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暮比老太太高许多,她弯着身子垂着眼靠在老太太怀里,一时不知道该说谢谢她的照顾,还是该说对不起让她担心了。
那封密谋刺杀燕王的信还藏在她衣服里,在书房被李闻道撞见后,李暮一脸冷静跳窗就跑。直到身后传来李闻道一声怒喝:“你还要往哪跑!!”李暮这才回过神,心想有道理,她也没地方跑啊,于是停下脚步,乖乖被丫鬟婆子们围着送回了老太太那。
李闻道没发现她从诗集里拿走了信件,中途折回纯属巧合,见她在书房里也只当她是误打误撞摸进来的。
李暮穿在最外层的披袄和裙摆被雪水沾湿,赵嬷嬷将原本打算带着路上换的袄子和裙子拿出来给她换上,飞星则去给她煮了碗姜汤。
老太太一边督促她喝下,一边问她怎么好端端的跑出去了。
当时的场面对李暮而言堪称地狱——满屋子的人,无论是关切的还是不关切的,都看着她。
李暮浑身上下每一个细胞都在喊“好想死”,狂飙至每分钟一百二十的心跳声和老太太的声音一起挤进脑子,吵得她总要花上几秒的时间,才能反应过来老太太在说什么。
幸好所有人都知道她是个傻子,所以即便她低着头喝姜汤不说话,也没人会逼着她给出反应。
后来老太太又问了负责照顾李暮的赵嬷嬷和纤云飞星,态度比对李暮要严苛许多,并要罚她们板子,以示惩戒。
李暮挣扎着伸出手,拉了拉老太太的衣袖。
李暮的二婶跟三婶也在一旁劝,她们一个口快又迷信,说是为了老太太着想,今天这日子还是别太责罚下人的好,另一个性子软乎柔善,平日里无论遇到谁受罚都会劝上一劝。
老太太拍拍李暮抓着她衣袖的手,终于改口,只罚了赵嬷嬷等人两个月的例钱。
李暮冷静下来算了算,用自己的压岁钱应该能补上。
总之,这事就算这么过去了。
一家人整整齐齐,出发前往明台寺。
李暮跟老太太一辆马车,车上还有老太太身边伺候许多年的乔嬷嬷。
等到了地方,老太太便让乔嬷嬷带李暮去客舍歇息。
被要求一起去客舍的,还有同辈排行第七的李楹,以及行八的女主李云溪。
她们一个十岁一个九岁,关系时好时坏,前几日还在为谁的绒花簪更好看吵得脸红脖子粗,今日就因“难得出门,只能在客舍待着好无聊”而凑到一块找乐子打发时间。
李暮知道,老太太是为了一碗水端平,不想让别人觉得她在家中不受待见,才特意让两个堂妹和她一起待在客舍。
李暮因此对俩小姑娘感到愧疚,所以当她们硬要拉着李暮当观众,看她们玩双陆时,李暮没有拒绝,安安静静地看她们玩了几盘。
玩腻了双陆,她们又翻出牙牌玩猜枚,说好输了的回去要把过年收到的东西都拿出来,给对方挑走一样当彩头。
屋外雪还在下,李暮坐一旁看她们玩闹,几个丫鬟嬷嬷煮茶的煮茶,端点心的端点心,还有躲懒的围在炉子边烤火说悄悄话。
李暮身边最常跟着的就是赵嬷嬷与纤云飞星两个丫鬟,这次飞星没来,纤云胆子小,就和李云溪身边一个叫银屏的丫鬟一块在榻边守着。
屋内气氛太好,李暮难道感到困意,倚在一旁睡了过去,还做了个梦。
书中曾说过,女主李云溪有三个堂姐,其中年纪最大的二堂姐在李家被抄时已经出嫁,李家遇难后,二堂姐被休,出家当了姑子。五堂姐李暮——也就是原主——在李家被抄的前一年就病死了,死时年仅十六岁。七堂姐李楹和李云溪一块入掖庭当罪奴,没几年李楹就因得罪贵人被下令活活打死,死后拿草席一卷,扔出了宫。
李暮梦见自己穿越过来,没有成功阻止李家被抄家,和两个孩子一起被抓进宫去当宫女,因为太蠢死得比李楹还早,而且是宫斗剧里最经典的死法——被人扔进井里灭口。
井里很黑,井水很冷,李暮惊醒,才明白过来那只是一场噩梦。
她还在明台寺的客舍里,面前的李云溪跟李楹还是官宦人家的小姐,在奴仆的伺候下无忧无虑地玩耍……咦?
李暮缓慢地眨了眨眼,确定自己没看错——李云溪和李楹身边,平白多了个不认识的小女孩。
闹鬼了这是?
李暮定定地看着那个女孩,从衣着判断应该也是谁家的小姐,从外表判断,女孩的年纪和李云溪她们差不多大,刚开始留头没几年,后边与前额的头发太短梳不起来,所以留着刘海,半披着后边的头发。
见李暮睁眼,那女孩还特意跟李暮打了声招呼:“姐姐醒了?”
李暮没有回应,而是慌张地躲开了对视,望向乔嬷嬷。
乔嬷嬷耐心告诉李暮,说在她睡着的时候,这小姑娘和家人走散,误闯了她们的客舍。
小姑娘口齿伶俐,问她何时走丢、在哪走丢都能答上来,可当问到是哪家的姑娘,姓甚名谁家住何处,小姑娘就支支吾吾,怎么也说不明白。
乔嬷嬷没办法,只能遣人去找寺庙的师傅帮忙为小姑娘寻找家人。
寺庙师傅那来消息以前,小姑娘就先暂且留在她们这。
小姑娘性格开朗,即便李暮没理她她也不放心上,和同样活泼的李云溪你一句我一句,聊得非常投契。
反倒是李暮,她为自己下意识躲避社交,无视对方的行为感到懊恼,并在之后的时间里一遍遍回想自己不礼貌的行为,整个人如坐针毡,恨不得找台时光机回到片刻前,改写自己下意识的反应。
小女孩同李云溪聊了好一会儿,突然想起什么似的凑到李暮身边,仰着头问她:“姐姐怎么都不说话?”
李暮又一次躲开了对方的眼睛,不过这次她强迫自己把视线拉了回来,落在小姑娘的眼睛上,完成了对视。
小姑娘的眼睛很漂亮,带着这个年岁的孩子该有的清澈透亮,还有几分天不怕地不怕的稚气。眼睛之上,修剪乖巧的额发因为仰头的动作微微往下撇,露出了藏在下面的洁白额头,以及……额角那一抹鲜艳的红。
李暮愣在了原地。
因为那是一块形似凤凰的红色胎记,在《醉青鸾》这本书里,有个在死前抡起大刀要杀男主的女配,她的额角就长着这么一块胎记。
第三章
女配名叫林栖梧,是昭明长公主夫家那边的侄女,先帝亲封的康宁县主。
她与男女主角的纠葛,得从故事最开始说起。
《醉青鸾》剧情开始的时候,是永昌十三年,女主李云溪十七岁,朝中势力分为三股,分别是拥护昏君的首辅,执掌兵权的昭明长公主,以及昏君那野心勃勃的弟弟齐王。
最后这三股势力都输给了后来居上的男主。
书中这四伙人,除了昏君以外人均八百个心眼,斗得那叫个精彩纷呈。
但从这些人回忆往昔的片段中能看出,朝中局势本来没那么复杂,昏君从上位起就是傀儡,而在背后执掌大权的,是昭明长公主的长子——燕王林却。
书里简单提了一下燕王的“丰功伟绩”,说他弄死先帝、假造圣旨领摄政之职、杀了不少的宗室和大臣,还端掉了东西厂和内行厂,就剩下个锦衣卫归他所用,他弟弟也掌控了机动性最强的京军天枢营。
永昌元年至永昌六年,朝堂上下安静地笼罩在燕王独断专行的阴影之中。
永昌六年五月,女主的大伯——李闻道参与刺杀失败,李家被抄,同年冬天腊月,燕王病逝。
燕王一死,朝中局势动荡,昭明长公主从丧子之痛中强撑起来,在昏君的几个儿子里挑来选去,最后决定扶持表面懦弱没主见的男主取代昏君。
林栖梧自幼在长公主身边长大,二人情同母女,她想要为婶婶分忧,就嫁给男主,就近监视操控男主这具傀儡。
小说后期男主借着长公主的势斗倒了首辅及齐王一脉,登上皇位,林栖梧也当上皇后,但两人之间始终没有感情。
男主爱的只有相识于微末的女主李云溪。
林栖梧眼里则只有婶婶和跟亲哥没差的堂哥,男主在她这不过就是个懦弱无能的废物工具人。
直到男主羽翼丰满,设下陷阱将彼时已经是摄政大长公主的昭明捉拿入狱,扣上通敌叛国的罪名,林栖梧才意识到自己和婶婶都看走了眼。
林栖梧为了替婶婶争取生机,想要拿李云溪威胁男主,可惜没能成功,反而惹得男主冲冠一怒为红颜,不仅下旨废除她的皇后之位,还将一杯毒酒送到她面前,告诉她只要喝下这杯毒酒,就放她婶婶一命。
林栖梧没有傻到继续相信男主的话,男主便叫人给她灌酒。
然林栖梧自幼学武,若非嫁给男主,她做梦都想像自家婶婶一样上战场杀敌寇,如今几个宫女太监就想按住她,简直痴人说梦。
她轻而易举挣脱了宫人的桎梏,夺过禁卫的佩刀就要弑君。
男主见势不妙,果断命禁卫下死手,杀掉林栖梧。
林栖梧最后死在禁军的包围之下。
【灯景补子的皇后吉服上沾满了鲜血,她用手中长刀作为支撑立在原地,看着禁军身后负手而立面目清冷的皇帝,只恨自己当年选了嫁人这条路,而不是和她婶婶一样在外领兵打仗。
若是手握军权,此刻她定能带着军队杀进皇宫,宰了眼前这条噬主的恶犬!】
——直到死,林栖梧也没有后悔帮自己的婶婶,她只后悔自己选错了帮的方式。
林栖梧不是主角,身份上又是男主的原配妻子,可能是怕读者膈应,所以前期有关她的剧情并不多,对她的描述就是一个仗着娘家有背景,瞧不起男主的傲慢女配。
只在死前,林栖梧表现出了疯狂又凶狠的一面,哪怕以一敌多也不曾退缩,愣是快走到男主面前才被杀死。
而现在,年幼的林栖梧就在李暮的眼前,还跟同样年幼的女主李云溪一见如故。
李暮记得,书中没写女主和女配小时候见过面。
所以……李云溪因为她被拘在客舍,又因为被拘在客舍,提前认识了林栖梧?
这么一来就说得通了。
燕王树大招风,身为燕王的堂妹,昭明长公主的侄女,一个人走丢的林栖梧当然不敢随便向陌生人报上自己的身份和名字,于是便假装不知道糊弄过去,等家里人听到消息来找她。
李暮捋清楚来龙去脉,回过神发现林栖梧还在等她回答。
李暮不想无视她第二次,大脑飞速运转,试图找出一个不会在深夜里突然攻击自己的回答——
“我不爱说话。”
清浅的嗓音带着长时间不出声导致的沙哑,淡淡的,并不洪亮,却引起了屋里所有人的注意。
就连坐在门边煮茶低语的丫鬟也忍不住噤了声,将目光投向李暮。
——平日里几乎不说话的人突然开口,着实有些稀奇。
进入应激状态的李暮:“……”
要不我还是这辈子都别说话了吧。
这边李暮原地自闭,那边林栖梧眨了眨眼,又问:“为什么不爱说话?”
李楹不太想让外人知道自家堂姐是傻子,抢过话头:“不爱说话就是不爱说话,你管这么多做什么?”
林栖梧毫不客气地白了她一眼:“我又没问你。”
年纪最小的李云溪像模像样地充当起和事佬,两头安抚,一口一个姐姐,总算没让她们俩吵起来。
林栖梧扭头又跟李暮搭话:“就在寺里待着多无聊,寺庙出去往西不到三里有个冰瀑,好看的很,姐姐要去看看吗?”
李暮,摇头。
李云溪很好奇,追问起来:“真的吗?三里是多远,要走多久?”
又扭头去问乔嬷嬷:“乔嬷嬷,能不能跟祖母说一声,回去的时候去冰瀑那看看?”
乔嬷嬷笑着应下,说等老太太他们办完正事过来,一定替她问问。
林栖梧见李暮对冰瀑不感兴趣,又找了些别的话题来聊。
然而李暮下定决心不再开口,遇到简单的问题就点头摇头作为回应,遇到复杂的问题干脆装傻,一副“我在听,可我听不懂啊”的模样。
后边林栖梧还是跟李云溪聊,俩小姑娘聊得热火朝天,让被冷落的李楹发起脾气,扭身独自解起九连环,不再理会她们。
李云溪喜欢这个新认识的小伙伴,问她:“你家住哪?我以后还能找你玩儿吗?”
“来寺里找我就行,我和婶婶住这呢。”林栖梧一时口快,说漏了嘴。
好在明台寺有不少香客居士长住清修,所以乔嬷嬷听了也没往昭明长公主那想,只觉得若是寺里长住的香客,找起来应该更方便。
李云溪:“你同你婶婶住寺里?”
林栖梧硬着头皮,半真半假道:“……嗯,我堂哥生病了,我婶婶来寺里为他斋戒祈福。”
乔嬷嬷叹:“真是可怜天下父母心。”
李暮也很感慨。
似乎每一个走投无路的人,都会在最后迈向祈求神明垂怜的道路,哪怕是昭明长公主这样驰骋沙场刀口舔血的人也无法例外。
可惜燕王注定活不长久,书里燕王死后,长公主一直很后悔:早知道怎么做都留不住他的命,还不如把抄经念佛的时间留出来,陪他度过最后的日子。
回忆起这段剧情的李暮蠢蠢欲动。
她刚刚对林栖梧说谎了,她不说话的真正原因是害怕自己说错话,害怕出声的自己会成为众人瞩目的焦点,哪怕她很清楚就算说错话被关注了也没什么,但她依旧会为自己想象中的场景感到恐惧。
撇开这些,她本人其实很爱说话,甚至有点话痨。
在一个人独处的时刻,或者面对熟悉的人事物的时候,又或者是在某个恐惧短暂下线、冲动支配大脑的瞬间,她也会有属于自己的表达欲。
“比起神佛保佑……”李暮艰难地开口,顶着众人看向自己的视线,自言自语似的说道:“我生病的时候,会更想让母亲在我身边,多陪陪我。”
被这么多双眼睛看着,她根本说不出自己真正想要表达的内容,能顺畅地说完一整句话,已经是了不起的壮举。
——废物啊。
李暮绝望地闭了下眼睛,对自己的一时冲动感到后悔,也为自己说完后没人搭腔感到尴尬。
幸好外头来人,解救了她。
来的是乔嬷嬷之前派出去的丫鬟和丫鬟找来的僧人,以及一位面容和蔼女官打扮的妇人。
林栖梧一见那女官便从榻上跳了下来,趿着鞋朝她奔去:“秋珠!”
李暮看了眼乔嬷嬷,果然乔嬷嬷脸色骤变——她就算没见过,也听过长公主身边这位心腹女官的名字,结合林栖梧说过的话,想不知道林栖梧的身份都难。
找到了家人,林栖梧与李云溪告别,让李云溪记得下回来找她玩。
李云溪一口答应。
“暮姐姐,你也要和云溪一块来呀。”林栖梧还不忘叫上李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