蒋雨缪说话的时候,声带贴着陈芳年的肩骨震动,一路传导到脑袋里,让那里嗡的一下,炸开了花。
“……你这样真好。”
没人看见的角落里,陈芳年皱起了眉头,她从口袋里悄悄捏出一个刀片,一端包着纱布,锋利的刃口在月色中发出寒光。
陈芳年指尖死死捏着刀片,她感受到手臂贴近的那副胸腔里,有颗跳动的心脏,正在温热,努力的融化她身上的寒意。它不知危险的靠近着,陈芳年对此感到悲哀。在她无人知晓的想象里,她打开了蒋雨缪的身体,刀尖划破肌肤,指尖触探筋骨,一路向前,直到将那用力跳动的脏器握在掌间。
那时她应该会问,“知道结局的话,这里还会坦然的,为我跳动吗?”
可是想象之外,陈芳年什么都做不了,她看着蒋雨缪低头露出的发顶,思绪回到很久远的以前。
——
二十三岁的陈芳年,有着严重的遗传性精神疾病,越到晚间夜深人静的时候,身体里的躁动越会明显。刚开始的时候,作为一名法医,她相信科学,积极治疗,规律就医,按时吃药。
然而日子久了,作为一个年轻人,她相信命运,小时候她看着父亲一去不归,长大后她目睹母亲跳楼自尽,在血泊中扶起那颗冰凉的头颅时,最先看到的,也是一片茂密的发顶。
可那时她只有十八岁,大好年华里,她没有丝毫的惧怕,只在心里重复无数遍。
‘我要和这命,斗一斗。’
她拼命的学习,通过了所有的考核,费劲全身力气来到了这里。一路狂奔中,她的身躯残破不堪,她的精神异常空虚。终于,血液混着碎石和泥土蔓延到陈芳年的脚边,她低下头去,看到那里有一双熟悉而惨白的脚,她绝望的闭上了眼睛,之后很长很长的岁月中,停留在陈芳年身边的,是母亲面目全非的身体。
没有多久,常年穿着长衣长裤的身体上,开始出现一条又一条的划痕,陈芳年精湛的法医技巧很多时候,都在自己的身上应验了。
不相信命运的女孩,终于折服在命运的脚下。
又一次压抑住发病的自己后,陈芳年拖着疲惫的身躯,撬开了破旧的锁头,来到了月光浸染的阳台,晚风吹过她潮湿的额头时,意识会更快的回到身体里。她等待着,忽然指尖握紧铁制的栏杆,将上半身猛然探出去,高挺的鼻梁在月光中显现优越的弧度,她勾起嘴角,对着空荡的前方喃喃自语。
“总有一天,我会用同样的方式去见你。”
陈芳年重新回到栏杆后,掏出打火机和一盒新拆开的香烟,抽出一支放到嘴边,手指按下去的时候,火苗窜出来,嗞啦燃起了香烟的顶端,也燃烧掉了陈芳年面前,那具血淋淋而破碎的尸体。
她对着缠绕不休,母亲灰白的双眼吹气,白色的尼古丁将它带走。然后她感到好多了,然后她听到了什么声音,然后她回头,看到了蒋雨缪,穿着一身的洁白素衣,月光倒映在她的眼底,留下一片凄清,她就安静的站着,不远也不近。
陈芳年指尖燃烧的香烟,在风声中落下一段灰烬,灼烧了她冰凉的指尖肌肤。
浓密沉静的月光,隔着一层破旧的木门,笼罩在她们身上,一阵风吹过,两个人的发丝一起飘扬,她们相似的眉眼穿过年轮的间隔,在这样的夜晚中,像是本来就该如此一般的,对望着。
她以为她会很快离开,可她留了下来。
于是陈芳年想,要是蒋雨缪死了,也许会和母亲一样,永远留在身边。
——
陈芳年握着刀片的左手死死捏紧,平负下去的躁动再次涌起,额间渗出细密的汗液,在月光下亮晶晶的闪耀着。药物的作用依旧生效,强大的意志力在帮助陈芳年回归理智。
她想要说些什么,‘滚开,离我远一点’或者‘不要碰我’。然而话还没有酝酿好,嗓子就擅自做主发出了音节,蒋雨缪闻声抬起头,黑琉璃一样的眼珠对上了陈芳年的视线,锋利的刀刃便下意识收回到口袋里,脱口而出的话也成了。
“明天早上,你想吃什么?”
蒋雨缪想到了小时候,陈芳年也总会问她这句话,那时她总会摇晃着脑袋认真思考,可是想来想去,最后都是用稚嫩的童声说着固定的答案。
“葱花鸡蛋,一把葱花,两个鸡蛋。”
“谁会早上就吃葱花呀”,陈芳年说出这句像是设定好的台词时,蒋雨缪眉眼间充满了笑意。陈芳年看着她弯弯的眼角眉梢,忽感身上难忍的痛楚,也好像没有那么难挨了。
“嘿!你们还没睡啊。”
楼下传来一个男人打招呼的声音,她们的注意被吸引,纷纷向下看去,阳台位于三楼,勉强能看见蒋天在下面,用手拢在嘴边,发出那声又低又高的气音。
蒋天看见她们朝自己看过来,挥了挥手。平时不苟言笑的刑警队长,并不知道自己月光下的这副模样,看起来真的挺具有喜剧色彩的。
“我刚出完任务!”他说完似乎听见了什么人的脚步声,有些尴尬的恢复了常态,果然几个年轻的警员路过他,挤眉弄眼的向上看了看。也没听见他们调侃了蒋天些什么话,蒋雨缪只看见他不好意思的打了那人肩膀一拳,随后那帮人笑嘻嘻的走开了。
“你受伤了?”陈芳年压低了声音,也用气声去问楼下的蒋天。蒋雨缪这时才发现,蒋天刚刚用拳头抡人的左手上缠了几圈纱布,也亏得陈芳年视力好,不然真是不容易发现。
蒋天下意识把手藏在身后,另一只手抬起来冲着陈芳年摇了摇,他嬉皮笑脸的,似乎在努力证明‘什么毛病都没有’。蒋雨缪侧脸去看陈芳年,她的表情是平时看不到的,皱着眉头,嘴角却向上勾起。
‘真是个别扭的人。’
蒋雨缪在心里默默的想着。楼下的蒋天看了看时间,催促着她们早点回房休息,然而离开一步后,又退了回来。他磨磨唧唧的站在下面,用脚踢石子儿,仰起头想要问些什么,半天也说不出来。最后还是陈芳年忍不下去了,有些气恼地问他。
“你还要说啥呀。”“没啥了。”“那我们走了。”“别别别,那个,额,就是……”“你能不能快点说……”
“明天早上一起吃饭吗?”
蒋天终于把话说了出来,这么一句简单的话,说的跟告白一样难为情,蒋雨缪都为他的笨拙叹声气。
陈芳年被蒋天这么一问,突然哑了炮,她看看蒋雨缪,心想说‘快想办法把这个笨蛋支走’,然而后者一副‘明白,交给我!’的样子,没等听她把话说出来,就朝着楼下喊到。
“葱花鸡蛋吃吗?”“……吃,我最喜欢葱花鸡蛋了。”“行了,你走吧,明天见。”
说完,蒋雨缪便推着陈芳年回到了走廊里,楼下的蒋天仰着头反应了好半天,才摸了摸脑袋向寝室走去,边走边嘀咕。
“我又没约她,她高兴个什么劲儿啊……”
走廊里,陈芳年盯着蒋雨缪搭在自己身上的双手,才发现刚刚那股难以消退的杂念竟然如此顺利的平息了,她看着蒋雨缪,像是久病之人看到了良药,心里想的都是‘要把她喜欢的都给她,要让她,留在我身边’。
陈芳年观察着蒋雨缪愉悦的侧脸,想到了她刚刚和蒋天的对话,于是停下脚步。
蒋雨缪感觉的陈芳年的驻足,回过身,她想他们之间的第一次约会就这样开始了,陈芳年一定很高兴,她会问自己什么呢?明天要穿什么衣服,头发是梳起来还是散下。
蒋雨缪快速的预设着,她想衣服还是穿长裙,长裙有气质,头发可以散下来,再弄个卷就更好了。她目光灼灼的盯着陈芳年,果然陈芳年开口了。
“蒋队人挺不错的。”“……嗯?”“你要是喜欢他,我可以帮你们介绍。”
蒋雨缪的笑容凝固在脸上,她看着陈芳年因为认真而锃亮的双眼,内心深处沉稳了二十多年的地方,突然出现了一个正在抓狂的小人儿。此时它正在为自己亲妈曲折离奇的脑回路抱头怒吼。
‘妈!那可是我亲爸呀!’
作者有话要说:
错别字在尽力修改中
怪不得小时候老师总让我弟专门查我错别字
现在恨得牙痒痒
所以小时候努力养成良好习惯还是有用的呀
(默默放下翘起的二郎腿...)
第5章 “相亲相爱一家人”
夏日的晨光早早投射在宿舍木制的窗棂上,透明的玻璃内,洁白的窗帘带着粗糙的褶皱,被人哗啦一声拉开。
蒋天推开窗,将身子探出去,肌肉分明的手臂撑在窗框上,阳光懒懒的晒着他,有些温热,他露出满意的笑容,脸上不明显的小雀斑也震颤起来。
身后一阵敲门声,蒋天收起笑容走回屋内,一边走一边不忘小声嘀咕,“就说约会前,准要有点啥事儿”,他黑着脸拉开了房门,张开嘴刚要质问是谁这么会挑时候,大咧咧的表情就凝固在脸上。
门口站着一个少年,额角鼻底不断渗出鲜血,顺着圆润的脸型向下流淌,透进了白色的短袖里。他手里拿着一张叠好的信纸,举到蒋天面前,抬起另外一只手擦了擦迷住眼睛的血液,目光中透露出十七八岁时尚存的一股桀骜。
少年的声音微微嘶哑,吐字却圆润,有种老时候城里知青的那种斯文。
“队,队长,我,我,我的,报告书。”“脸怎么回事儿?”“下楼梯,不,不小心摔的。”
他低下头,摸了摸还在渗血的伤口,语气平淡的解释着。
一看就在撒谎,但蒋天没说出来,他看着少年弯下去的脖颈上凸出的骨架,不由得微微眯起双眼——这是个又乖又叛逆的小结巴,蒋天对他的第一印象就只有这个。
“队长,没,没什么事儿,我先走了”,少年将报告放到蒋天手里,转身向走廊深处走去。
蒋天皱着眉打开了报告,里面的钢笔字板正,和写字的人一样富有书卷感,翻到最后,终于在文末看到了秀气的字留下的名字——章明奇。
蒋天抬头去看那个已经走了很远的少年,走廊拐角处忽然冒出几个和他年纪相仿的小警员,嬉笑着撞上了他的肩膀,章明奇身子一歪磕到了墙面。
“不好意思啊,没看见你。”
章明奇什么也没说,低着头走进了楼梯间,消失在蒋天的视线里。
“章明奇……章明奇……”
蒋天垂下眼,他想起来这个少年,是新入队的警员,据说家里有背景,这样文弱的人来到刑侦支队,似乎很不受待见。
他将报告书在手上拍了拍,终于还是关上了门。
——
宿舍区内,蒋天精神抖擞的走着,他今天穿了那套新洗好的制服,头发梳的一丝不苟,甚至还用香皂洗了脸,导致每个路过他的同事,都忍不住调侃他‘你今天咋这么香呢?’。
雄赳赳,气昂昂,蒋天的步伐终于停在女工宿舍楼下,他不知道从哪里找来了一个小镜子,趁着四下无人,赶紧翻出来对着自己垂下的刘海调整角度。
废了好大力气,终于把那缕发丝规整到大部队里,蒋天手中的镜子一偏,忽然看见一个熟悉的身影,从阳光照不进的走廊里出来。
那个身影穿了一件淡蓝色牛仔衣,红色碎花长裙从衣摆里延伸出来,白色的带跟凉鞋踏在大理石砖面上,发出的声音轻脆好听,墨色长发一些散在脑后,一些垂在胸前,风一吹就会摇摇晃晃的,让人一下子就被那发丝牵扯住视线,忘记自己身处何地。
蒋天看呆了,忘记了收回举起的手,直到镜子里那身影越凑越近,他感到肩膀被人拍了拍,才恍然大梦初醒般的转过身,将小镜子藏在屁股后面的口袋里。
陈芳年抬起头看着蒋天,明明刚刚到嘴边想要调侃他一个大男人,竟然偷拿人家女警官的小镜子的话,却在他猛然回身的瞬间,全都咽了下去。
她看着他,满脑子都是,这个人怎么这么自恋呢?把一切都算的刚刚好。
爬到发丝上勾勒出线条的阳光刚刚好,松散领带口露出强劲锁骨的微风刚刚好,还有他转身后露出微小的弧度,鼻翼两侧可爱的小斑点,都那么刚好的凑齐在陈芳年的眼前,让她从不错乱的心,停跳了一拍。
蒋天不好意思的挠了挠头,手指在发丝上绕了一下,那侧的头发就翘了起来,跟他雷厉风行的一身很不搭。陈芳年终于扑哧一下笑出声了,蒋天于是放下心来。
“你今天,真好看。”
“谢谢,是小雨帮我搭的,不过这一身可别碰上出外勤,不然多不方便。”
“哪能啊,你看今天天气这么好,犯人肯定不出来。”
陈芳年还是低头笑,蒋天觉得陈芳年笑起来真好看,他的视线被她勾起来的嘴角深深吸引,想到了很多。
他想起自从陈芳年来了,队里面的‘警花’之位就没易过主。
他想起其实陈芳年很少笑,也很少和大家打招呼,同事们都不敢主动跟这位高岭之花打招呼,就只有蒋天。
他想起第一次正式和陈芳年介绍的时候,她也这样笑了一下,让他平静了三十年的那块土地,突然破土,生出一支嫩芽……
——
最开始,蒋天并没有太在意陈芳年,他大约扫过一眼,心里只记得她挺漂亮的,可他很快就把她忘了,每天砸在头上的案子一大堆,他没心思去了解警花是谁。
对于蒋天而言,他只希望天下太平,所以那天晚上加班,休息之余,他躲进一间废掉的办公室,点上一支烟祈祷上苍,赶紧派个华生下来,跟自己一起破案吧,比什么都实惠。
这样许着愿的蒋天,敏锐的听见了什么细微的声音,他睁开眼睛,看见生人勿近的陈芳年站在面前,房间里黑漆漆的,只有几扇老化的窗户透进来大片的月光。
蒋天坐在长椅上,仰着头,看见陈芳年缓缓的弯下腰,对着他伸出手,好看的指尖夹着一支烟,她凑得很近,似乎有点感冒,因为呼出的鼻息滚烫,蒋天感受着那样异常的气息,笨蛋思维里想的竟然是。
‘她生病了吗?该不会传染我吧。明天还要出差呢。’
虽然如此,蒋天没有推开她,他甚至表面上看不出与平常一丝一毫的差异,依旧淡定的坐在凳子上,身躯是自然的微微弯曲着,肌肉紧实的后背贴在椅背上,微微扬起的脸在月光的勾勒下,很硬朗的分割光影。
他的唇间咬着一支很呛的香烟,怕熏到陈芳年,他屏住呼吸,仅仅咽了一下凸出的喉结,没有吸气。
“同志,借个火”,陈芳年说着按动了一下自己的打火机,果然只有响儿。她向后拉开一定的距离,等待着蒋天做出下一步动作。
‘她竟然会抽烟?’蒋天不动声色的微微挑起眉毛,而后迅速的从口袋里掏出打火机递过去,看着面前的美丽女人流利的点火走人,心想这人跟印象里的完全不一样。
陈芳年吸着烟,缓缓走到窗边,弯下纤细的腰身,手肘轻轻搭在窗台上,她吐出一口气,那晚月光皎洁,蒋天看清了那团烟被勾勒出的形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