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洛跟叔叔说着话,一边给乐正常掸去饭粒儿,捏着精致柔软的手帕给他擦擦嘴。叔叔见了,也只是一身沉沉的叹息,阿洛只是淡淡的看叔叔一眼,却无他话。
如果日子这么一直下去,说不定也是极好的。但是大部分时候,都不能够天遂人愿的。这一次,也没能遂了阿洛这个心愿。
突如其来的心慌,扰乱了阿洛溪边锤衣的节奏。顾不上堆在脚边的脏衣服,她慌忙的往家里赶去,远远的望见家门,没有炊烟升起,死一般的寂静,阿洛心慌得更加厉害。推开竹子编成的院门,晾衣服的杆子倒了,她喊了叔叔和乐正常的名字,无人应答。
阿洛的手止不住颤抖起来,心跳的更加厉害,快要喘不过气来。进了厅,没有人,卧室,也没有人,最后,她走向了虚掩着门的柴房,手抖得越来越厉害,甚至,她都没有推开门的勇气,好像推开了,她的世界会崩塌般。
柴房的门还是开了,不是阿洛推开的,而是一只血迹斑斑的手,从屋里的地面伸出来,搭在了柴房门的最底下,扒拉开了。阿洛捂住了嘴巴,眼中已泪水奔腾。她冲了进去,叔叔浑身是血的趴在地上,挣扎着抬起脸,费力的斜着眼角看了阿洛一眼,便彻底没了气息,像是憋了这口气就是为了再见阿洛最后一眼。
阿洛想要扶起叔叔的手僵在了半空中,她的眼泪砸在叔叔的血液中,转瞬即逝,与血液融为了一体。一瞬间,阿洛头脑一片空白,整个胸膛被一种名为悲伤的情绪撑满,快要炸开,但却怎么也撑破,以至于她的喉咙甚至发不出一声哀嚎,两眼一黑,晕了过去。
但阿洛并未倒下,而是被门口走出的男人护在了胸前。那人,正是乐正兴运。
阿洛活在悲伤里,直到现在,也不肯醒来。
如果不是乐正常,阿洛不会如此。乐正兴运这么认为,这份仇恨,随着阿洛的沉眠,一直持续到现在。
乐正常苦笑着看着眼前的男人,十几年过去了,他已经不是那个需要自己保护的弟弟,而是成长为与自己一样的高大的男人,是寒昭国的二王子。乐正兴运的眼神灼灼,望向乐正常,想要将他千刀万剐。如果十几年前能够料到现在弟弟视自己如死敌般,自己还会任由母妃那样对待自己吗?
乐正常摇摇头,走出屋外。
乐正兴运望着他离去的背影,这么些年,恨意只增无减。他不能原谅自己最爱的亲哥哥杀害了母妃,也不能原谅阿洛至今躺在床上无法苏醒,而这又是因为乐正常。自己的人生,好像一直都被“乐正常”这三个字比较着、衡量着以及打压着。
自幼在所有人眼里,乐正常都是天之骄子,有他的地方,永远没有人能看到乐正兴运的名字。而自己永远只能跟着哥哥的背影,跟在后面。所以他故作潇洒,装作什么都不在意,甚至想着,或许这样也好,无忧无虑的生活会更适合自己,哥哥适合做储君,适合做这个国家唯一的王,那就让他做去,只要自己能够一直这么自由自在吃喝不愁就行了。
可是,他遇见了阿洛。
如果说,之前他这么安慰着自己,甚至也好像真的从这种自我安慰中得到了救赎,那么阿洛的出现,让他觉得,好像之前的救赎,真的是虚假的自我安慰,而阿洛,才是他真正的救赎。和阿洛在一起的日子,时间过得飞快,那是在阳光下挂在脸上的自由。
可是一切都变了。
或许是哥哥当上储君的日子开始,又或许是他在哥哥的屋子里看到阿洛做的香囊的时候开始,又或许是阿洛看见哥哥会脸红的时候开始。他开始嫉妒阿洛与哥哥的亲近,开始渴望哥哥能够享有的权利,或许,如果自己能够像哥哥一样被看见,阿洛的目光是不是能够更多地落在自己身上。
他开始努力,开始听到群臣对自己的夸赞。他得意洋洋的看向阿洛和哥哥,可却不见阿洛眼中的欢喜。哥哥看向自己的眼神中,也多了些许复杂和无奈。
突然一天,他醒了,坐在床上,望着从打开的窗口射的阳光。门外突然冲进来个奴才,跪在地上,气喘吁吁,说:“王子,储君大殿走了水,储君和贵妃娘娘殒命火海。”
乐正兴运笑了,露出一排白晃晃的牙,从地面反射起来的阳光也照得他的脸上明晃晃的。“这种笑话可开不得,掉脑袋的。”
地上的人抬起头,泪水肆无忌惮的在乌黑腌臜的脸上攀爬着,混杂出一张更污浊的脸。他哭喊着,“王子,是真的。”
“轰”的一下,脑子里不知什么东西炸开了,一片空茫。
第一百四十章 过往
通报的奴才喊了他好久,才将他从头脑空白的状态喊回来。
乐正兴运不知道自己是怎么到了王宫的,他跌跌撞撞的走到已经是一片断壁残垣的焦炭前跪了下来。一夕之间,他失去了哥哥、母妃,也找不见阿洛。
他们说,不是意外,是哥哥杀了母妃,放火烧了宫殿,逃了。
他不信。
后来,寻访的人回来了,他们说在国境边上找到了阿洛和疯了的哥哥。他还是不信,亲自过去看了,确实找到了阿洛,还有她身后那个痴痴傻傻的哥哥。
他信了。母妃是乐正常杀死的。乐正常疯了?他不信,那一定是装的。所以,他一定要杀了乐正常,为母妃报仇。但他没想到,阿洛竟然也背叛了自己,她带走了乐正常,护着乐正常。
乐正兴运可以杀了乐正常,但他没办法当着阿洛的面去杀一个阿洛死都要护着的人。所以他放弃了,等候着一个最好的时机。他在这里住了下来,远远的,能够看得见阿洛浣衣的消息,每天清晨远远的望着阿洛的身影准时出现在溪边,他也在这树上坐着,看着她浣衣,目送她离去,在乐正常陪在他身边的时候,紧攥着自己的拳头,即便指甲已经将手心划破出了血,却也无法将贪婪的视线从阿洛身上移开。
他一刻也忍受不了。
在阿洛去浣衣的时候,乐正兴运带着人来到了阿洛的院子,乐正常在,阿洛的叔叔也在。乐正兴运没想到,阿洛的叔叔会为乐正常挡下那一刀,他不是故意的,但也只能对阿洛抱歉。而乐正常,没死,但却在追逃的路上摔下了山崖。
阿洛的叔叔死了,乐正兴运无法避开这个结果。阿洛回来了,比往常的时间要早,他看着阿洛在厅里、卧室喊着乐正常和眼前这个中年人名字和称谓,最后走向了自己所在的柴房。乐正兴运的心提了起来,他还没有想好要怎么同阿洛解释这一切,怎么表达自己的歉意。
但不容他组织自己的内心想法,门却被这个他本以为已经死去的人扯开,阿洛冲了进来,却完全没有看见自己。但阿洛却在自己眼前倒下去,没能等他开口解释,这一倒,便是十几年......
乐正兴运坐到床榻前,眸中逐渐雾气朦胧,牵起阿洛的手,口中喃喃:阿洛.......睡了这么久,该起床了......阿洛......
天子脚下,京都,流言传得最快。
唐焱看着眼前堆得小山般的折子,眉毛皱成一团,头疼的厉害。
民间传言,皇帝在外惹了风流债,让人家大了肚子找上门来......又有说,前朝的公主遗落民间被当朝天子迫害......还有的说,当今皇帝杀了前朝皇帝,篡位上来的......
朝堂上,群臣要求皇帝将来历不明的女子赶出去,不可扰乱后宫,平息民言;后宫里,皇后之位一直空虚,多少女人虎视眈眈......
“陛下,贵妃娘娘求见。”
“不见。”唐焱挥挥手,满脸不耐烦。
“陛下,贵妃娘娘送来了莲子银耳桃花羹。”
“搁那儿吧。”唐焱眼皮抬也没抬。
“陛下,太皇太后去了楠黎宫。”
“啪”的一声,唐焱手中的折子掉到了地上。还没等小太监反应过来,坐塌上已不见唐焱身影,小太监只觉得眼前掠过一阵风,那抹玄色依旧到了殿门口出了去。
洛洛跪在地上,垂眸,面前几步外的石凳上坐着的,正是太皇太后。洛洛倒不是惧怕这凌冽的气势,而是懒散的,有些倦怠。
太皇太后上下打量了跪在自己眼前的这个女人一眼,视线落在洛洛略有些圆滚的肚皮上,眼里一抹厌恶。“抬起头来。”语气淡淡的,但却有着不容拒绝的命令的威慑感。
洛洛抬头,对上太皇太后的眸子,眼里淡淡的,镀着月色,似乎蒙上了一层薄薄的流溢着银色光亮的雾,可这雾后的眸子却还是清澈的、纯粹的。
太皇太后懒散的依着凳子,但见着这张面孔,却不由得的坐直了身子。“你......你是.......”她激动的站了起来,声音都有些颤抖,快步走到洛洛面签,眸光闪烁。“姐姐。”
洛洛惊了惊,院中的奴才们也惊了惊,但他们却依旧低头垂着眸子,看不出表情变化。即便是平日里,一个鬓发花白的老年人对着约莫二十来岁的小辈儿喊出“姐姐”这两个字,周围人必定都得大吃一惊,更何况眼前这位老人是地位显赫的当朝太黄太后,这震惊,比那晴天突然一身雷鸣还要惊人。
太皇太后热泪盈眶,将自己的翻涌的情绪隐藏在衣袖下,挥了挥手,侍奉的奴才们识趣的退到了远远的宫门前,丝毫听不见二人的言谈。太皇太后扶起了洛洛,洛洛感觉眼前的老人气场变了,方才确实是地位显赫的太皇太后,现在却如同民间的平常老者一样,或者说,给洛洛的感觉,更像是一位体贴、亲近儿孙的祖母。
望着太皇太后止不住的眼泪,洛洛想了想,从怀中摸出一方丝帕,替她擦去这温热的泪水。太皇太后一把握住了洛洛的手,眼泪如同决了堤的大坝,更加凶猛的奔涌而出。
唐焱到时,宫人们守在门口,远远的望过去,坐落在一片姹紫嫣红中的小亭子里,太皇太后拉着洛洛的的手,不知在说些什么。
唐焱微微皱眉,有些疑惑,但还是向亭子走了过去。
“祖母........”没有外人时,唐焱会这么称呼太皇太后。太皇太后似乎无暇顾及唐焱,只是摆摆手,示意唐焱坐下,眼神未从洛洛身上离开过分毫。唐焱仔细看着二人,两人脸上似乎都有哭过的痕迹,不过太皇太后脸上的泪痕更斑驳。
太皇太后握着洛洛的手,轻轻拍了拍。转而看向唐焱,叹了口气。“想来,也有几十年了。哀家也没想到,能有一天,有机会,跟你们说清这些年的过往。”她望了望远处挂在枝头的月亮,继续道:“现在看来,也是时候了。”
话刚说完,太皇太后眼里瞬间又是盈眶的热泪,止不住的往下淌,甚至呜咽了几声。洛洛轻柔地给她拍着后背,舒缓着她的情绪。
太皇太后擦了擦泪水,几十年前的过往如书卷般徐徐展开......
第一百四十一章 沈年年
天朗气清的日子,少女站在树下,手里拿着树枝,向着头顶的树上举着,嘴里威胁道:“你再不下来,我一定打的你满地找牙。”
这是一颗上了年纪的老树,但却依旧枝叶繁茂,甚至生出了无数的树桠分支,一个青衣少年正趴在一支伸出来的树枝上,看着下面的少女,眼中满是挑衅。少女双颊绯红,也不知是这夏天的日头晒的,还是被气得。
不过,少年也没得意多久,毕竟这伸出来的树枝也不是多么的壮硕,少年还在上面得意洋洋,却忽略了少女眼中的狡黠。少女装作更加的生气了,诓得少年更加的得意,在树枝上晃的更加厉害。
“一、二、三......”
正纳闷着少女在数什么,少年垂眸看去,少女笑脸盈盈,一双眸子笑起来弯弯的,跟天上的月牙般,可爱极了。少年正被这眸子晃了心神之际,突然听见“咔嚓”一声,树枝果然在少女的数数声中断了,少年随着这树枝掉到了地上,摔了一个结结实实,他趴在地上一动不动,嘴里却“哎呦哎呦”的叫着。
少女可一点儿也没客气,蹲在少年身旁,看了眼自己的小树枝,眼睛眯了眯,狠狠的往少年身上抽了起来。少年被打得叫的更大声,一边求饶,一边看着机会捉住少女挥舞着树枝的手,猛的一扯,两人滚作一团。
再抬头,少年的脸在少女眸中突然放大,甚至能够清晰的感受到两人的呼吸,温润的气息打在脸上。少女脸上如火烧般的红,少年似乎也被这股热气灼到,脸上也一阵的红。
“年年,做我的妻,可好?”少年的眸子闪闪发光,热烈的如同冬日的火焰,在少女心底燃起熊熊烈焰,一发不可收拾。
少女红着脸推开少年,嘴里嘟囔道:“男人都会说好听的。”
少年扯着少女的袖摆,跪着,对天起誓,“我,谈晋,对天发誓,此生非沈年年不娶,若违此誓——”
少年还没说完,少女已经捂住他的嘴巴,秀眉微蹙,道:“见天都是些臭男人起誓,老天爷哪里忙得过来。可别因为你这一道誓,累的庄稼地里都要多了几年的雨水。”
少年捉住少女的手,眸光中似乎已经踏过了千山万水终于尘埃落定般的,定定的望着少女,自己的脸充盈在少女的眸中,“若违此誓,绝门绝户。”
“好。”
一棵古树,两个妙人,成就了羁绊一生的誓言。
“可上天,哪能世事遂人心愿。”太皇太后叹了口气,看了唐焱和洛洛一眼,意味深长。
天朝西北外,外敌频频来犯。为了能够配得沈年年,给沈年年更安稳的生活,谈晋一路努力,终于做到了少年将军的位置。但外敌当前,他却没能够给沈年年一个婚礼。披甲上阵前,谈晋给了沈年年一个承诺,若能凯旋,必登门三叩九拜求娶沈年年。
沈年年从冬天等到夏天,再等到下一个秋天,等来的却是一纸诏书和一则死讯。明黄的诏书和写着死讯的残破的黑布放在一起,刺痛沈年年的双眼。开春的第一天,沈年年坐上轿子,进了宫门。而谈晋,却出现在了沈年年家门前,鲜衣怒马,意气风发。却在听闻沈年年入了宫后,当场栽下马来,在昏迷中过了春夏,睁眼时已时暮秋。
沈年年不懂,为什么会被选召入宫。她抗拒面圣,甚至不惜服毒毁容,当然,被发现了,但却也被打入了冷宫。冷宫,一如其名,冷冽萧索,宫墙斑驳破旧,吃穿用度是最差的,甚至比外面的奴才更不被尊重。
但沈年年却甘之如饴。在这里,她是自由的。虽然日日思念着,她以为的已经亡故的谈晋,可心是自由的,她努力着,为谈晋守着自己的身份。
这冷宫中,不只有沈年年,还有许多其他命运悲惨的女子,也有如同她一般在冷宫中自由的女子。而有个奴才,谁也不是,即便在冷宫,也是备受欺凌,甚至被污蔑,犯下了死罪。
“这人,就是我。”太皇太后平静的说。洛洛与唐焱对视一眼,眼中有一瞬间的讶异,但转瞬即逝。过去的都过去了,没有理由追着过去不放。即便太皇太后的出身并非豪门贵胄,那又如何,王侯将相宁有种乎?
沈年年好似一道光,出现在明惠面前,照进了她的世界。明惠,原本没有姓名,被人“那个婢子”“那个奴才”的唤来唤去,沈年年在明惠要被拉去死牢的时候站了出来,救下了自己,作为交换的条件,沈年年舍弃了自己想要守住的身份的可能,成为了皇上真正的妃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