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月别枝——顾沉知【完结】
时间:2023-08-14 11:33:23

  直到后来,她经萧珩身边的人说起,方才得知他厌恶她厌恶许家的真相。
  原来当年他成为姑母宸贵妃的养子,并非是体恤他年少丧母无人照看。
  而是先帝为了不让无子嗣傍身的宸贵妃备受争议,将目光放在了这对深宫里不受重视的母子身上,企图杀母夺子。
  于是,一场宫闱秘事后,萧珩生母程贵人的名字消失在皇城里,而昭华宫宸贵妃身边却多了一位面容坚韧阴郁的皇子。
  ...
  她轻阖双眼不忍再回忆,不远处的角落里静静地摆放着一袭华服,顶头的凤冠在烛火的照耀下发出刺眼的光亮。
  许明舒缓缓迈步走过去,抬手摸了摸华丽的凤冠,每一颗东珠都是经全京城最好的工匠,夜以继日打造而成,价值连城。凤冠之下,一根根金线贯穿在衣料中,微微一动便如同凤凰羽翼一般闪烁着耀眼的光芒,举止投足间栩栩如生。
  再过一个时辰,她便要穿着这身华服与萧珩并肩而立,接受万千臣子的朝拜,成为全天下女人艳羡的对象。
  一国之母,无上尊荣。
  只可惜这份荣耀是踩着父母亲人,踏着靖安侯府上百口人的性命换来的,分量之重让她此生无论如何都不可能接受。
  自萧珩入主东宫后,先帝的身体也已经一日不如一日,监国的重任落在了他一人头上。
  大权在握,隐忍多年的他终于毫无顾忌地去做自己想做的事,无须再刻意隐藏自己的爪牙。
  这一年来,萧珩杀伐果断,明里暗里对许家兵权剥削打压,不念旧情。如今她父亲离奇死于战场,四叔卷入谋逆案,接连的打击让许家一蹶不振。
  没了先帝庇护与靖安侯府做倚靠,萧珩做的第一件事就是将在当年他生母程贵人一事中,有所涉足的宫人逐一查出,当着各宫嫔妃的面杖毙。
  宫人的嘶吼惨叫声吓坏了这位深居简出的宸贵妃,她本是名门养出的大家闺秀,生的温柔又善解人意。
  宸贵妃一生和善待人,在后宫虽独宠了这么多年,从未与人有过恩怨,与皇后更是情同姐妹。
  却不想因着皇帝当年的一个决定,卷入这场无妄之灾,养虎为患最终咬的自己和家人遍体鳞伤。
  得知真相的宸贵妃积忧成疾一病不起,最终在皇后的庇护下搬去大相国寺余生常伴青灯古佛,不问世事。
  宸贵妃走后,萧珩为他生母拟了封号,命人重制了牌位和灵堂。
  许明舒还记得那天夜里,他喝醉了酒脚步虚浮地走进灵堂,平日里高大的身影蜷缩在角落,手指一遍又一遍的在他生母程贵人新制的牌位上抚摸着,面上悲喜交替,不知是在哭还是在笑。
  那时,许明舒方才明白,这些年他待她的好,不过都是迫于靖安侯府权势的隐忍。
  他心里每时每刻都是恨着她,恨着许家人的。
  ...
  窗外雪落无声,朱红的宫墙上覆上皑皑白雪。四周尽是白茫茫的一片,映照的屋内格外亮堂,也衬得她未施粉黛的脸愈发苍白。
  华服凤冠在侧,许明舒视若无物,依旧穿着一袭素衣。她从床榻下拿出事先准备好的白绫,赤着脚踩在凳子上将其悬挂于房梁之上。
  她轻阖双眼,已经不愿再回想自己半生同萧珩之间剪不断理还乱的恩怨纠葛。
  更不愿留在他身边做他的皇后,陪他演这场帝后情深的戏码。
  许家没有了,许家的女儿也不能独活,她活着只会让世人忘记当今圣上为了谋权夺位,对靖安侯府所做的一切恶行。
  忘记许家祖辈带领玄甲军替朝廷守卫疆土,一腔碧血,两代忠骨。
  他们是将士,是保家卫国的英雄,而英雄当战死沙场马革裹尸,而非死于宵小之手。
  晴阳穿透阴郁的云层照在雪地之上,新岁将至,又是一年。
  她慢慢松开脚下的凳子,
  谁是谁非,恩多怨多,就到此为止吧。
  “大权在握,去争你的天下吧,今后再也没人能成为你前行的阻碍......”
  而她此生,不做他的皇后,更不想再同他有任何瓜葛了。
  意识逐渐涣散,呼吸变得愈发困难。
  恍恍惚惚间她好似看见了双亲坐在堂内看着她笑,待她行贺岁礼后,阿娘将红包递到她手里,慈爱地摸了摸她的头发。
  “我们舒儿又长大了一岁,今后就是大姑娘啦。”
  许明舒艰难地朝前方伸出手,想要像幼时那般牵住阿娘的衣袖,无声念道:“阿娘...带我回家吧......”
  屋檐上的积雪逐渐融化松动,咚得一声落在地上摔得四散开来。
  那双吃力抬起的手,终究还是坠了回去。
  ...
  仪仗行驶至奉天门时,风雪逐渐大了起来。
  新帝在礼部的主持下祭拜天地宗祠后,内侍替他换上衮冕礼服前往宫殿,接受文武百官的朝拜。
  年轻的帝王站在高台之上,俯视着殿前众臣,坚韧深邃的面容看不出喜怒。
  礼毕后,御前的刘内侍望着纷纷而下的雪花喜笑颜开道:“瑞雪兆丰年,陛下您看,这来年定然是风调雨顺的一年。”
  萧珩微微蹙眉,目不斜视道:“许氏那边如何了?”
  刘内侍愣了神,片刻后反应过来连忙道:“太子妃...哎呦,瞧奴婢这嘴,陛下是想问皇后娘娘?尚衣局的人清早就过去替皇后娘娘梳妆打扮,这会儿应当正穿戴整齐等待行封后大典呢。”
  萧珩低下眼睫沉默了片刻后,幽幽开口:“朝野内外无数双眼睛盯着,封后之事不可出一丝一毫差错。”
  闻言,刘内侍神色一凝。
  这场封后大典置办的如此风光本就是做给天下人看的,靖安侯府祖辈替朝廷戍守边疆战功赫赫,多年来积攒了不少声望。
  此番靖安侯正值壮年身体康健,突然战死沙场一事本就蹊跷,再加上许家偏房卷入谋逆案朝廷出手迅速不留情面,朝野上下早就议论纷纷。
  新帝尚未站稳脚跟,迫切需要做一件抚慰朝臣百姓之事。
  册封靖安侯独女为一国皇后,便成了最好不过的选择。
  短短几瞬,刘内侍便明白皇帝话中深意,连忙道:“奴婢这就着人过去侍奉,确保皇后娘娘万无一失。”
  说着,刘内侍指派了跟在身边的几位女使前去照看。
  萧珩侧首看了看女使离开的方向,薄唇微动,最终没有开口再说什么。
  刘内侍跟在他身边许多年,察言观色方面倒是比别人敏锐了几分。
  见他面色凝重一副心事重重的样子,忙宽慰道:“陛下莫要太过忧心,皇后娘娘只是因为靖安侯府的事一时有些想不通罢了。陛下同娘娘自幼相识,自然是情比金坚,不会因为些琐事伤了情分。”
  刘内侍揣摩着圣上心思继续道:“奴婢跟在陛下身边这么久,陛下对娘娘的关照奴婢也是看在眼里的,这段日子朝中事务繁杂,待得了清闲陛下多抽时间陪陪皇后娘娘,夫妻之间哪有过不去的坎儿呢。”
  萧珩沉重地叹了口气道:“但愿......”
  话音未落,宫门之处突然响起一阵宫人凌厉的呼喊声,震得天地与宫殿同时颤抖。
  “太子妃娘娘殁了!”
  萧珩猝不及防慌忙转身,锐利的目光透过纷纷扬扬的大雪与层层宫阙看向东宫方向,眼中满是惊恐。
  在他身后,雪虐风饕。
  ....
  京城外,覆着积雪的官道上马蹄声骤起。
  有人身骑白马,一路逆风顶雪朝着城门疾行而来。黑灰色的披风随劲风猎猎而飞,长枪立在身侧,锋利的枪头发出亮银色的冷芒。
  呼啸的寒风如同刀刃一般从他裸露在盔甲外的皮肤上划过,腹间流淌的鲜血已经凝固在衣物之上。
  来人心无旁骛,一双极其明亮的眸子死死地盯着前方。
  瞭望台守卫兵见有人单枪匹马而来,上前正欲阻拦,怀中被人扔进了一块玄铁制的腰牌。
  守卫兵定睛一看,玄甲军三个字映入眼帘。
  白马银枪,正是如今的玄甲军主将邓砚尘。
  “邓将军!”
  “快开城门,邓将军回来了!”
  邓砚尘目不斜视,皲裂的手掌紧紧握住缰绳,直奔皇宫而去。
  守卫兵正欲上前寒暄几句,突然,皇城上空丧钟声响起,一众守城官兵闻声齐齐跪地。
  邓砚尘勒马定在原地,一双明亮的眼眸中尽是荒芜,他僵硬地扭过头在那阵白马的嘶鸣声和钟声的余音中,听到了夹杂的哭喊声。
  “太子妃娘娘殁了!”
  万籁俱寂,仿佛天地间失了颜色。
  有温热的液体自他口鼻中源源不断地涌出,滴答滴答连成线,在雪地上绽开了一朵朵梅花。
  邓砚尘在众目睽睽之下毫无预兆地自白马上滑落,重重地摔在地上,连喘息都变得异常艰难。
  胸腔内的疼痛加剧,他艰难地抬手从盔甲里掏出一枚血迹斑斑的平安符。符的边缘已经磨损有了开线的迹象,邓砚尘将它放置在心口上,滚烫的泪水自脸颊滑落。
  他远在兖州战场,九死一生。
  没有人告诉他京城的情况,也没有人关心他是否安康。刀剑碰撞之声终日不绝于耳,他不知疲倦,不惧死亡。
  他只知道打赢这场仗,就能带走她心爱的姑娘。
  只可惜,终究还是差了一步。
  漫天雪花纷纷而下,他仰面倒在地上,身下一片殷红。
  如明月坠地,跌碎的终究是一场美梦罢了。
第2章
  未央巷,靖安侯府。
  沁竹一边将手中最后一个,写着靖安侯府字样的红灯笼递给身边的小厮盛怀,一边嘱咐道:“再往左边一些,照得门前亮堂。”
  闻言,盛怀轻微地移动了几下,扭头道:“好了吗?”
  见下面的人点头,盛怀自栏杆上跳下来,用衣袖随意地擦了两下汗,看着廊下整整齐齐的一排灯笼开口道:“今年府里准备的灯笼比往年亮些,姑娘看见肯定开心极了。”
  屋内静悄悄的听不到半点动静,透过门窗的缝隙中隐隐约约只能看见桌前的一点光亮,想来是怕惊扰了里面人休息。
  盛怀百般无聊地踢着脚下的雪,时不时地抬头朝里面看一眼,皱眉道:“姑娘这一觉睡得还真是有点久,马上要到用晚膳的时间了,要不你进去催催呢?”
  沁竹摇摇头:“姑娘叫冷风吹着了,夫人特意嘱咐不可打扰......”
  彼时,许明舒仰面躺在屋内软榻之上,听着廊下两人的交谈声,陷入一片茫然。
  前世的记忆如同潮水一般涌入脑海,她用了很长时间方才明白自己如今身处何地,今夕何夕。
  房间内的雕花床旁摆放着一盆山茶花,虽是被人精心呵护着,可放在这样的季节里还是耷拉着枝叶,毫无精气神。
  许明舒记得,她小时候府中来了位江南画师,她在画师随身携带的箱子里看到了一幅山茶花画,火红的山茶花树攀在墙壁上,枝繁叶茂,画得栩栩如生好看极了。
  她自幼在京城长大,鲜少出门,对外面的世界充满好奇。自那以后,她总是缠着爹爹,求他外出征战时带上自己,去江南看一看真正的山茶花。
  靖安侯为了圆女儿心愿,不知用了什么办法在冬日里将一枝树苗一路自苏州护送回京城,只可惜这花树终究是没能活到第二年春天。
  为此,许明舒还大哭了一场。
  此时此刻即便她再震惊也不得不去相信,自己是真的重生了。
  尚未等许明舒收拾好心情,思考如何去见这一世的亲人朋友时,窗外再次传来了动静。
  她连忙拉上被子,佯装还未睡醒。
  门前传来一阵脚步声,
  一个身着绛紫色外袍,雍容华贵的妇人朝院内走来。
  廊下的二人忙小跑几步迎了上去,行礼道:“给夫人请安。”
  来人是靖安侯许昱朗的发妻徐氏,朝廷亲封的一品诰命夫人。
  徐夫人轻抬手,开口道:“起来吧,明舒醒了吗?”
  她染着蔻丹的指甲圆润漂亮,讲话也是温声细语。沁竹摇了摇头问道:“夫人,要奴婢进去叫叫姑娘吗?”
  徐氏朝屋里的方向看了一眼,道:“不必了,我去吧。”
  徐氏轻手轻脚地推开房门,走到许明舒面前。在看见被子里的人眼皮颤抖时,无奈地笑了笑道:“既然醒了就起来吧。”
  许明舒手指紧紧地握成拳,控制着情绪努力让自己看不出端倪。
  她错开目光不敢同母亲对视,徐氏却误以为她受凉身子不爽利,伸手探了探她的额头,又把了把脉。
  发现她无恙后方才开口道:“这么大人了还赖床,被人说出去丢不丢人。快些起来吧,今日府中设了宴席,你三叔四叔,还有黎瑄叔叔他们都过来了。”
  许明舒正欲起身,听见熟悉的名字时动作一顿,神情中带着些许惊讶和期待,她看向母亲犹豫地问道:“黎瑄叔叔他们...今晚也过来吗,可有带家眷?”
  徐氏笑笑:“那也得等人到了才知。”
  视线下移时,她看见母亲隆起的小腹,突然心口一阵堵塞。
  算起来这个时间正是母亲再次遇喜的那一年,不会有人比她更明白,这个孩子的到来她母亲有多欣喜。更不会有人比她更清楚,腹中的小生命其实根本没能有来到世上的机会。
  靖安侯同徐氏是少年夫妻,多年来琴瑟和鸣,唯独在子嗣一事上颇为伤神。侯爷过了而立之年方才有了许明舒,对她更是千疼百宠。
  这些年徐氏做了诸多努力,也只是在她将满十三岁的这一年方才再次有孕。
  许明舒记得,就是在这一年的初春,一场意外徐氏一时大意脚下不稳,滑入池水当中。冰冷的水浸透了她全身的衣衫,份量沉重让她根本无法自救。
  徐氏被救上来时已经不省人事,当晚,发起一阵高热。宸贵妃许昱晴得知消息派遣数十名太医进府中轮番照看,昏迷数日虽是退了烧,却再也听不到胎心跳动。
  想是当年积忧成疾落下来病根,自那以后母亲徐氏的身子便一直不好。后来更是在听闻靖安侯于返程途中遇袭失了性命时,气血不顺,也随着侯爷去了。
  许明舒抿了抿唇,于她而言,她的确回到了她人生中极其重要的一年。
  这一年,高堂尚在,母亲身怀六甲阖府欢乐。
  这一年,她被姑母宸贵妃接进宫里,机缘巧合结识了被关在幽宫的萧珩,自那以后开始了她同他之间的诸多孽缘。
  也是这一年,新岁将至,她见到了如约而至的邓砚尘。
  徐氏牵着她坐到梳妆台,从身后侍女手中接过了件绯红色带着山茶花刺绣的袄裙,递给许明舒。
  那衣裳领口和肩部绣着些晶莹剔透的北海珍珠,珠子雪白,一颗颗点缀在锦缎上甚是好看。
  “新年就是要穿的喜庆一点,阿娘像你这个年纪的时候就盼着每年过年能有新衣服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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