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其实猜到了,不是吗?】
细长的指尖紧紧攥在一起,化成齑粉的枝干从指缝间流逝。
“你是谁?”
蒋雨缪挣扎着站了起来,她光着脚,脚下是厚厚的冰雪,风猛烈的卷起她的长裙,她眼底通红,脖子上跳动着青筋,显得那伤疤都粉红起来。
“你知道什么?”
【真相,我知道所有的一切,现在我来问你,你想要真相吗?】
他的声音从四面八方传来,蒋雨缪弯腰捂住自己的耳朵,她闭上眼睛,脑海里闪过的细碎画面铺天盖地的传来。
血,急救车,呼喊的人群,茂密的发顶……
“我,我什么都不记得了。”蒋雨缪睁开眼,她的声音无力而颤抖,泪水如同断线的珍珠,大颗大颗地砸落在地面,融化在雪地中。
【我可以帮你想起来,一切的一切。】
“不可以直接告诉我结果吗?”蒋雨缪抬起头,一望无际的天空布满阴霾,垂在两侧的手握起拳头,她挺直腰背向上看去。
【好奇怪,你不怕死,却害怕过去。】
蒋雨缪的睫毛颤抖起来,她没有回答,良久,她松开了拳头,指尖红红的。她重新开口,声音嘶哑低沉。
“知道了真相又有什么用呢?过去之所以成为过去,就是因为结果无法改变,请你告诉我答案吧,让我可以没有遗憾地死去。”
风雪似乎更加凶猛起来,席卷着蒋雨缪周身,她孱弱身躯上的衣裙不停抖动,好像下一秒就会伴随这具身躯一起倒下去。
【不行哦】他的声音忽地变得遥远,【总有一天我们都会死去,但现在……】
【……你不可以。】
意识瞬间被抽离,蒋雨缪连一句话都说不出,甚至思考都无法进行,她就在那逐渐遥远的声音里深深的睡去。
阳光在那副身躯上消退,伤口自动愈合,一旁的枯树重新钻出嫩绿的枝桠,时间在以无可抵挡的方式回溯,万事万物犹如走马灯般放映,直到,一切重新来到原初之际。
在故事的最开始,那时阳光比现在还要温暖,日子总是暖色调的。
院子里的小树苗刚刚种上,稀疏的枝叶在风中只能发出微弱的响动,路过的人们骑着自行车,忽然不知哪里跑出一个小孩,惊的铃铛发出清脆的声音,巷口的小摊刚刚开张,年轻的夫妇揭开盖子,水蒸气翻腾着消散在食客头顶之上。
那一年,是1988年。
距离蒋雨缪的出生,还有两年之久。
——
蒋雨缪猛然睁开眼睛,和煦的阳光笼罩在身上,梦幻朦胧,眼前的世界一片虚无。她挣扎着坐起来,手指抓着什么坚硬而冰冷的东西,脸上的汗水顺着面颊流淌,她喘息着,像是溺水者重新得到空气般急促。
指尖的冰冷传导上来,蒋雨缪垂下眼去看,灯光照射在铁制床板上,屋子里空气干冷,怪不得身下传来阵阵寒意。
“我这是在哪里?”蒋雨缪抬手揉了揉略微疼痛的额角,长发从肩背上垂下来,忽然视线中出现一双白色凉鞋,款式非常简单,是过去很多年的样式。
“终于醒了”,蒋雨缪抬起头,视野中出现一个女人,她双手插在白大褂里,长发紧紧的梳在脑后,对上那双眼睛的时候,蒋雨缪有些惊讶地收紧指尖,那真是一双非常美丽的眼睛。
不用任何修饰,就可以感知到的美,像是纯粹的冰葡萄,深邃又明亮。
女人手里端着一杯热水,正向蒋雨缪递过来,水蒸气熏到面颊的时候,坐在床上的人才反应过来,小声说着谢谢。
“不客气,不过这儿毕竟是解剖室,躺够了就起来吧。”
女人说的轻飘飘,蒋雨缪顺着她的视线看过去,才发现四周确实充满了器具,冷冰冰的铁器和这个人的性格不谋而合。蒋雨缪垂下视线,自己刚刚就躺在这张平整的铁床上,她一瞬间汗毛倒立。
“这,这该不会是……”“解剖台啊。”
蒋雨缪几乎是跳着从那张‘床’上离开,手上的杯子因为剧烈晃动而洒出来一些,浇在白皙的皮肤上,瞬间染上一片红。女人皱着眉去扶,把她手中的杯子拿走了。
“小心点。你急什么呀,这水多烫啊”,她转身从一旁的柜子里取出酒精和棉球,钳子夹着给蒋雨缪略微烫伤的手背消毒。
轻微的刺痛感拉着思绪回到现实,蒋雨缪环顾着周围的器材和灯光,又仔细看了看女人认真的脸,瞬间想到了什么,紧紧拉住了她的手。
“怎么了,疼吗……”
“你,你叫什么名字?”
“……行啦,别闹了,虽然法医晕血听起来匪夷所思,不过以后咱俩搭档我罩着你,等新设备来了,你负责化验,我来解剖。”
女人清冷的五官展露一丝笑容,和她的长相不同的是,她的性格倒是非常容易相处,说话的时候总是会让语气柔和起来,仔细听会听出其中的怪异,不过并不明显。
因为她长得很漂亮,这样的漂亮可以为许多缺陷弥补不足。
女人抬起手摸了摸蒋雨缪柔软的发顶,起身离开的时候,蒋雨缪从椅子上站起来,窗外的的阳光投射进来一条长长的光线,在她们之间划出了分割。
蒋雨缪的双唇微微翘起,想要喊住女人离开的身影,忽然有人推门而入。
“陈……小陈,我找你呢。”
穿着刑警制服的男人快步走进解剖室,正好和女人打了个照面,蒋雨缪看见他的耳尖有些泛红。
男人的个子很高,身材强健,制服穿在身上衬得整个人的气质都更加正派起来。女人微微皱起眉头,仰起脸看着男人的眼睛,双手交叉在一起。
“蒋队,说过了不要擅闯解剖室,再说你进来之前不能敲个门吗?”
“对,对不起,我,我着急找你嘛。”
男人呆呆地道歉,一手抬起摸了摸自己的头,他的发丝看上去就很柔软,和蒋雨缪的一模一样,暖色的光芒倾泻在他们身上,好像一幅年代久远的,充满回忆的老照片。
蒋雨缪愣愣的站在原地,忘记了自己要说些什么,还是那个警官发现了她的存在,他看见她的时候,忽然心中一动,隔着几米远的距离,他总觉得这个女孩好像,在哪里见过似的。
“新调来的法医?”
男人木讷的开口,女人已经从他掌间抽出了文件,正在低头查看,听到他的问题,连头都没有抬起,敷衍的轻声回答着。
“人都来快半个月了。”
女人说完就抬起腿向外走,撞上了还在站在原地看向蒋雨缪的男人,她摸了摸撞疼的额头,用本子轻轻敲了敲他的肩膀,男人才怔怔地收回视线,反应过来又迅速低头道歉。
女人没说什么时,绕过男人的身子向外走去。
“我该怎么称呼你们?”
蒋雨缪的声音忽然响起,柔软,带着些颤抖。女人回头去看,不远处的那双眼睛亮晶晶的,里面写满了期待。
女人疑惑的看向蒋雨缪,眨着眼想要问些什么,终究还是转身快步离开,念叨着:“奇怪,晕血还能晕出健忘症?”蒋雨缪有些失望的站在原地,她垂下头,却听见了那位蒋队沉稳的声音从门口传来。
他的声音很古远,历经了时代的风霜雪雨,出现在蒋雨缪的耳廓里。
他说,“我叫蒋天,她叫陈芳年,记好啦。”
蒋雨缪抬起头,空荡的房间里除了阳光什么人都没有,走廊里传来蒋天有些紧张的阐述案情的声音,陈芳年冷静的回答着,他们有一搭没一搭的,越来越远。
“这算什么?”
蒋雨缪扭头看向窗外的光,它充沛的过分,显得一切都是那么虚假,她喃喃自语,没有得到任何的回答。亮晶晶的泪水从亮晶晶的双眸里流淌下来,顺着细嫩的脸颊,划过脖颈间那条长长的疤痕,落进了领子里。
失去的记忆和面颊上的泪痕一样,在极度饱满的阳光下,重现显现出来。
那么不明显却又存在的,漫长而苦痛的记忆。
他叫蒋天,她叫陈芳年。
那是她父母的名字。
一个刻在了石碑上,一个不久前绝于人世……
第4章 “乱磕CP的一家子”
夜间,从噩梦中挣扎醒来的蒋雨缪,抬手擦了擦渗出汗水的额头,叹口气。梦魇是她回到过去的惩罚,自从来到了88年,蒋雨缪每晚都会梦见一些不好的片段,像是某种预告,但是醒来回想的时候,又全然不记得了。
从寝室的单人床上坐起来,她没来得及挂窗帘,皎洁的月光安静的铺满桌面。蒋雨缪看着白茫茫一片,内心反倒平静了许多。她走到桌边,想要借着月光倒杯水,拎起暖壶的时候,才发现里面是空的……
走廊上的钟表指向午夜十二点,蒋雨缪拎着暖壶沿着墙边悄然走着,她穿着淡白色的睡裙,黑色的耳机线从口袋里延伸出来。
路过走廊中间的阳台时,忽然一声轻脆的‘咔哒’声响起,拦住了蒋雨缪前行的脚步,她扭头去看那边的门窗,原本上锁的地方,只歪歪斜斜的挂着一个破旧锁头。
蒋雨缪把暖壶靠墙放下,摘掉了耳机向阳台走去,黑色的耳机线在她手中缠绕。轻轻推开那扇破门时,它发出了悠长的一声,在寂静无人的夜晚,那算是足够响亮的音调。
阳台上的人扭过头看向屋内,一眼便瞥见了蒋雨缪,她好看的双眸在嘴边星火的点缀下,好似藏进了舞动的篝火,在漆黑的瞳孔里闪烁着。
“还没睡?”“醒了,去打了壶水。”“哦。”
陈芳年把头扭回去,修长的指尖把嘴里的细长香烟取下,一阵清风吹过,她张开嘴巴吐出白雾,清风瞬间把它消化,飘散在四周,成为停留在蒋雨缪鼻腔里的烟草味儿。
蒋雨缪走到陈芳年身边,没有并肩而立,略微落后一步的位置,静静的看着她的模样。月光下的陈芳年,浑身笼罩着一股冷漠的气息,她仰着头,松开的墨色长发垂坠在脑后,仔细闻,有股洗发水的淡然花香。
蒋雨缪低头看着陈芳年夹在指尖的香烟,燃了一半,点点星火忽明忽暗的闪着,燃烧了她仅存的一些记忆。
那是几几年来着?蒋雨缪有些记不清了,她盯着那火光推敲着岁月。一股风吹散了烟灰,嗞啦一声轻响,开启了旧时光的破门。
1998年,那时蒋雨缪八岁,有关那一年的记忆早就支离破碎,然而。
她记得,那年她升上了三年级,班里换了一位年轻的女老师,让她当上了班长,她高兴了很久。
她记得,那年夏天特别的漫长,平时管教很严的母亲,放纵她疯玩了一整个暑假,开学前没有完成作业,她难受了很久。
她记得,那年有一场异常的暴雨,新闻里持续播报着恶劣的天气,赵海生牵起她的手,捂住她的耳朵,她安心了很久。
她记得,暴雨倾盆的那天,她躲在赵海生的肩头,看见了墙上挂着的,蒋天的黑白照,大人们都在低沉的哭,只有蒋天在灿烂的笑,她不明所以了很久。
她记得,人都走光后的夜晚,她从卧室里出来,看到了陈芳年。陈芳年没开灯,独自坐在沙发里,雷雨后的澄澈月色倾泻在地板上,被她踩在脚底,她指尖贴近薄唇夹着一支香烟,伴着呼吸,使那燃烧的光点忽明忽暗。
她记得,陈芳年从不抽烟的,所以那一次,她担心了很久。
八岁的女孩走到母亲身边,乖巧的爬上沙发,短短的手臂环绕着大人的脖颈。小女孩问,“妈妈,你怎么了”,过了很久很久,她就要睡着的时候,才听见一个沙哑的声音,低声对她说着,“没事”。
蒋雨缪知道她有事,很少哭泣的陈芳年,在她细嫩的手臂和背后,留下了一片冰凉的泪水。
蒋雨缪又知道她没事,因为陈芳年从不骗她。陈芳年用手掌轻拍蒋雨缪的后背,一下一下的,很快就把她哄睡了,像是催眠一般,蒋雨缪那时候只想着,妈妈说了没事,她一定会做到的。
蒋雨缪记得,在她与陈芳年共生的二十八年里,这样脆弱的时刻,仅那如梦般的一次里……
——
“怎么过来了?”
陈芳年的声音把蒋雨缪从回忆里扯出来,她扭过头,对着蒋雨缪露出一个淡淡的微笑,月光下她的脸庞美妙绝伦。
蒋雨缪眨了眨眼,走到她的身旁,双手搭在铁质的栏杆上,“有点闷,过来透透气”。
陈芳年点点头,指尖轻轻点了点香烟头,抖落一些烟灰。蒋雨缪盯着那点自由落体的灰烬,突然愣愣的对着陈芳年开口,她的声音柔和,语调跟陈芳年莫名的相似。
“吸烟,有害身体健康。”“啊?”
陈芳年没想到蒋雨缪会对自己说这个,她先是疑惑了一下,随后扭头看到蒋雨缪认真到过分可爱的面庞,终于没忍住笑了起来,妥协的熄灭了剩余的香烟。陈芳年弯下腰,单手撑在栏杆上,掌心托着精巧的下巴,眼睛忽然亮晶晶的,看着蒋雨缪笑。
“怎么了,我脸上有东西吗?”“没有,就是发现了一些秘密。”“什么秘密?”
陈芳年微微蹙起眉头,思考着重新站直,手指轻轻掐着下巴,食指点着不染自红的唇珠,装模做样的念叨着。
“唔……这个秘密嘛,跟你有关系。”
蒋雨缪忽然发现,1988年的陈芳年,好像特别的生动鲜活,她喜欢着年轻人喜欢的大多数,对世界充满好奇,对未知渴求尝试,虽然白日里面对外人的时候,她隐藏本性的手法高明,但就连她自己都没有发现,对于蒋雨缪,她有着天生的亲近感,面对蒋雨缪的时候,那副伪装的皮囊总会自动褪下去。
也只有这时候,蒋雨缪才会想起来,88年的陈芳年,二十三岁,是比她还要年轻的人啊。
“哦?跟我有关,那我洗耳恭听”,蒋雨缪淡定的看向陈芳年的眼睛,她勾着嘴角,语气坦然,内心里更多的,是带着贪欲的想要留在陈芳年身边,更久一点。
“你有没有发现,最近蒋队来法医室的次数越来越多了?”
“最近案子不多,他来的确实有点频繁了,但这跟我有什么关系呢?”
“当然有关系,自从那天你问了他叫什么名字,他没事儿就往咱这儿跑,说是聊案子,我看啊,醉翁之意不在酒,而且你最近老是盯着他出神,你自己都没发现吗?”
蒋雨缪盯着陈芳年越说越近的漂亮脸蛋,听着她越说越离谱的分析,忽然觉得,记忆里某人那个高冷不可一世的滤镜破碎了。陈芳年年轻的时候居然这么八卦!
她没什么表情的脸突然扑哧笑出声,让陈芳年有些惊讶。
“我说真的,你怎么不信呢?”“没有,我没不信。”“那你笑什么。”“……我笑你可爱。”
“我哪里可爱。”
“就是可爱。陈芳年……”
蒋雨缪凑近陈芳年的身体,挽起她的手臂,她个子没有陈芳年高,青春期的时候她为此烦恼过,明明蒋天也很高,但自己就是一直矮矮的。不过再次来到陈芳年身边的时候,蒋雨缪突然觉得这样也挺好,可以把脸窝在她的肩膀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