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都会好的。”
陈芳年把她和蒋天一起凑的五百多元钱塞进了常莉手中,这些钱在当时来说已经是不小的数目了,因此常莉记得非常清楚。她记得蒋天叮嘱她好好照顾孩子,找份正当的工作。
“你还年轻”,他这样说着。
常莉没有送走吴心悦,也没有换工作,她的眼界太狭窄,看不到世间宽广,其实人的一生有许多选择,这不怪她。常莉,她只是想要用自己能做到的最好,来换给吴心悦能够宽广地看向世界的权力。
何铭被宣判的那天,常莉特意请了假去现场听审。在去警局处理吴梅尸体的时候,常莉无意之间听到了陈芳年有关八八案的看法,她听见陈芳年说,是何铭杀了吴梅,她知道,警方没有证据。
但常莉就是想要去看看何铭,看看他的脸,她想有一天要死去的时候,她也要想着他,然后到阎王面前告上一状。
何铭入狱的前些年,常莉还会在探望日去申请探望,但每次她都躲在角落里,隔着玻璃远远看上一眼,随后就离开。到了后面几年,吴心悦懂事了,她也就不再去了。
吴心悦总说,“我们去陪陪妈妈吧”,这一天的路程才开始有所转变。
很多时候常莉都在想,其实她们娘俩是来拯救她的,大的那个先走了,留下个小的,机灵的要命,总怕她想不开也去死,硬是缠着叫她脱不开身。
“你这么喜欢粘着我,以后嫁人了怎么办?”
吴心悦扑在她身上,抬手蹭了蹭常莉脸上的面膜,大眼睛滴溜溜转。
“我不嫁人,我就可以一直和你在一起啦!”
“女孩子怎么可以不嫁人?”
“你不就是!”
日子在每晚靠在一起的闲聊打闹中悄悄度过,现在想来,是梦一场。
2004年,吴心悦16岁,国家强制土葬的活动吹到了图安,常莉又一次掏出积蓄,托人将吴梅的遗体好好安置了。她们抱着小小的骨灰盒,一起挑选了位置不错的墓地,这次,常莉买了双人的位置。
“等以后我没了,也可以和你妈做个伴。”
常莉一边说着,一边掏出打火机烧纸,周围都是一排排的墓碑,规规矩矩地坐落着,风吹起燃烧纸钱,吴心悦抬起眼去看,目光却落在了常莉发丝间的几根银白中,她垂下睫毛,淡淡地说着。
“你们姐妹情深,想把我丢一边啊,就说买大一点的墓地,非不听,小气鬼。”
“哎呀,你不总说着要长命百岁,我们可不等你。再说了,现在的墓地越来越贵,有那个钱,还得给你上大学用呢。”
常莉没抬头,用捡来的木棍捯饬着火堆,吴心悦沉默了一阵,挪动脚步凑到常莉身边,抬手搂住了她的手臂。
“干嘛?别撒娇啊,不吃你这套了”,话是这么说,常莉的嘴角却扬起着。吴心悦用脸颊蹭着常莉的手臂,脸蛋软软的,是少女时期胶原蛋白最饱满的阶段。
“我如果考上大学,你陪我一起走吧,你知道的,我胆子这么小,你不在的话,我肯定挨欺负。”
“谁敢欺负你啊小祖宗”,常莉哑然失笑,转头轻轻拧了下吴心悦的精致鼻尖,吴心悦看着她笑了起来,那模样和吴梅的照片很像很像。
——
从墓地离开后,常莉去上班,吴心悦去上学,晚上回家,她没有等到她。灯光彻夜燃起,吴心悦找遍了城市的各个角落,最后她坐在了警局门口的阶梯上。天大亮的时候,他们劝她回家。
吴心悦就挪动着麻木的足尖,向那个破旧的出租屋转移。又等了两天,讨债人上门,吴心悦才知道,那笔托关系买墓地的钱是常莉借的。吴心悦在房间里翻到了常莉的存折,从准备给她读书用的钱里取出一些补上了债。
“常莉呢?她跑了?”带头的那个混混不怀好意,吴心悦没有听出来,只是说着,“我不知道”。
那群人对视一眼,把来还钱的吴心悦拖进了巷子里,从来美貌的吴心悦,第一次知道原来美丽带来光芒的同时,也会带来灾难。她使出全身的力气挣扎,几个混混一时有些被面前疯了般的女人震惊到,随后拿起地上的木棍,准备下手。
是一个吴心悦叫不上名字的少年,冲进来挡在了面前,他手里拿着刀,混混们丈量了几下,对着他们吐了口唾沫,骂骂咧咧地离开了。
“你没事吧”,那个少年拉起吴心悦,露出的耳尖羞红了,丝丝细雨打在他们身上,吴心悦看着自己被扯坏的裙子,用手攥住后看向少年。
“谢谢你。”
她看见少年得眼睛里闪烁着异样的光彩,他拉住她准备离开的肩膀,在冰冷的雨中喋喋不休地表白心意。
原来是很久以前就暗恋吴心悦的人,怪不得会奋不顾身地出来拦住那帮混混。吴心悦侧目看向搭在肩上的手,她摇摇头说了抱歉。
记忆在此天旋地转,吴心悦晕乎乎地被少年拖到了巷子的最深处,好几天来没有认真休息的身体,在刚刚的拼搏中透支。
仰头看向晦暗的阴雨天,冰冰凉凉的雨丝落进唇齿间,吴心悦奇幻地觉得自己没有那么悲伤,大脑彻底放空,思绪漂流在很远的天外。
那一刻她在想,常莉或许,真的不会回来了。
“你爱我吗?”少年从她身上抬起头的时候,没头没脑地问着,吴心悦将所剩不多的力气聚集到手上,用力给了他一耳光。实现中少年的额前碎发被打到晃动,他笑着擦擦嘴角,然后抬起拳头打了回来。
“你以为你是什么东西?”
吴心悦在他的低吼中昏了过去,又在一阵阵雷声里醒来。她挪着步子回家,第二天挪着步子上学,那个少年又一次拦住她,拿着照片进行威胁。吴心悦抬手又给了他一巴掌,这次他没有回手,只是笑笑离开了。
很快照片满天飞,吴心悦理所应当地被学校退了学。
躺在床上第三天的时候,她坐起身准备找些吃的,恍恍惚惚地发觉,世界连贯地崩坏下去,所有的一切都不一样了。还算有良心的妈妈桑敲开了她的家门,送来一些吃的。
“你就当她死了吧,日子总得过下去。”
吴心悦听着这句话忽然抬起头,眼睛里终于迸发出光彩,她想对啊,常莉只是失踪了,不一定是死了啊。
“我能去你那里工作吗?”吴心悦站起身看向那位妈妈桑,原本因为常莉,吴心悦很讨厌这群人,尤其是面前的这位,但是现在,全然不同了。
妈妈桑瞥过来一个视线,靠着门点燃一支烟,昏暗灯光在头顶闪烁,指尖明灭最后燃尽时,她说着,“试试看”,然后婀娜着身形在走远了。
吴心悦开始出现在图安各个老板身边,她总是问,“你认识常莉吗?”
很多都说有印象,可是一旦追究下去,就又了无音讯。再大一点,吴心悦才明白,那些人有刀枪不入的石头心,长了张满口谎言的深情嘴,世间一半的虚假都从这里出发,在床上的密语里,真经都参假。
——
2010年,吴心悦从恒健大厦的办公室离开,还是没能问出常莉的下落。她习惯性按了电梯上楼,走到天台上吹吹风,她就是在这里认识何铭的,当然,那个时候,他已经是安宁了。
他不知道从哪里钻了出来,走到吴心悦身后。
“从这里跳下去必死无疑”,何铭淡淡的嗓音传来,吴心悦支撑在栏杆上的手臂微微扭转,她转头去看,是一个还算年轻的中年男人。她想,还没找到常莉,她没打算死,但她也没有解释,只是回头望着何铭。
风吹起吴心悦的海藻卷发,纵使是何铭也被面前的美丽所震惊,他勾起嘴角朝她一步步走过来,放在口袋里的手向上伸展着。阳光落在他身上,吴心悦看到他的左眼有些异样。
“你想要什么,我都可以帮你实现。”
细长的指尖上落了日光进去,吴心悦鬼使神差地将手放在了他的掌心上。准备走下天台的时候,她忽然很认真地问,“你真的可以帮我?”
何铭笑了笑,在这样的场景中竟然意外地温和,他说,“我可以试试”。
“你可以帮我找个人吗?”“名字。”“常莉。”
吴心悦看到何铭的笑容凝固了一瞬,随后更加张扬起来。
“你找她做什么?你是她什么人?”
“我是她女儿,我叫吴心悦。”
何铭拉着吴心悦的手掌微微用力,身体凑近她更多一些,俯身,声音落在耳边,“我知道她在哪里,帮我做事,我就告诉你”。
“做什么?”吴心悦甚至都没有来得及质疑真伪,在常莉的事情上,她总是毫无理智。
“不急,总有那么一天的。”
2014年,这一天来临了,吴心悦在何铭的安排下开始接近许彦。就连何铭都觉得,养兵千日用兵一时。他那么骄傲又聪明的人,却想不到正是这个时机,吴心悦可以开始筹备复仇的全部计划。
在何铭开始利用吴心悦的前几年中,她就住在疗养院的秘密隔间里。住在当初章明奇住过的房间,只在无人的深夜和何铭不在的日子里,她才能外出走动。何铭交给她的第一个任务,就是看住那个叫陈芳年的病患。
第一次听到这个名字,吴心悦不动声色地向窗外看去,院子里,陈芳年并不合群,坐在轮椅上看向远方。
那个记忆中耳熟能详的名字对上了身份,她转身问何铭,“你要对她做什么?”何铭耸耸肩没有回答,吴心悦于是开始走到陈芳年身边。
每次何铭离开,吴心悦总会跟着陈芳年的轮椅,来到院子深处。陈芳年不喜欢护士陪着,每次赶走她们后,也不乱动,乖巧地低头在本子上写东西。内容大多是叮嘱蒋雨缪的话,当然这些都会被何铭拦住。
不过久而久之,吴心悦却在其中观察到了什么东西。她发现每次陈芳年在信纸上写字时,下面总拿着本子垫着,本子和信纸中间,还放了随便撤来的扉页。奇怪的地方在于,每次只有写到某些字的时候,她才会挪动扉页。
吴心悦的视线落在了下面那个本子上,她想,或许陈芳年是故意要留下什么字印在上面。于是,一次何铭带陈芳年外出治疗,她悄悄偷走了那个放在轮椅垫子夹层中的本子。
在昏暗的密室里,吴心悦摊开那个本子,用铅笔细细拓印着。
“2004年,何铭又杀了一个女人,叫常莉……”
世界又一次开始天旋地转,只不过这次没有外界冲击,吴心悦很快自己缓了过来。思考良久,她从书架里找出一个破旧笔记本,模仿着陈芳年的字迹,将本子上并不算多的字迹全部抄录下来。
——
夜间,吴心悦从密室离开,经过病房时,发现陈芳年果然没有睡觉,她在翻找她的本子。吴心悦拧开门把手走进去,病房里其他几个病人早已服用安眠药睡去,这点细微动静被陈芳年很快速地捕捉了。
视线里她的背变得僵硬,在月光的照耀下缓慢挺直起来。
“原来你真的,一直都清醒啊。”
陈芳年转身看向吴心悦,阴影中那双美丽的眼睛里落入一片光,看过来的时候很有恶魔大反派的意味在里面。陈芳年的肩颈重新放松下来,永远没有波澜的面孔上勾起一个笑容。
“好久不见,吴心悦。”
作者有话要说:
今天早上一看又多了一个收藏,好开心
虽然收藏和看的人很少啦~
但是总觉得还是很满足啦
东北的天气一秒入秋,导致最近有点小感冒
小宝贝们要保重身体呦!!!
第46章 “处心积虑,奔赴一场死亡”
1998年,陈芳年知道自己的精神状况堪忧,特意和孟卿挑选了这家疗养院。按照正规流程检查过,疗养院的各类资历上都没有出现问题,因为问题是在她住进来之后,才开始出现的。
次年,何铭在苟也的安排下进入疗养院,不过那一次,医生的名头是假的……
——
1999年,冬季降临在图安这座北方小城的时候,陈芳年坐在院子中央,天空上飘下来的雪花融化在温热的掌心里,她收回手,清冷面庞上,无神的双眼看向远方。
相比于冬天,她还是喜欢图安的雨,雨水在北方总是短暂,冰霜在这里却很漫长。
“你喜欢雪?”
何铭的声音从后面传出,陈芳年下意识收回目光侧过头去,他的年轻面容正好停留在她的肩侧,勾着嘴角,一派天真的模样。
陈芳年重新转过头,垂着眼,轻声说,“不喜欢”。
“你怎么什么都不喜欢啊?”
何铭的声音很轻快,像是在和老友开玩笑,他把手搭在了陈芳年肩上,细长指尖有意无意地敲动。
“哦,我忘了,你喜欢的人,已经死了。”
陈芳年放在毛毯上的指尖收紧,慢慢攥成了拳,何铭垂下眼去看,雪花飘落在她的睫毛上,久久没有融化。轻轻地,她叹了一口气,眨着眼,那朵雪花才消失得不见踪迹。
“十多年不见,你还能千里迢迢来找到我,看来,当年的事情你还是记恨我的”,她微微抬起头,修长的脖颈裸露出来,看向前方的视线平稳而无波澜,“如果想要杀了我的话,那就来吧。”
“反正,我也没那么想要活着了。”
陈芳年说得认真,板正的腰背也在证实此话的真实性。何铭抬手拂去她肩上的一些落雪,动作轻柔,像是在打扫珍视的礼物。
“你就那么喜欢蒋天?喜欢到愿意为了他去死?”
陈芳年沉默着没有回答,他便走到她的面前蹲下,视线向上抬起,左眼还没有做好恢复而可怖地灰白着。
“那你女儿呢?”他注意到陈芳年的呼吸紧张了些,眉头也蹙起着,便接着凑过去,“你要留她一个人在这个世界上吗?”
周围的风声呼啸着,席卷起大片的雪,刮过皮肤,有些细微的疼痛。良久,陈芳年才垂下眼,对上了何铭的眼眸。
“她和这件事有什么关系?你杀了我,放过她,我们两清了。”
何铭笑着摇摇头,忽然抬手摸上了陈芳年清瘦的面颊,他的手掌是成年人的厚重和温热,不再向少年时期稚嫩了。陈芳年向后靠在了椅背上,退无可退,向上抬眼看着那个身躯逐渐站起来,遮挡住头顶的天空,一片阴影下,他的右眼奇异地落进了光。
何铭没有笑,温润的面庞此刻布满冰天雪地的冷漠,“你活下去,我就考虑考虑不杀她。你死了,我立刻送她去见你。”
“你有病啊!”
陈芳年看过去的眼神最终于不再冷漠,而是充满愤怒,这让何铭失声笑了起来,他咧开嘴角,揉乱她乌黑光亮的长发,陈芳年抬手打开了他的掌心。
何铭垂下睫毛,俯身掐住她的下巴,手掌用力迫使她抬头看向自己。陈芳年的双手握住他的手臂,然而力量悬殊,她的反抗没有什么用处,只能投射过去仇恨的视线。
他去并不恼怒,说话的语气和动作反差极大,甚至谈得上温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