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孩笑得眉眼弯弯,奶声奶气道:“谢谢哥哥。”
许明舒见他走近,抬眼看着他问道:“这次回来,会在京城留多久?”
邓砚尘摇了摇头,似有些无奈:“我也不知道,边境那边屡有敌寇进犯,黎叔叔的意思是越快越好。”
许明舒正欲再开口说些什么,正院内突然传来一阵男人强压着怒气的训斥声,和女人歇斯底里的争吵声。
“沈凛!你要闹回家去闹,你当这里是什么地方!”
“怎么,嫌我丢你人了,如今嫌我丢人当初你黎大将军别娶我进门啊!”
闻声,二人不约而同地扭头看过去。
许明舒余光看见邓砚尘在听见那段争吵声时,一瞬间神情变得紧张无措起来。
第4章
席面上的菜刚上齐,众人的眼光便被婢女递上来的最后一盏羹汤吸引过去。
那汤色泽金黄,香气四溢,还带着一股浓郁的奶香味。虽肉眼分辨不出是用什么食材熬制而成,但猜想来也是金贵稀罕之物。
席上众人忙着品尝,场面倒是一度安静下来。
杜鸿飞饮了一口汤,惊奇地抬起头问道:“嫂嫂,这汤是用什么做的,味道竟如此鲜美!”
听到这般满意的夸赞,徐夫人笑容满面道:“我胞弟近来在外打了些野味送了过来,个个膘肥体壮,我想着用来煲汤再合适不过了。知道你们今日过来,特意嘱咐下人从昨夜便用山泉水炖上,加了些杏仁提味增香,逢恩若是喜欢稍后我命人包几只你带回去,也好让家中长辈也尝个鲜。”
杜鸿飞是玄甲军中最年轻的副将,跟在靖安侯身边的这些年虽是长进许多,于沿海一带打了大大小小不少胜仗,依旧是欢脱跳跃的性子。
闻言,站起身拱手高兴地道:“那就多谢嫂嫂了。”
靖安侯的目光顺着杜鸿飞看向了坐在一旁的黎瑄身上,见他低头喝汤一语未发,许侯爷轻咳了几声吩咐道:“也给禹直包上一份,这次大军返程后续勘查由你一人全权负责,着实是辛苦。既然回来了就在家好好休息,也养养精气神。”
府中婢女应了声,正转身退下去准备时,黎瑄搁了手中的筷子,开口阻止道:“不必麻烦了......”
他扭过头,看向靖安侯夫妇道:“不必麻烦了,边境那边还有许多事要处理,属下放心不下,打算过完初五便同砚尘一起率军返程。”
他讲话的语气同本人长相倒是极为不符,明明是个武将,脱下铠甲后倒是显得温文尔雅,举止谦谦有礼。
可就是这样温润平和的语调,却激起席面上的千层浪。
徐夫人微微蹙眉,开口问道:“这么快就走吗,一年到头也只回来这一趟,怎么不多待一段时间。”
黎瑄沉默了片刻,微笑着回道:“近来边境一带敌寇猖獗,屡有进犯,怕是......”
话音未落,一阵凌厉的女声从门外传来,“怕是我们黎大将军在这个家里一刻都待不下去,急着走呢吧?”
来人一袭红衣,肤色瓷白,容貌昳丽。她被身边侍女搀扶着,缓缓走进堂内,犹如一朵鲜艳的蔷薇花。只可惜,这朵花周身气质如同尖锐的刺,神色冷厉让人难以直视。
气氛一时凝固,众人忘了动作。徐夫人见状站起身,走上前笑着开口道:“阿凛也来了,快过来我身边坐,许久未见你我姐妹好好叙叙旧。”
被唤作阿凛的人,名叫沈凛,是靖安侯许昱朗恩师的女儿,也是如今黎瑄将军的夫人。
沈凛出身国公府,是沈国公的爱女,在家中排行第二,兄长更是朝廷亲封的怀化将军。
据说国公夫人怀孕之时曾多次找人相看,都说这一胎还是一个男孩子,便一早取了沈凛做名字。谁曾想,待到腹中胎儿出生后,方才发现是个女胎。
她自幼性情冷厉,不似寻常女儿家一般喜好做些针织女红,倒是深受父兄影响,爱好舞刀弄枪,在马术和枪法上颇有造诣。
后来,沈国公父子二人双双战死沙场,为国捐躯。沈国公临终前,将一家老小托付给靖安侯夫妇照看,这些年下来他们夫妇待沈凛也如同胞妹一般。
一次外出作战,沈凛跟在靖安侯身边时,结识了当时刚打了胜仗回来意气风发的黎瑄。
再后来,他们二人便在靖安侯的操持下成了亲。
本以为他们夫妻二人一见倾心能成佳话,如今看来却是促成了一段孽缘。
沈凛推开侍女的手,努力站稳后规规矩矩地朝前行了礼,道:“沈凛见过侯爷,见过夫人。”
自她进来,黎瑄脸上的愁容更深了几分。
他开口道:“外面天寒地冻,你过来做什么?”
“我过来做什么?”沈凛讥笑道:“黎大将军出席正宴,不携夫人,倒是时刻将别人的儿子带在身边,真是可笑,想我也是这将军府上的女主人,出来赴宴居然要被人这样质问。”
黎瑄别开眼,不愿在这里同她争吵。
杜鸿飞左右打量了一圈,连忙站起来道:“嫂嫂勿怪,黎大哥也是担心你的身子,来的路上他还同我说要赶在开春前寻回那位云游四方的老医圣,给您好好看看腿伤......”
沈凛侧首眼神带着怒意地看向他:“你莫要再替他开脱,这些年他所作所为你也是看在眼里的,别人出征在外常常寄家书回来,他呢?他几时想过自己还有个家,还有个我?”
“嫂嫂这......”
沈凛说完这些话后,顿了顿,脸上的怒意转变为讥讽,幽幽开口道:“他不愿回家自然是有他的理由,我想在座各位也对京城那些流言蜚语有所耳闻吧,说他黎大将军多年来心里挂念着青梅竹马,痴心不改,更是将故人之子视为亲子!”
“沈凛!”黎瑄勃然起身喝道:“沈凛!你要闹回家去闹,你当这里是什么地方!”
“怎么,嫌我丢你人了,如今嫌我丢人当初你黎大将军别娶我进门啊!你心里既然念着青梅竹马,早干什么了,去追啊去娶她啊,何必眼睁睁地看着她嫁了旁人,为别人生儿育女!”
此时此刻,黎瑄也顾不上礼仪处境了,提高了声量道:“我与何家姑娘清清白白,从未有过半分非分之想!我幼时得她家人搭救方才捡回一条命来,她家中遭难明知她有子嗣流浪人间,我照顾一二难道不应该吗?这点事情揪着不放这么多年,你到底想干什么啊!”
许明舒跟在邓砚尘身后进来时,刚好将他们的争吵声听得一清二楚。
上一世,她只知道邓砚尘是黎叔叔故人之子,因着他亲生父突发意外无人照看,黎叔叔自边境回来后便只身奔赴江浙一带寻找邓砚尘的下落。
苦苦寻了三个月,最后从闹市巷子里找到被一群流浪汉抢饭受到殴打的邓砚尘。
她后来也是听母亲偶尔说起,沈家姑姑不喜邓砚尘,竟不知背后还有如此隐情。
许明舒看向邓砚尘的侧脸,他眼睫低了下来,方才还含着笑意的眼睛里满是落寞,手指紧紧地攥着衣角。
怪不得邓砚尘从小便跟着黎瑄去了军营,每逢年关方才回来一趟。怪不得他回京城后平日里都宿在校场,她每次随着母亲去将军府上拜访时也看不到他的身影。
原来日后被奉为少年英才的邓将军,年少时有些如此尴尬的处境,过着这般左右为难的生活。
在许明舒的记忆中,邓砚尘无论何时都是一副意气风发,眼中含笑的模样。
她几乎没有从他口中听到过一丝一毫对生活的抱怨,仿佛永远都是那个乐观开朗的少年郎。
也正是因为如此,身边人才会如她一般,常常忽视他那张笑脸下隐藏的落寞与孤寂。
恍恍惚惚间,这些年的疑问都在这一刻有了答案。
许明舒抿了抿唇,犹豫半晌后伸手轻轻拉了拉邓砚尘的衣袖,小声道:“你过来和我去个地方。”
第5章
“你有话要对我说吗?”
邓砚尘跟在许明舒身后来到府中前院,
听他开口,许明舒转过身看向他,笑得灿烂。
“你送我礼物,我自然也要有回礼的。”
她语气欢快,邓砚尘只觉得方才紧张悬着的心一点点放松开。他露出一点笑容,问道:“什么回礼。”
话音未落,许明舒挥了挥手示意身边的小厮将摆在前院的几箱烟花拿了出来。
她抽出几根香攥在手里,就着廊下的灯笼里的火点燃,欢快的跑回来分给了邓砚尘几根。
邓砚尘感到有些好笑,不明白她口中回礼的意思,“这是做什么?”
“放烟花啊!”她伸手到邓砚尘眼前,声容并茂道:“我之前在话本子里看到过有人说,人们喜欢在节日里放烟花爆竹,一是用来庆祝,二是会将这一年的烦恼寄托在烟火里,砰的一下四散开来最后消失的无影无踪。”
她说“砰”字时,用双手在邓砚尘眼前做了个炸开的姿势,逗得他跟着笑了起来。
“哎,这就对了嘛,什么烦恼最后都会烟消云散,人呢还是要活得开心快乐。”
说着,许明舒飞快的跑向地上摆放的最远的一处烟花那里,小心翼翼地点燃后连忙躲开。
这些烟花是宫里特制,燃放时间长,花样多,是宸贵妃特意叫人送到府上留给许明舒玩的。
随着引线逐渐消失,漫天的烟火四散开来,照得四周亮堂堂的。
许明舒仰着头赶紧拍了拍邓砚尘,“快许愿,许愿!”
邓砚尘笑了笑,倒是也配合上她的这一幼稚行为。
烟火燃尽后,许明舒扭回头盯着邓砚尘犹豫半晌问道:“你许了什么愿望?”
邓砚尘抖动着香灰,漫不经心道:“不是说愿望说出来就不灵了吗?”
“真小气!”许明舒瞥了他一眼,又说:“那我换个问法,你以后想做什么呢?”
邓砚尘伸了个懒腰,面上又恢复了一片轻松肆意,一双明亮的眸子望向苍穹道:“我也不太清楚,只想着好好打仗,能替黎叔叔分忧就好,至于别的还没有想过。”
“我替你想过。”
邓砚尘侧首看她,像是没听见,问了句:“什么?”
许明舒也仰着头看向深邃的苍穹,不知怎么的,仿佛和邓砚尘待在一起,她就能短暂的忘记曾经的痛苦。
这一刻,她只是许明舒,是即将少时尚无烦忧的许明舒。
“我是说我替你想过!你以后一定是个了不起的大将军!”
邓砚尘舒展的双臂缓缓收了回来,借着烟火的光芒他看清面前姑娘脸上的神情,有虔诚、有认真、唯独没有像是一句玩笑话。
他正欲开口说些什么,身后有人叫他的名字。
他扭回头,见黎瑄满面怒气地叫着他同自己一起离开回府。
邓砚尘匆匆忙忙和许明舒道了别,转身朝黎瑄走去,临出门时回首朝许明舒所在的方向看了一眼,随即,二人一起相跟着出了府门。
...
这场家宴最终还是以黎瑄将军气愤离场而告终,徐夫人担心他们夫妻二人回去再做争吵,便留沈凛在府上暂住。
入夜,许明舒卸了钗环洗漱过后,呆呆地坐在铜镜前整理思绪。
这一整晚发生了太多事,也让她看到了许多前世未曾知晓的隐情。才刚刚意识到自己回到了过去没多久,就仿佛有许许多多的真相在等着她去弄清。
许明舒从衣袖中将邓砚尘送她的明月簪拿出来,借着烛火仔细端详着。
这枚簪子是用上好的金料锻造而成,上边嵌着块色泽圆润如同一弯明月的汉白玉。工匠打得仔细认真,在底部雕刻出祥云的形状衬托起这轮明月,设计巧妙且十分精美。
许明舒生在侯府,又有备受恩宠的宸贵妃照拂,从小到大见过的名贵物件数不胜数。
可无论前世还是今生,都从来没有一个礼物如这枚簪子般贴合她的心意。
她自幼在锦绣花丛中长大,以至于上辈子收到这枚簪子时只知道高兴,根本没想过这份礼物的价值完全超过了邓砚尘的能力范围。
她更不知道的是,邓砚尘寄人篱下过着怎样惨淡的人生。
红烛的光太暧昧,照得记忆也有几分氤氲模糊。
许明舒手指自那簪子处的祥云图案上摸过,其实这枚簪子同他前世还给邓砚尘时的那一枚大不相同。
当年她一意孤行要嫁给萧珩时,邓砚尘曾风尘仆仆的从边境赶回来,不顾身份规矩闯进她的院子里。
彼时,正在窗前梳妆的许明舒吓了一跳,险些一剑错劈了他。
那段时间,他们闹得很不愉快,所以即使听说邓砚尘是不远万里特意赶回来见她,她也仍旧没摆出好脸色。
果不其然,再次相见,他还是如以往那般劝她慎重对待这门婚事。
他说:“萧珩此人幼时备受欺凌,性情阴晴不定,城府颇深,绝非良配。”
许明舒怒不可遏,随手从身边抓了个物件重重地摔在地上,讲话也开始不过脑子专挑难听的说。
“我不能选他,难不成选你吗?邓砚尘,你一定要和我过不去吗,你以为你是谁?你不过一个将军府的养子,如此背后议论皇嗣,议论我未来夫婿真当我不会生气吗?”
她发了一通火后情绪逐渐平稳下来,突然有些心虚地不敢看向他的眼睛。而邓砚尘在听完了的话后一语未发,良久后,许明舒余光看见他从地上拾起了一样东西。
是那枚他曾经送给她的明月簪,明月之下的金色祥云已然断裂。
邓砚尘小心翼翼地拾起地上的残渣,神情满是落寞,就像是捡起早已经千疮百孔,破碎不堪的心。
他背过身去,缓缓开口道:“是我言语冒犯了,抱歉。”
自那以后,直到许明舒婚期已定他再也没有出现在她面前。
后来,许明舒十里红妆凤冠霞帔准备出嫁的那一日,婢女沁竹从她常用的首饰盒中寻到了那枚被曾被她摔坏的明月簪。
断裂的祥云位置被人重新雕刻了树枝的形状所替代,依旧如从前一般,牢牢地托举着上面的明月似的白玉。
思及至此,许明舒眼眶涌上一阵酸涩,她自认为不是一个爱哭的人,回来当下仅仅只一个夜晚却一而再再而三的落泪。
房门外传来一阵交谈声,许明舒站起身时见沁竹推开门跟在徐夫人身后走进来。
她忙迎上前,搀扶着母亲道:“阿娘这么晚了怎么还不休息?”
徐夫人靠着床榻缓缓坐下,道:“刚刚从你沈姑姑房里出来,见你屋里灯还亮着就想过来看看。”
许明舒抿了抿唇,犹豫道:“沈姑姑怎么样了?”
“现下已经睡下了...”徐夫人叹了口气道:“你也是知道的,你沈姑姑这个人向来是刀子嘴豆腐心,她哪里是想真的给禹直找不痛快,她只是心里委屈罢了。”
许明舒点点头,沈凛姑姑没有家人可以倾诉,身边也没有个能替她说话劝阻她的人。
黎将军常年在外夫妻二人见上一面都难,那些未能得到解决的误会与矛盾积年累月的发酵,最终到了三言两语无法挽回的局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