涂然仿佛要跟他唱反调:“我现在只想想念我的老朋友。”
陈彻失笑,想起之前答应过简阳光的暑假出游之约,提议道:“那考完考试约他们一起出去旅游,多玩玩?”
涂然立刻来了精神,“好呀!去哪?”
“高考完再一起商量吧,现在跟他们说,简阳光只会激动得无心高考。”陈彻太了解他这发小憋不住事的性格。
“也是也是。”涂然赞同地附和。
屋外忽然下起了雨,雨点像山崩后的碎石头,噼里啪啦地敲打着窗户,发出沉闷又吵人的声响。
涂然的心情一瞬从轻松变沉重。
尽管她平时表现得没什么异常,同以前一样乐观积极地生活,但实际上,那场交通事故对她的影响不小。
下雨也好,听到救护车的警笛声也好,琐碎的生活里,总会有一两个熟悉的细节,触发她对那日的回忆。
她现在甚至没有办法去乘坐公交车。
第一次意识到这情况,是某天下雨,不方便自行车去学校,她和陈彻一起去等公交车。在公交车站,临要上车时,她站在门口像是被藤蔓绑住了脚,怎么也迈不出去。
整个人陷入那日的回忆漩涡,脸色惨白,身体也在不受控制地战栗。
最后是陈彻,牵着她的手远离公交车,陪着她在公交车站坐了许久,一遍又一遍地安抚,把她从回忆里拽出来。
听到救护车的声音会想吐,下雨天就会很低落。但无论哪种情况,她始终流不出眼泪。
“又不舒服了吗?”陈彻也听到了雨声,从电话里陡然的沉默,发觉她的异常。
涂然声音很低地回应了声,没再多说其他。
陈彻也没追着多问什么,这时候的她,需要的不是安慰的话,而是安静的陪伴。
那场事故后,一到下雨天,她的情绪就会受影响。早在她把常做噩梦这件事向他坦白后,他就问过涂然的妈妈,也查过不少资料。
幸存者综合征,她为自己在那场事故中活下来而感到愧疚,她没办法在雨天开心,是因为在潜意识里觉得,这是一种罪过。
身体受的伤能用药物治好,心里的伤口却只能自己舔舐。
“阿彻。”涂然倏然出声,声音很轻地唤他。
“嗯?”
鼓起勇气再鼓起勇气,涂然终于做出这个决定,“这周日,陪我去个地方好不好?”
陈彻没问去哪,并非不好奇,而是心里已经有了答案,“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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细雨柔软地飘上挡风玻璃,雨刷缓慢地摆动,擦去水痕。
涂然和陈彻一人抱着一束白菊花,坐在出租车后座,玻璃车窗外,湿润的街景在往后退。
他们正在去墓园的路上。
从出院到现在,涂然不止一次想过去祭拜救了她的苏阿姨,却每每都望而却步。
尽管只有一面之缘,但她接受过苏阿姨的善意,感受过她的体温,被她开导,与她交谈,她们实实在在地接触过。一个活生生的人,在她面前死去,变成一块墓碑,涂然没办法很快就接受这现实。
哪怕只是想一想,都痛苦得无以复加。
她不敢去面对这样的痛苦,同时又为这样懦弱的自己感到羞愧。
但是,她想要走出来,不想再困在过去,困在那痛苦的一天。逝者已矣,生者如斯,她也该走出来了。
出租车停在墓园外,陈彻先下车打伞,绕到她这边,帮她开门挡雨。两人都穿得正式,黑色的西装,黑色的长裙。
似乎所有的墓园都是差不多的风景,四周是苍翠的树,一排又一排的大理石墓碑有序坐落,寂静又悲伤。
往苏阿姨的墓地方向走时,他们路过同样来祭拜亲人的人,有人傻站在碑前出神,有人抚摸着亲人的名字无声流泪,有人无法接受地嚎啕大哭。放得下的人,放不下的人,都会来这里,把思念带走,把悲伤留下。
涂然也终于看到那一个名字,苏曼香。旁边睡着她的女儿,园园。
涂然把白菊花轻轻放到苏阿姨的墓前,从陈彻手中接过另一束,送给那位未曾谋面的园园姐。
“苏阿姨,我来看您啦,”她努力让自己的语气轻快一些,“还记得我吗?我是涂然,被您救的那个高三生。先和您说声对不起,出院这么久了才来看您,不是被事情耽误了,是我自己一直不能鼓起勇气过来……”
雨淅淅沥沥地下,在伞面敲敲打打,涂然就在这嘈杂的雨声中,徐徐地诉说着这段时间发生的事,和妈妈的关系缓和了,回到了学校,被剃掉的头发长出来了一点。就像是叙旧聊天,她没什么重点地倾诉着。
陈彻撑着伞,安静地陪在她身旁,她低头看着墓碑,他看着她的侧脸。涂然说了多久,他也陪了多久。
雨势渐大,雨滴敲打伞面的声音越来越响,涂然的话却越来越少。
最后,她彻底安静下来,却是一动不动,盯着墓碑。
空气都快死去的时候,她忽然开口,声音像沁了雨水般的凉,“我以为来到这里,我至少会为她哭一下。”她自嘲似地笑,“但真的就……哭不出来。”
心脏就像是破了一个洞的气球,情绪源源不断地往内填塞,却永远也到不了能够爆炸发泄的临界点,也永远都痛苦。
暴雨之下,涂然双目无神地望着冲刷着墓碑的雨水浊流,讷讷地问:“我这个人是不是真的是冷血动物啊?”
陈彻换了只手撑伞,腾出与她靠近的手,轻轻揽住她的肩膀,“别这么说自己,你只是暂时在生病,就像是感冒发烧,很快就会好的。”
“我好不了!”涂然忽然变得很激动,抗拒地推开他的手,往后退到黑色的伞外,大雨立刻迎头砸下,冰凉落了一脸,她近乎魔怔一般否认,“你别骗我了,我好不了!”
“涂然!”
陈彻于心不忍地唤她,想把她几近崩溃的情绪拽回来,同时立刻上前一步,把伞举过她头顶,重新挡住大雨,涂然却自暴自弃地想要推开。
就在两人差点要起争执时,滂沱的大雨中,骤然传来一声着急的呼喊,像是在喊谁的名字,紧接着,是女人惊慌失措的求救。
两人同时朝那边看过去,是之前路过的同样来这边祭拜亲人的一对母子,方才站在墓碑前嚎啕大哭的小男孩,此刻不省人事地倒在地上,年轻女人的伞扔到了一边,跪在男孩面前无措呼救。
几乎是想都没想,陈彻把伞塞给涂然,丢下一句“喊救护车”,就立刻朝那边跑过去。
涂然都还没能反应过来,就见他冒雨跑到那边,跪在男孩身旁,拍他的肩膀,探查他的呼吸。
现在不是傻愣着的时候,涂然猛地回过神,连忙从口袋里拿出手机,平日闭着眼睛都能解开屏锁的手机,这个关键时候,偏偏两只手都不听使唤地在发抖。
倾盆的暴雨,浑浊的水洼,破碎的天空,失去声音的心脏,反反复复出现在梦里的画面,像电影的预告片,一帧又一帧飞快在脑海里闪过。
又有人要死了,又有人要死了,又有人要死了!好像有什么蛊惑人心的妖怪在她脑子里时而痛哭,时而癫狂大笑,再度目睹有人死去的恐慌和想要救人的急迫,两种情感几乎要将她撕扯成两半。
涂然索性丢了手里的伞,狠狠扇了自己一巴掌,强行镇定下来,终于把急救电话拨出去。
另一边,倾盆的雨水往下倒,将陈彻的头发衣服都淋得湿透,但他顾不上这些,一面摆正男孩的体位,一面冲慌张得不能自已的年轻女人喊:“别哭了!过来帮他挡雨!”
女人连忙手脚并用地从地上爬起来,把伞捡回来撑着,防止雨水呛入男孩的呼吸道。
陈彻跪在男孩右侧,用手指探查他的颈动脉,已经没有搏动。他立刻解开男孩的上衣和裤带,扣子被拽掉也不管,暴露出胸口,手指丈量位置,两手交叠,给男孩做心肺复苏。
雨水顺着他的头发、脸颊滑下,或许是雨,或许是汗,高频的按压让手臂的肌肉变酸麻,他的呼吸变得紊乱,但手下的动作一刻也没停下。
打完急救电话后,涂然几乎是屏息凝神地盯着那边,双手都攥着拳,浑身都在战栗,却连眼睛都不敢眨一下。雨落了一脸,钻进衣领,冰冷的温度爬上她后背。
直到仰倒在地上的男孩动了一下,睁开眼睛。撑着伞的年轻女人不可置信又喜悦地捂住嘴。
跪在地上的少年,浑身都脱力般坐在了湿透的地上,指尖微颤,胸廓起伏很大。
涂然睁大眼睛,愣愣地望着这一幕。
救回来了……
陈彻他……把人救回来了。
救护车的声音由远及近,朦胧雨雾中,少年朝她这边望过来,乌云压顶的阴沉天气里,他弯起的眼眸,是可以驱散乌云的明亮。
涂然恍神地同他对视。
有什么东西,燃烧着的,热烈的,正在注入她的心脏,填补那处空缺。
砰砰,砰砰。
她重新听见心脏跳动的声音,沉稳而充满力量的搏动。
苏阿姨的,那个男孩的,她自己的。
温热夺眶而出。
暴雨之下,涂然掩面号啕。
第85章 被采访
在高考还只剩下四十天, “高中生雨中跪地救人”“智明高中学生”的话题登上微博热搜。
当时在墓园里其他来祭拜的路人,拍下了陈彻跑去抢救昏倒男孩这一幕,上传到网上。
下着大雨, 拍视频的人离现场还有好些距离,只拍到陈彻的背影和侧面, 并不算清晰。但陈彻在学校里的受关注度不低, 即使是不怎么清晰的视频,也还是被有缘刷到这条视频的同校同学认出,纷纷在底下留言。
“我靠!是我们学校的学长!我前段时间才看了他百日誓师的演讲视频,燃到我了!”
“什么学长,那是校草!他高二运动会举牌的照片在我们班群传疯了, 校草人帅还心善, 我也要被他帅疯了。”
“什么校草, 那是学神!他可是我们智明今年的准状元,实不相瞒,快高考了, 我每天晚上都要拜拜他,学神保佑。”
“学长牛逼!智明牛逼!我爸就是医生, 他看了这视频, 说他做心肺复苏的手法比一些实习生还专业,他是真学过!”
“求帅照求视频!弟弟有没有微博, 艾特出来表扬!”
“评论里有人动机不纯,加一个我。”
网络的传播速度迅速,只是一桩救人行善的事,热度或许并不会这么高, 但一旦被关上“高颜值”“高智商”“高中生”这几个前缀,一切都变得不一样。有些讽刺, 却是当下现实。
无论是陈彻雨中跪地救人的视频,还是陈彻在百日誓师演讲的视频,就连他前年秋天在运动会上举牌走方阵被拍的照片,都被人发出来,一传十,十传百,一夜之间,传遍网络。
连学校论坛里都到处都在谈论这件事。
当事人却有些心不在焉。
自昨天下午,从墓园回家后,陈彻就一直心不在焉。
和祝佳唯周楚以在聊网上那些评论时,涂然往他这边瞥了眼,被网友们夸赞的少年此刻一言不发坐在椅子上,低头盯着自己的手,自然垂下的额发,遮住了他眉眼的情绪。
涂然朝那边走过去,在他旁边落座,“这么多人都在夸你,怎么不开心呀?”
陈彻收回一直放在桌上的手,“没有不开心。”
皱着眉头说这话的少年,毫无信服力。涂然伸出手指点点他的眉心,“那这是什么?”
陈彻撇开脸,“这是我的圆脑袋。”
涂然猝不及防被这call back逗笑,“什么啊,我肚子都要疼了。”
陈彻选择性只听到疼这个字,立刻神情担忧地问:“肚子疼?是不是昨天受凉肠胃炎了?还是来例假,不对今天也不是你的——”
“喂!”涂然连忙小声制止他继续说下去,脸颊微红,“你记这种东西干嘛呀?”
陈彻理所当然问:“为什么不能记?”
这又不是什么好羞耻的事,况且他现在是倒数四十天就要上任的准男友,有记住这种事的资格和责任。
差点被他把话题带歪,涂然不跟他在这事上多掰扯,说回正事,再一次问他,“没有不开心,那你在想什么?”
“我……”陈彻张了张嘴,欲言又止。
“嗯?”
涂然微微歪着脑袋看着他,琥珀色的眼睛像久雨初晴的天空,清澈干净,盛着疑惑和对他的关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