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甬道很长,谢君陵燃起角落里备用的火折子,用那加了硝石的小竹管照亮前方的路。这条甬道是通往宫外的,里头闹得大动干戈,上位者却出逃了,想想也知道肇事者此后该多滑稽。
出了宫,谢君陵领着圣上沿着盲肠小道往家中去,很快便有其他官兵将皇城围了个水泄不通,这场逼宫之战,恐怕还得僵持到清晨。
谢君陵胆大地将圣上明黄色外袍褪去,只留一件白色中衣,待两人平安回了谢府,谢君陵这才让老嬷嬷拿了大氅给圣上披上。天冷,好在花厅里烧着地龙。圣上看着谢府的装扮,无论是花厅还是庭院,都有些女子所爱的浓艳气息,种满了花草,可见那陆宝儿在谢君陵心目中是分量是极重的。圣上此前有让人查过谢君陵,对他感兴趣,实际上也是因知道他娶了一个寒门女子为妻开始,许多臣子一旦升官发财了,便会想方设法休掉下堂妇,寻个妻族能给予自己助力的,偏偏谢君陵和常人不同,他重诺,待人也真心。这一点不知是令圣上羡慕还是佩服,想当年,他和先皇后也有过这样一段刻骨铭心的情爱,可惜先皇后为外戚谋权,渐渐没了少年夫妻原本的模样,两人离心。再后来先皇后病逝,圣上偶然一次回先皇后寝宫小坐,梳妆台上还留有他为她买过的白玉簪。圣上触景生情,难得想到了她年少时的模样。许是一见到谢君陵,圣上便能想起年少时的自己,久而久之,他对待谢君陵便比其他臣子多了一分盲目的信任。
圣上是苏老夫人的堂弟,也算是陆宝儿的堂舅爷,此时他朝陆宝儿和蔼可亲地笑:“那小子便是谨哥儿吧?带来给我看看。”
陆宝儿是头一次窥见天颜,有些紧张,可见圣上年纪和外祖母差不多大,也是慈祥和善的模样,当即点点头,牵着身后的谢谨领到圣上面前,道:“谨哥儿皮得很,还往陛下不要见怪。”
圣上苦笑一声:“说皮,有朕的皇子皮吗?从前也是和谨哥儿差不离的模样,如今都敢逼宫造反了。”
此话一出,陆宝儿连接都不敢接。她本就好奇谢君陵为何将这般打扮的圣上带到官宅了,原来是从宫中逃出来了的。早一个时辰她就听到了动静,可她什么都不敢说,只让老嬷嬷给傅府通风报信,然后将门栓上好,管得严实,再让人在门口严防死守。
她既担忧谢君陵的安危,又想着他在宫中应该是安全的,哪知道陷落之地正是皇城。
好在谢君陵和圣上都平安,有主心骨在,这一场闹剧应该会很快平息下去吧?
见一家子忧心忡忡,圣上倒笑:“不必这般担忧,京都出事,必有人放烽火,到时候周遭的几个州自会有将领带兵入京都,那时就安全了。何况,朕猜也知道是太子造反,到时候自然会有朕的二皇子出面镇压。不过是废太子的戏码,与二儿子有利,他又岂会放过这一次机会呢?”
陆宝儿听不出圣上这话的伤心处,只觉得他将事情说得风轻云淡,全无惧意,亦无父子情深,让人察觉荒诞又在情理之中。难不成天家全是虚情假意,凡事只看利弊吗?
这般一想,陆宝儿又觉得皇家的荣华富贵也不是那么馋人了。
而此时,苏易正在宫中暴跳如雷,他纠结了户部尚书顾大人等重臣,穿着一身英气逼人的甲胄好不容易杀至御书房,他深吸了好几口气才敢进去面对年迈的父皇,哪知他居然窜逃了!逃到哪里去了?!整个宫殿都被围地水泄不通,他能怎样逃?!就算逃跑又怎样,只要他假拟禅让的诏书,只要让他登基,到时候给圣上一个恭敬的脸色,将他架空奉为太上皇不就好了?苏易冷静得想了好几个法子,正要行事时,却发现玉玺也不见踪迹了。若是没有玉玺的天家印,他如何说服众臣,登上皇位呢?
该死该死!
苏易将御书房的物件都砸了个遍,还一剑刺死了圣上最亲近的宦官泄愤。跟随苏易的重臣见局势不对,也知道圣上是逃脱了,甚至可能留有后手,他们怕极了,这事不成功便成仁,若是失败了,可是要被株连九族的!几人只能硬着头皮让官兵继续搜查皇城,一定要将圣上抓出来!
就在苏易气得牙根痒痒之时,二皇子苏怀又召集了来京都救驾的四方兵将直逼皇城,正所谓“螳螂捕蝉黄雀在后”,且不说苏怀有没有谋反之心,可他除了苏易的心却是路人皆知。此时正巧给了他一个光明正大杀掉仇敌的借口,何乐而不为?
苏怀依旧是温文尔雅的模样,同苏易的气急败坏形成了鲜明的对比。他笑道:“太子殿下,好久不见。”
“二弟。”苏易稳住心绪,道,“孤见圣上身侧有乱臣贼子作祟,此时召集兵马入皇城救驾。孤乃储君,保卫父皇是孤奉命之事,可二弟呢?身为普通皇子,居然带兵器入皇城,一个搞不好,可是谋反之罪!”
他颠倒黑白,先下手为强,偏偏苏怀没被他这番巧言令色的话给吓到,反倒是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直接将长剑刺入苏易的胸口,道:“乱臣贼子?我倒是只瞧见了太子殿下呢。”
苏易怎样都没想到苏怀能这般胆大包天刺杀储君,他难以置信地瞪着苏怀,刚张嘴便喷出了一口血,再多的话怎样都说不出来了:“你……你竟敢!”
苏怀凑到苏易耳边,轻声笑道:“我敢不敢,皇兄不知道吗?”
苏易有再多的话,此时也说不出来了。他只是干瞪眼,等到血流尽了,那眼睛也没闭上。这一场闹剧,结束于大皇子苏易死不瞑目这一刻。
苏怀嫌恶地将剑丢到了地上,拿帕子擦拭手掌心,呢喃自语:“怪恶心的。”
一旁追随太子的重臣见势不妙,立马跪行至苏怀鞋边,道:“二……二皇子乃真龙天子!如今贼人已除,恭祝二皇子登上皇位。”
这马屁拍得太不是时候了,苏怀冷冷睥他一眼,道:“储君之位适龄的皇子唯有我与太子,你认为,我还稀罕你这句恭贺吗?”
可见,苏怀对太子之位势在必行。圣上也不是傻的,之后不论是为他身家性命着想还是旁的原因,不出三年,圣上必定会禅位给苏怀,哪用得着像苏易一样殚思极虑逼宫夺嫡?
而这位老臣给他贴的标签,他很是不喜欢。他本就是真龙天子,还用得着由旁人说吗?
苏怀这边处理好了事情,圣上在谢家听到了专属援兵的号角声,也知道这一出戏算是结束了。苏老夫人穿上一品诰命形制的凤冠霞帔、身着红蟒袍与官绿裙来迎圣上,傅大人是尚书令,即为当朝宰相,实在是没必要跟随苏易去逼宫谋得高位,于是他装聋作哑,硬生生没应苏易探来的柳枝。
圣上被迎回宫中,将此事处理好,对外声称苏易病死,再立苏怀为太子,顺道将他的母亲沈贵妃封为皇后。凡是追随过苏易谋反的重臣皆数斩首,家人流放充军,几代不得返京,其中就包括顾家。
谢君陵已经很久没想过顾家的事了,只是他偶然想起可怜的母亲,良心作祟,会去断头台上给顾大人洒一杯清酒。此后,尘归尘土归土,恩怨尽了。
谢君陵由于救驾有功,进入枢密院,起初他是普通选人,后位列执政官,最终官拜尚书左仆射,即为左相。
有人感叹谢君陵命好,没个十年,从寒门子弟一路青云直上,直至如今权倾朝野。可了解他的人才知道,谢君陵一直踏踏实实做事,居其位行其事,并无半点逾矩之处,熟悉他的同僚都心服口服,无甚异议。
待陆宝儿产下次女后,谢家有花有果,她旺夫的名声也就宣扬出去了。次女生产很顺利,陆宝儿没受多少罪,谢君陵连着看女儿也顺眼许多,女儿的名字是由谢君陵取的,喊她“珠珠儿”,也有珠玉珍宝,如待珍宝的意思在里头。
谢君陵很宠这个幺女,奈何女儿更亲近兄长谨哥儿,平日里都要去牵谨哥儿白白嫩嫩的小手,咿咿呀呀朝他笑,弄得谢君陵一脸晦气,只能去粘缠陆宝儿。
陆宝儿笑得不行,这也算是“报应”,谁让谢君陵此前这么冷落谨哥儿,如今就轮到珠珠儿补偿谨哥儿了。
某日中秋节,谢君陵吃完宫宴后,家中两个孩子都睡了。
他将陆宝儿抱着偷偷跑出府来,京都有中秋佳节放焰火的习惯,此时焰火漫天,簌簌落着银华,照亮人眼。
陆宝儿一阵欢呼,谢君陵看着她眉目弯弯似月牙,心尖微微泛出点甜腻的滋味,和她道:“就这么喜欢看烟花吗?”
陆宝儿回头,看了一眼俊俏的谢君陵,突然起了逗弄他的心思,道:“不是喜欢看烟花,是喜欢和夫君在一起。”
“这样吗?”谢君陵听得十分受用,他狡诈地牵起陆宝儿的手,印上一吻,轻描淡写道:“我亦喜欢你。”
“……”诶?!陆宝儿脸颊泛红,憋着一口气吐也吐不出来。她说的是待在一起,又不是和谢君陵剖白心!这厮厚颜无耻,成日里就想着占她嘴皮子便宜!
不过,假如谢君陵这辈子只对她一人这般轻佻,那她就大人有大量,原谅他好了。
(全文完)
第64章 番外二则与十个问答
番外1
陆瑾死后,陆宝儿便没了父亲。她一个人望着偌大的宅院,头一次有茫然的感觉。今后她该依靠谁呢?依靠那个父亲的得意门生谢君陵吗?
她懵懵地看了一眼不远处的男人,对方着一身竹叶青长衫,黑浓飘逸的长发被一段白带子松松垮垮束缚。他侧头,看了一眼陆宝儿,眉目冷峻,瞧不出有多么欣喜的神色。
陆瑾曾和她说过,今后谢君陵便是她的夫了。可是谢君陵瞧上去清心寡欲,像个半点都不食人间烟火的谪仙,不像是会动凡心的样子。若是不喜欢她,陆宝儿还要和这样的人待在一起吗?
陆宝儿想得开,她还年幼,在这世道活下去,必要依附一个男人的。
找谁呢?她认识的男人又不多。不说谢君陵品行如何,至少他还有一张脸,凭着这张脸,陆宝儿也能专心致志喜欢他。
陆宝儿小步走上去,探出手捏住谢君陵的衣角,抬头问:“夫君,晚上吃什么?”
许是谢君陵第一次被人喊夫君,还是个乳臭未干的小丫头。他愣了一秒,身子僵在那处。许久后,他又怕自己的动作会刺伤陆宝儿的心,慌忙补上一句:“你想吃面吗?”
“嗯。”
“好,你且等等。”谢君陵是极其稳重,在任何事情面前都不曾失态的男人,此时居然被一个小姑娘的一句“夫君”吓得够呛。
他不过是想报恩,却接手了陆瑾留下的小拖油瓶。就这样一个小姑娘,还要为他妻吗?不可谓是……不荒唐。
谢君陵转身离开时,偷偷打量了一眼陆宝儿。她小小的身子伫立在雪中,那雪絮还要落,落在她的发梢与眉心。姑娘家的黑色眼睫纤长,接住了雪花,整个人都雾气朦胧,像是随时要随风而去。前些日子还哭个不停,如今像是把所有眼泪都流光了,再也不会哭了。这到底是好还是不好呢?
谢君陵说不出个所以然来。
他只是言语贫瘠地想要安抚她,想让一个小姑娘不要再被丧父的阴霾笼罩。
谢君陵用盐水揉面时,突然想起来。他何时是这样同情心泛滥的人?明明可以不管她,只将她照顾大以后,让陆宝儿寻个可人的郎君,他再假装她的兄长,让她风光出嫁。
可是这样单纯的小孩,会不会错付他人被骗呢?
谢君陵感到头疼,他才弱冠之年,为何就要操起老父亲的心?
谢君陵不是十指不沾阳春水的主,他知道恩师陆瑾会做饭,是以猜到陆宝儿被养得极好,连下厨都不会。这样的姑娘,要是嫁到小门小户里,会被婆婆妯娌磋磨吧?那将她嫁到高门大户吗?虽说陆宝儿姿色尚好,可她也不是什么高官贵人之女,估计也不太行。除非谢君陵中举,这样以他兄长之名,或许还能把陆宝儿嫁到乡绅人家去。
陆宝儿不知道谢君陵操了这么多心,她嗅到面的香味就过来了,踮脚趴在灶台旁边朝锅里看。
谢君陵哭笑不得,连声哄她:“再等一等,很快煮好了。”
“怎么只煮了这样一点?”陆宝儿见锅里就一小碗面,他们有两个人,怎么够吃呢?
谢君陵淡淡道:“我买了一些河虾,用油爆虾壳,只煎出一小碗虾油,给你一人吃正好。那虾油面太腻了,我不爱吃。”
是这样吗?还有人不爱吃虾的?陆宝儿狐惑地点了点头,也就不再反驳了。
这面确实好吃,陆宝儿吃了个饱,早早便去洗漱了。
她想着有了父母之命应该就是夫妻了,那么夫妻也要睡在同一间房的。陆宝儿要去邀谢君陵同睡吗?她有些害羞,下了榻去陆瑾生前的书房寻谢君陵。
谢君陵打算在上京赶考前多看一些书,多做几篇文章练手。还没来得及碾磨,陆宝儿便只着中衣进书房了。
他见窗外夜深,想着许是陆宝儿夜里不敢一个人睡,要同他讲讲话?
谢君陵实在没有带孩子的经验,此时问她:“是怕黑吗?”
陆宝儿摇摇头,犹豫了半天,出声:“不过是想问问夫君,要回房同睡吗?”
谢君陵见她双目清明,压根不知道这句话的含义何在。他被那句话吓得够呛,面上有些不自然,道:“不必了。”
这样直戳了当拒绝似乎不太好,于是谢君陵又补充了一句:“我睡在隔壁客房便好了,你先睡吧。”
陆宝儿被拒绝了,有些不满。回房后,陆宝儿后知后觉想:或许是谢君陵嫌弃她?也是哦,毕竟谢君陵皮相比她好,没准还真的看不上她呢!
此时,唯有谢君陵在写文章的时候仍旧分心,他想:若是陆宝儿今后嫁给旁人,还同未来夫婿讲,当年我还邀我兄长就寝,那该如何是好?
谢君陵头疼,想来也没办法将她嫁给旁人,还不如自个儿养着吧。
当然,许多年后,谢君陵会无比庆幸当初的这个决定,并且觉得真香的。
后来,谢君陵想起从前的事,还会有一丝后怕,幸好他没有将陆宝儿嫁给别人,不然他岂不是要后悔一辈子?
谢君陵侧头,看了一眼躺在内侧睡得正香的陆宝儿、这厮果然是衣冠禽兽啊!竟然趁她睡着都能下手!
谢君陵的一时兴起,讨了陆宝儿的嫌,这次陆宝儿是当真不理他了,晚上还去陪珠珠儿睡,让谢君陵独守空房一整晚。
番外2
珠珠儿出生时,原先苏老夫人想按照京都的喊法,喊珠珠儿为珠姐儿,奈何喊来喊去,也没觉得多特别,不如珠珠儿好听,是以,家中的人都唤上了这个名,仆人们则均喊二小姐。
珠珠儿五岁那年,陆宝儿曾带她去华阳公主府上做客,华阳公主是圣上最宠爱的女儿,年纪比陆宝儿大上十来岁,只有一个嫡长子陈杨。陈杨跟的是父姓,由于华阳公主是出嫁而不是招来的驸马,是以子嗣都跟了陈家的姓。陈杨比珠珠儿大了五岁,算起来同谢谨差不多大的年纪。不知为何,被华阳公主娇养着的陈杨平日里各家臣女看都不看一眼,偏偏对个乳臭未干的小丫头珠珠儿很感兴趣。是不是给她带糖吃,还将她哄骗到公主府来,每回都得陆宝儿亲自去讨人。
陆宝儿倒是很好奇,按理说十来岁的少年郎正是性子最野的时候,大孩子都不爱带小的玩,偏偏陈杨古怪,喜欢捧着珠珠儿。这样一想,又觉得陈杨确实是个不可多得的体贴人,或许是觉得自己年长于珠珠儿,算是兄长,这才多照拂珠珠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