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白了。”易无为顿了顿:“那你们是亲眼目睹秀娟从我放的河灯中取出人偶的吗?”他特意加重了’我放的’三个字。
总算是回归到了预先准备过的问题,她们异口同声:“是。”
“河灯里代表我身份的字条也是这个时候取出的?”
“是。”
“你们当时可关注了字条上的内容?还记得上面写的是什么吗?”
宫女面露尴尬:“当时不知道,我们不识字。”
易无为表示理解:“那是谁告诉你们字条上的内容是我写的?”
两位宫女面面相觑,其中一位有些犹豫的回答:“因为扫叶奴都不识字,所以当时并不知道是公子的字条。是后来将东西交上去,上面的人告诉了秀娟,秀娟告诉我们的。”
问到此处,司马游忍不住暗暗为易无为鼓掌,不愧是易家的孩子,挖坑好手。在他方才短暂的问话中,套出了两个疑点:疑点一,宫女打捞河灯时并无分工,各干各的,怎会彼此留意对方的行动,还是两人同时都关注同一人;疑点二,既然都不识字,如何确定字条没有在上交后被掉包。两个疑点一个质疑了宫女的证词,一个质疑了当初的证物。她们的出现不仅没有将易无为定死在案件上,相反为他做了开脱。
易无为问话完毕,对着武司宇道:“主司大人,我已经问完。”
此刻,太后派来的大宫女的表情可谓格外精彩。从起初的志在必得到此刻的乌云密布,不过是短短两三盏茶的功夫。今日的差事办不好,倒霉的可不只是微不足道的扫叶奴,连她也不会有好果子吃。
她扫了眼黄旺。黄旺没比他轻松多少。他虽然不直接沟通太后,可头上压着右相,弄不好他随时会成为权利争夺的牺牲品。他还背负着重振黄家辉煌的重任,不能折在这种小事上。
可惜,堂上的发展从开始就未顺着他们预想的样子发展,无论是抖如筛糠的贾姨娘母女,还是这两个全无主意的扫叶奴,全都没起到该起的作用,相反她们还帮了易无为的大忙。
两人都看到了彼此眼中的恐慌。
几人的小互动被司马游看在眼里,但笑不语。多行不义必自毙,他们身处刑部,如不能保持公正,这里早晚也是他们的归宿。
宫女被狱卒带了下去。两人临走前看到大宫女的眼神,吓得魂都飞了。
司马游转向武司宇:“主司。易无为的案件疑点颇多,无论是人证、还是物证,都无法直接证明他利用巫蛊之术诅咒太后。依属下之见,刑部不适合再关押他,还是待案件明朗后再做定夺。”
一直沉默的黄旺出声反驳:“即便证据不足,也不能让易无为离开刑部大牢。此案他是唯一的嫌疑人,若是潜逃很难再抓住。更何况,还有其他人证未陈述证言,何不听完再做结论。”
司马游看向黄旺:“其他证人?”之前黄旺没有向他透露过新证人的存在。可笑,多年同僚,对方竟然如此防着自己。你不知我,我不知你。
黄旺不理会他,看向大宫女:“人证呢?”
他话音刚落,几位围观的女眷站了出来。
易无量上下打量着她们的穿着,很快就有了初步判断:四品或五品官员的后宅女眷。这些人在宫宴时很不显眼,但又确确实实出现在宫宴上,很是适合做人证。
大宫女找回了一丝底气,微笑介绍:“这几位女眷当日均参加了宫宴,她们或多或少都看到易无为的异常举动。三位大人,不如听听她们的证词。”
“可以。”武司宇的温和的声音响起。
几位女眷很有次序的站成一排,从左到右依次回话。
“宫宴当日,我无意间看到易无为在放河灯,他的河灯与其他河灯不同,晃动的似乎要厉害一些。河灯内如果只有祈福许愿的纸条,按理说不会如此晃动。”
“我只是无意间瞟到他从袖子里摸出一样东西。当时不知是何物,今日见了证物大约可以确定。”
“我倒是没发现河灯的异样。只看到他神色有些慌张,所以留意了一下。”
“我看到他往河灯里塞东西,可以确定不是纸条,纸条不需要塞进去。所塞之物应该就是人偶。”
几人一人一段话,虽然都没有直接肯定易无为将人偶塞进河灯的事实,但都从不同角度表述了易无为放灯时的异样。几人的话堆砌起来,就是一篇完整的证词,且是有法律效力的证词。
易无量没想到,太后居然还有这么一手。暗道:果然宫里摸爬滚打到太后位置的人,都是嬛嬛的水准。只不过,这次他们才是正义的一方。
司马游为易无为捏了一把汗,一波未平一波又起:“你们敢确定所言句句属实吗?”
几人交头接耳,短暂对视后肯定的点头。
这就不好办了,都是官眷,不好硬审。且她们的话都未说死,晃动幅度、摸东西、神色慌张、塞东西,这些都描述性的答案,即便是谎言,也无法指责她们撒谎。审案时,最不想看到的就是这样的证人,不采纳不行,采纳又不是确凿的证言。他敢肯定,这里面有黄旺的手笔。
就在司马游准备让人几人回到自己位置的时候,易无量突然站了起来。
“三位大人,这几位女眷的证词听起来可信,实则模糊不清。如果能验证一下,也许可信度会更高。”
“什么叫模糊不清?”第一个说话的妇人不满的看了她一眼。
易无量不生气,反而笑脸相对:“夫人方才说见我兄长的河灯晃动的厉害,不合乎常理。可如果放河灯时我兄长起了童心,故意将河灯的一侧压向水面,在压力的作用下,河灯会反复晃动,造成夫人所说的画面。这是不是就意味着,夫人的证词与案件无关了呢。”
妇人被怼得哑口无言。
大宫女笑眯眯的看向易无量:“按照易大小姐的说法,奴婢是否可以认为您在质疑所有官眷的证词?”
易无量连太后的面子都敢踩,何况区区一个宫女。她很肯定的说:“是。”
“官眷鲜少会在公堂上说假话,因为这会影响到她们夫君的官职。”
“鲜少不代表没有,不是么?”
易无量不搭理她,看向武司宇:“人证、物证是否属实,都需要反复验证,这是查案审案的基本规矩,我说的没错吧。”
武司宇点头:“是。”
“那就请武大人下令,验证几人证词。”
武司宇猜到易无量肯定又有鬼点子了,笑问:“你有什么好方法尽管说来。”
易无量微微一笑:“还得请副主司司马大人配合。”
“需要黄副主司一起吗?”武司宇问。
易无量头摇的如拨浪鼓:“敬谢不敏。”
被拒绝的黄旺觉得很没面子。他冷哼一声,不屑的看向别处。
第63章 达摩祖师测谎
“具体要怎么做?”
司马游对易无量始终抱有兴趣,她的思想、她的智慧、她的文采,无一不是高于世俗的。称她为奇女子一点都不为过。
易无量递给易无为一个安心的眼神。命人拿上她事先准备好的东西。
“这是?”
两个狱卒抬着一个盖了红布的东西到大堂中央。在易无量的指挥下将东西规规矩矩放在桌上。易无量上前,将红盖头掀开,露出里面一尊半人高的佛像。佛像单掌平摊在胸前,手持佛珠,盘膝坐于蒲团。僧袍宽松,露出根根分明的胸骨,盖住双膝,垂落于蒲团上。
易无量介绍道:“此为达摩祖师修闭口禅时的法相。大家都知道,达摩祖师为了消除口业,修闭口禅。寺庙僧侣跟随祖师修闭口禅,减轻曾经犯下的口业。普通百姓请闭口禅达摩相入室,也是为了消除自身造下的口业。可见,口业对人生前生后的影响有多大。”
堂内再次响起讨论的声音。对簿公堂居然请达摩祖师到场,也是生平难见。
司马游咳嗽一声,讨论声戛然而止。
“你请尊佛像来打算怎么用?”
易无量将自己的椅子拖拽到佛像前,指着椅子道:“司马大人请坐。”
司马游没有犹豫,直接坐了上去。高度正好与佛像面对面。
“请司马大人手心朝下,放到佛像手掌上。”
司马游照做。
“敢问司马大人进入刑部几年了?”
司马游回答:“五年。”
易无量点头,佛像没有丝毫动静。
“接下来我再问一次方才的问题,请司马大人回答一个错误的答案。”
“错误的答案?”司马游不解,但最终还是点头答应。
易无量重复了一次刚才的问题:“敢问司马大人进入刑部几年了?”
司马游答:“三年。”
话音刚落,佛像的手突然开始转动。只见手掌缓缓向内扣、斜向上转动。由摊掌心逐渐变成了单掌立。法相的表情也从慈眉善目变成了威严肃穆。
在场的人都发出了惊呼。司马游也被惊讶到了。
“这是何意?”
易无量笑眯眯的解释:“说谎是众多口业中最常犯下的一种,达摩祖师修闭口禅,忌口业,你犯了忌,自然不能与达摩祖师手掌相贴。法相由喜转怒,也是这个原因。”
司马游觉得有趣,还想再来一次:“法相怎么才能变回刚才的样子?”
易无量面对法相站好,双手合十,对着法相一拜:“弟子知错,请祖师再给一次机会。”
武司宇觉得有趣,忍住肩膀的剧痛走了下来。众人也跟着往前站了站,想看的更仔细一些。
易无量话落,法相缓缓转动,回归到最初他们看到的样子。
“天哪,真的回去了。”
“不会是有什么机关吧?”
“你觉得是人控制的?”
众人窃窃私语。站在主位一侧的黄旺冷哼:“不过是街上卖艺人惯用的骗术,居然敢拿到公堂上戏耍,真当刑部是你家开的了。”
“黄大人慎言呐。刑部到底是谁家开的想必大家心里头清楚,若是我家开的,我那可怜的弟弟还会被关进去?再者是不是骗术一验便知。黄大人不信可亲自下来检查,以免别人查了找不到问题,又说是左相府与他人串通一气。”
易无悔顶看不上黄旺这种人,仗着自己有点本事就眼高于顶,谁也瞧不上。他也不想想,若非他压着别人晋升,又有倪启哲暗中扶持,副主司的位置上早看不到他的影子了。
武司宇与司马游对两人斗嘴不感兴趣。二人盯着佛像,司马游把手放上去:“我已娶妻生子。”
佛像再次转动,单掌立于胸前,怒目视之。
两人眼睛里亮光闪动。武司宇对着法相道:“弟子知错,请祖师再给一次机会。”
佛像转动,回到最初模样。
眼看着两人玩的不亦乐乎,易无量赶忙将人打断。
“武大人、司马大人,审案要紧。”
哎哟,两人赶忙摆正姿态。
司马游站起身,冷脸看向之前上堂作证的几位女眷。
“你们谁先来?”
几位妇人无人作答,都不自觉的往后退了一步。
易无量看在眼里,很是满意。在古代,做官的家里几乎都设立有小佛堂,供奉着佛像。无论他们如何宫斗、宅斗,到了佛堂里,秒变虔诚的信徒。达摩祖师像用在女眷们的身上,太合适了。
司马游不打算客气了:“既然无人自愿,那就按照顺序来吧,请第一位陈词的夫人前来试试。”
那位妇人的脸上一下子血色全无,慌张的看向大宫女:“姑娘,这……”她们答应出堂作证,为的是帮助夫君铺个好前程,可不是为了惹神仙们不快,招来祸端。
大宫女也很为难。她不信易无量的东西真能测谎,可司马游已经试过,确实灵验。现在再出声阻拦,就显得不打自招了。
“夫人试试也无妨,不用太当真。开堂断案,靠的是真凭实据,可不是怪力乱神的东西。”这是她唯一能给出的回答,引导众人认为易无量的测试只是不入流的戏法,做不得真。
易无量暗笑:明眼人都能看出这是个圈套,可即便是圈套他们也会付出一点信任。无论法相背后是什么操作,法相是真的,这一点确凿无疑。只要对着法相撒谎,多多少少会令佛不喜,惹来麻烦。
几位女眷的夫君也坐不住了,焦急的抖腿垫脚,生怕轮到自家的婆娘。
那妇见大宫女坚持,只能硬着头皮缓步走向座椅。
几步的距离,被她走出了沧海桑田的感觉。
一切准备就绪,易无量问她:“夫人,您敢保证方才的证词句句属实吗?”
妇人结结巴巴:“句……句属……属实。”
话音刚落,熟悉的画面再次展现。
摊掌变立掌。
此时此刻,周围的风都静止了。妇女呼吸一滞,害怕的想哭。想着想着就真哭了,暗骂太后是个丧门星,干嘛找上她们这些小人物,这不是将她们往火坑里推嘛。
她已经忘记当初大宫女找上门时,一家人欢呼雀跃时的场景了。
“肯定是你们操控了佛像对吗?肯定是这样的。”妇人抽抽噎噎,想说点或做点什么寻求心里安慰。
易无量友善提醒:“夫人,您若是有所怀疑,可以找人来检查一下佛像的构造,我们谁都没有触碰佛像,如何操控它呢。”
易无悔笑道:“不如再说个别的试试?真与假一测便知。”
妇人犹豫片刻,抱着侥幸心理,问了一个少有人知道的个人问题:“我祖上曾经住在海边。”
所有人屏住呼吸盯着佛像。达摩祖师的手没有丝毫变化。
同一时刻,妇人的天塌了。
其他人不用想,佛像肯定是对的。
“看来她真的撒谎了。”
“肯定是。”
“你说他们为何要作伪证啊。”
说话之人同时禁声,悄悄扭头看向大宫女的方向。大宫女听着周围人的讨论声,迎着猜疑的目光,心沉到了谷底。不中用了,这下真的不中用了。
她抬手摸向怀中的懿旨。这个动作刚好落入易无为的眼中。
有了这位妇人做榜样,其他妇人没人再敢上前。
武司宇回到座位上:“既如此,几位夫人回到你们原本的位置上吧。你们的证词暂且搁置,不予采纳。”
“大人。”易无量轻施一礼:“是否该轮到我们请出新的人证与物证了?”
武司宇点头:“允。”
易无量走至户部副主司的位置,对着梁闻俪行礼:“麻烦夫人了。”
梁闻俪起身,淡笑着看向黄旺:“不麻烦,乐意至极。”
黄旺顿时有种不妙的感觉。这是他多年在刑部锻炼出来的直觉,很准。
有了前面女眷做对比,梁闻俪的出场自带贵气。她仪态极好,自内而外散发着教养的光辉,这是后天模仿不来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