都黏唧唧的很不舒服,她跑到了山林里的小溪去洗澡。
夏季的溪流是宝藏。
水冰冰凉凉的很解困乏,她浑身赤裸地泡在水里好像活过来了。她将头扎进水底,憋着气,所有的一切都放空在嘴角吐的泡泡里。
她从水底探出了头,呼出了好大一口浊气。
“桥归桥,路归路。”
她将自己身上的脏污都洗掉后,重新裹了一件干净的布衣出了水。
浑身都湿哒哒的,往下滴落着水珠。
漂亮紧致的酮体在太阳微光下散发着少女透明的微光,金光薄雾般将她笼罩,她将布衣随意在身上穿起,腰带松垮地打了一个结,她微眯着双眼半躺在小溪边,光滑白皙的腿从布衣的下面露了出来。
很标新立异的打扮,但是在这一刻再没有比她身上穿着更加漂亮的衣服了。
姜意欢喃喃道:“没有了武功,多的是仇家找上门来,得在他们找上门来之前就跑掉吧,不然死都不知道怎么死的。”她心里有了一些打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