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是神仙,怎能有这么好的心肠?
现在,这好心肠的福星走到了他面前,他又是无措,又是惊喜。
“二公子!”他又喊了一声。
“嗯。”郑远钧应了,看到老人嘴唇翕动,好像有话要说,停了下来,“有什么事吗?”
老人张了张嘴,许多话涌到喉间。
流亡路上儿子死去时的绝望,安平县外劫后余生的狂喜,庄子上平静度日的幸福。
他都想说,可都没说出来。
郑远钧安抚道:“不要急,慢慢说。”
是生活有困难吗?是被人欺负了吗?
想了半天,老人蹦出一句话来:“二公子,我儿子在您的军队里,叫钱富贵,您有什么事都可以叫他去做,他一定给您做好。”
“钱富贵?”郑远钧想了想,笑了起来,“我认得。”
是个大个子,只有十七岁,长得比别人都高都壮。
老人也跟着笑了起来,脸上的皱纹挤在一起,每一个褶子里都是笑意。
这一刻,曾经的伤痛仿佛都远去了。
“好,好,二公子认得就好,您有事,叫他做。”
二公子的恩德,他们无以为报,只能让儿子给二公子多做点事了。
“我记住了,一定叫他做。”
郑远钧答应着,抬起头来,看向路的前方,准备继续往前走,忽然顿住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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路上不远处站了一个人,身姿挺拔,脸微微侧着,越发显得鼻梁高挺,从额头到下颈,一条优美的弧线,犹如绝好的雕匠精心雕琢而成。
是霍青,他穿着黑衣,衬得肤色白如美玉。
美人只是静静地站着,那都是一道美丽的风景啊。
他静静地站在那儿,看着郑远钧和那老人,也不知道看了多久了。
郑远钧走近,一股清冽的兰花香味飘过来。
这少年应该刚洗过澡。
她给崔先生送了几种气味的香皂,其中就有这种,霍青尤其钟爱,又喜干净,每次练刀后必洗一个澡,于是她经常在他的身上闻到这种兰花香味。
郑远钧看了看他,好不容易起了一个话题:“刚去练刀了?”
霍青抬头,脸还是惯常地冷着,眸光却柔和似水,轻轻地落在郑远钧的脸上:“嗯。”
郑远钧:“……”
你这样惜言如金,让我怎么接话?
虽然欣赏美景不需要说话,可你到底是个人,不能任我肆无忌惮地观赏,两个人对站着不说话,多尴尬啊。
霍青站着不动,也不说话,郑远钧陪着他站了一会,沉默在两人之间弥漫。
这样站着实在不是办法,郑远钧硬着头皮开口:“那我先走了。”
霍青:“嗯。”
郑远钧:“……”
你只会说“嗯”吗?
你是专程来这儿对我说“嗯”的吗?
走出老远,郑远钧回头一看,霍青还站在原地,面朝她离开的方向,一动不动。
这是怎么了?
郑远钧疑惑地摇摇头,往那民居去了。
第三十四章
郑远钧叫住一个庄民, 问清楚窦若飞的房子位置,一路顺着找过去,离目的地还有三十米左右, 就看见房屋外站着一个中年人。
那人穿着黑色短衫,一身普通庄民打扮,浑身却透出浓厚的书卷气息。
这就是窦若飞了。
窦若飞早听到了庄民们报信,知道二公子找来了,于是等在了外面,这时见了二公子,连忙迎上前来,施了一礼:“二公子。”
“我正要找你。”郑远钧扶起他, “崔先生向我推荐了你,说你办事不错, 以后一号庄子上的事都交给你了, ”
窦若飞听得这话, 心中一喜。
他十六岁就中了秀才,可谓少年得志, 其后考举人却屡试不第, 连连碰壁。
眼看同窗昔日远逊于他, 如今陆续中举、中进士, 踏入官场, 他却仍然还是一个秀才。
这些年, 他在村中教导学生,表面上安于现状,心中始终郁郁不得志。
窦若飞自认读书不是天分绝顶之人, 资质却也在中上,且基础打得极为扎实, 一步一个脚印,考试屡次不中,应是冥冥之中差了一点运气。
而且看着有些同窗考中进士,被授予官职,管理一方百姓,他是极不服气的。
这些人只知整日钻研书本,四体不勤,五谷不分,怎会治理地方,怎能把这官当好?
可是不管怎样,他们考上了进士,他们就能当官,他只是个秀才,就只能在村子中教几个学生。
他以为一辈子就这样了,不想人到中年,竟然时来运转。
自进了二公子的庄子,他是如鱼得水,简直焕发了第二春。
先是二公子找他给崔先生帮手,后来二公子去了二号庄子,一号庄子没人管,崔先生给他交代下来一些任务,让他独立完成。
那时他就知道,久侯不至的机会终于来了,于是打起全副精神,把事情做得漂漂亮亮。
崔先生果然很满意,逐渐地把整个庄子上的事务都交给他处理。
现在二公子亲口说了,以后一号庄子交给他了!
“二公子放心,我一定把庄子管好。”窦若飞保证,十分激动。
他不是在意一个小小的庄子,他是在意二公子这个人。
管好了庄子,就能在二公子的心中留下好印象,以后再有什么事,二公子都会想着他。
郑远钧很满意:“我相信你。”
“二公子,……”窦若飞犹豫着问,“若是要下重大决定,二公子不在,还是找崔先生吗?”
“不要找他,他有事要忙,我给你找一个人来,是我二表兄,叫鲁汀。”郑远钧连忙叮嘱他,“以后庄子上的事都不要找崔先生了,找鲁汀。”
千万不要打扰了崔先生练兵。
“好。”窦若飞答应。
郑远钧接着道:“还有些事,我要和你商量一下。”
“二公子进屋里来,坐着说。”窦若飞引着郑远钧往屋里走。
郑远钧进了屋,屋子里没人,家具摆设简单,但整齐干净。
桌子上放了一个瓶子,里面一簇野花,插得错落有致,极富雅趣。
看郑远钧盯着那瓶花,很感兴趣的样子,窦若飞解释:“那是小女玩闹之作。”
郑远钧欣赏不已:“很不错。”
能将一簇野花插出这样的意境,称得上一句艺术家了,这一定是一个慧智兰心的女子。
回到正题,她向窦若飞简单询问了一下庄子上的情况。
知道庄民都安排到位,家禽场运转良好,她点点头:“很好,以后这些你都自行安排,把情况半个月总结一次,向鲁汀汇报。”
“好,二公子放心。”
在庄子上这么久,对总结汇报的流程,窦若飞已经很熟悉了,回答得很爽快。
除了这个半个月一总结,二公子还制定了一些规章制度,他从未在其它地方见过。
这些制度乍听奇怪,细思却极有道理,且周全严谨,丝丝入扣。
“后天耕地,你先把人安排好。”郑远钧吩咐。
窦若飞答应:“我今天把计划表写出来,后天一早就动工。”
计划表也是二公子想出来的,窦若飞开始的时候还嫌麻烦,现在已经觉出了其中的好处,凡做大事之前必写计划,按计划行事。
郑远钧想了想,没有其它事了,于是起身告辞,窦若飞送她出门。
窦若飞看着二公子远去的背影,心思浮动。
皇帝失德,朝廷无能,天下即将大乱,二公子身有神异,或许就是天选之人。
现在二公子身边得用之人很少,他也许能争一争,为妻子争一身凤冠霞帔。
当然,现在皇帝还在龙椅上坐着,这话对谁都不能说的,要死死地压在心底。
-
第二天傍晚,老张来告诉郑远钧,已经做出了一架耧车,请她一起去田里看一看效果。
郑远钧惊异:“做得这么快?”
昨天拿到图纸,今天竟然就做好了,她以为要到明天才做好的。
“昨天晚上做到子时。”老张呵呵笑,“大伙都急着看看这耧车。”
郑远钧:“……”
所以就打夜工了?真够拼的。
她跟着老张往田里走,后面有庄民推着耧车。
昨天老张做耧车时,就有庄民打探,听闻是二公子让做的新农具,登时轰动起来,传得满庄都知道了。
现在他们往田里走,推着一辆奇怪的车子,沿途有庄民看见了,纷纷奔走相告。
前些天试用曲辕犁时,就有些人没看见,这次可再不能错过了。
“快快快!二公子又做新东西了,快去看!”
“他们往哪儿去了?”
“往上次试曲辕犁的田里去了,快走快走!跟上!”
“二公子这次做的什么?”
“不管什么,肯定不比曲辕犁差。”
不比曲辕犁差啊,庄民更加心急火燎,生怕错过了,急急忙忙地往前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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郑远钧和老张走到田边,庄民帮着把耧车套在了一头牛的身上。
三个人已经各就各位,一个人牵着牛,一个人在前面拉着耧车,一个人在后面扶着耧把准备播种,这就可以开始了。
他们望着郑远钧,等着她下命令。
郑远钧围着耧车转了一圈,应该没问题了,抬起头来找老张,准备问问他的意见,目光一扫,忽然愣住了。
不知什么时候,田边围满了人。
这会该干的活基本上都干完了,正是庄民们空闲的时候,能来的人都来了。
崔先生、老牛和霍青也来了,站在田地的那一头。
两个亲卫站在她身边,护着她不被人挤到。
窦若飞在不远处,刚刚指挥着庄民又检查了一遍耧车,确保一切准备就绪。
夕阳将要西下,余光照在田里,照在人们的脸上,把一切都映得红彤彤的。
庄民们望着她,虽然有这么多人,但满场一时鸦雀无声,似乎他们连呼吸都屏住了,都在专注地望着她,等着她喊开始。
一张张脸,或黝黑或粗糙,在夕阳的余光里,都蒙上了一层浅浅的红色。
所有的脸上这时都满是虔诚和热切,压抑着快要沸腾而出的兴奋和激动。
郑远钧忽然就感受到了一股沉重的压力。
这些人啊,经历过千辛万苦和生死磨难,寄托了多大的希望在她身上,她怎能辜负他们,怎忍心辜负他们!
郑远钧看向老张,看他点了点头,于是一挥手:“开始!”
耧车向前而去,耧铧深入土地,分开土壤,种子从耧腿中均匀地撒下来,撒入地里。
随着耧车过去,土壤又覆盖住了种子,并且被压得平平整整。
庄民们挨挨挤挤,跟着耧车一步一步向前走,语声喧哗,惊叹连连。
“快看快看!土挖开了,种子下来了,又盖住了!”
“这东西自己就把种子播好了,不用人动一下手,这是什么神物啊!”
“一下就播了三行种子!”
“下面三条腿,就播三行,腿越多不是就播的越多?”
“好快,三行种子就播好了!又开始播三行了!”
“这东西一天可以播多少种子?最少应该有二十亩吧?”
“肯定不止二十亩,最少三十亩!”
……
老牛不知从哪里钻了过来,推开扶着耧车播种的庄民:“我来!”
那庄民被他推开,敢怒不敢言。
他好不容易抢到的这差事,才刚播了三行种子,还没过足瘾呢。
有庄民指着喊道:“你看,这两行和那两行隔得一样远。”
一个老农用手量了一下,果真分毫不差。
众人议论:“这是怎么做到的?”
一个年轻人发现了端倪:“是那东西上的三条腿,相隔都是一样,开出来的三条沟也隔得一样远。”
众人:“喔,是这样……”
老张跟着耧车看了一会,走了回来,脸上激动得泛红:“二公子,耧车很好,很好……”
天书上的神物果然不同凡响。
窦若飞跑过来:“二公子,播了六行种子,还要试吗?”
郑远钧看了一下播的六行种子,排列得整整齐齐,满意地点头:“行了,不用试了,回去。”
她转身往回走,耧车推在后面,庄民们的眼睛舍不得离开耧车,也跟着一起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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霍青没有跟着走,他远远地看着郑远钧,眼神柔和,深处又有一股幽暗不明。
郑远钧的个子不是很高,在庄民们的簇拥中,周围许多人都高出了她一大截。
可是在这一刻,霍青看着她,却如同仰望天神。
天神高在云端,终不与凡人为伍。
可是既然他这凡人遇上了天神,就必要将他拉下来,长长久久地留在身边。
“霍青。”崔先生喊了一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