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周穆寒一愣,雪白的瞳孔收缩了一下,神情有一片刻的空白。
“......”
他垂下眼帘,低眉。
那小家伙......见不到他的神情,他不用看,就能在脑海里秒回出来。
“我们可以杀了停天。”少年纯真地说,“或者你一个人也可以。可是之后该怎么办呢?阿离就再也见不到你了。”
“阿离会很伤心的。”
阿离会很伤心的。
他知道。
他当然知道。
“周榆晚。”
“我会犯和停天一样的错误吗?”
周榆晚认真地想了想,“有一天如果阿离被迫要离你而去,你会怎么办?”
离他而去?
心脏紧抽了一下,全身上下被冰封的血脉仿佛沸开,混混沌沌地冲流,后背上那些刺目的伤痕也一下子清晰地疼痛起来。
“我要......出去......”
强力喷涌而出,蛛丝被挣破,银链也在刹那间尽数断开。
“你——”周榆晚目露惊色,额头被什么力量扫中,一痛一痛起来。黑蔓从额角爬出,又被少年用蛮力硬压过去。
血色染红手腕,周穆寒静静看了面前的少年一眼,为其施加了治愈灵术,转身便消散在洞外的风雪里。
周榆晚却苦笑了一下。
只有他知道,
周穆寒并不是视他如无物,
只是视自己如无物罢了。
*
“怎么进去。”
黄离捏住了菊娘的领口。
体内的开阳火在叫嚣着,随着情绪的剧烈起伏而嚎叫着。在灵海扩大之后,丹田中的开阳火有了更大的放肆之地,本就初步觉醒的力量更多地存入灵海中,更加通畅和宽阔的经脉也为其提供了运转渠道。
于此,黄离黑色的瞳孔沾染上了少许开阳火的赤色。
“呦呦呦,客人真是性急,打不算看另一张了......”
她打趣的话还没说话,就被黄离逼紧,手上的力道要把面前人捏断。
原本开起来木讷的美人此时如同凶狠的肉食猛兽,沉下来的目光凶险又吓人,像是要把她剥皮拆骨,口口生吞下去。
菊娘也愣了愣,眸中惊色悄转,转唇一笑:“好好好,瞧你这急性子,我且送你进....”
谁知,还没等她说完,画卷上便升起道道白光,黄离攥紧卷边的手也逐渐融入微光之中。
“阿菊!”竹娘恨铁不成钢地一把抓住她,“阿茶乱来也就罢了,怎么连你也这么鲁莽!你知道她是谁吗!”
“自是知道的。”菊娘弯唇,盈盈一笑。
“那你还敢直接给她画卷!”
菊娘慢条斯理地捋了捋袖子,眉目顺然,“这是规矩。我只是按照规矩办事罢了。”
“你!”竹娘被气得膛目结舌,“你做事不顾后果吗?万一那位发怒,谁护得了你?山郎早就死了......我们不过都是一介戏子......”
菊娘悠悠看着她,噗嗤一笑。
“你还笑!你笑什么?”
“我可爱的阿竹,为什么问我这些?”
“......闭嘴。不想和你再说话了。”
“哈哈哈,我们阿竹还真是一如既往的可爱。”菊娘掩唇娇笑,容色惊人,“阿竹问我这些,难道不是关心我?既然有阿竹关心我,我还担心些什么。”
“嘘。”
竹娘正要说些什么,却被一根玉指抵住了双唇。
“我已经厌倦了天天被关在这里的生活,厌倦了天天一模一样的戏,一模一样掉智一般的台词。”菊娘面色凌凌,眼角却依旧带笑,亲切而媚然,“女人没了男人就没法活吗?女人存在的意义就只是男人吗?女人难道一定就要围着男人绕圈吗?”
“愚蠢!”
“因为小时候被轻视,所以缺乏自信,缺乏爱护,缺乏温暖。所以长大一旦有人花言巧语,一旦随手为你施加温暖,宠着你、护着你,偏爱你,第一次尝到这种滋味的你如同吸食了五石散一般,只想紧紧依附着他,不想离开他。”
“可你不知道,他的花言巧语可以说给很多人听,对你的宠爱不过是一时新鲜你的姿容。你抓狂、你怨恨、你无可奈何,可那又能起到什么作用?”
“即使百年后千年后他后悔了,甚至为你建了这么一座紫山舟,可那又何用?”
“戏剧的结局最终是你含恨而死,男主人公失而不得后深感痛楚,思念丙后悔了一辈子。可那又何用?那又何用?”
她哀怨地一遍一遍地说着,尾音婉转,最后凄哀的目光缺转到了茶娘身上。
“你说是不是啊,茶娘?”
茶娘双眸死死睁大,浮动的瞳孔宛如溺水的玉珠。
*
黄离看到了自己。
桃枝几横,微英缤纷。花瓣轻摇窗棂,映入一袭风月春色。
室内,小小的少女竖膝而坐,一双乌溜溜的杏眼安静地看着手中的书卷,睫毛偶尔眨一眨。浓密的黑发未束髻,随性地散落肩头,偶尔被风扬起三四根发丝。
她看了会儿书,便抬眼看看一旁的沙漏。
又看了会儿书,再次抬眼看了看一旁的沙漏。
如此动作重复了五六遍,她将手中的书卷放下,抬头向窗外放去。呆呆望了会儿,她的肚子发出了咕噜咕噜的声响,她惊讶似的微微睁大了眼,用手捂了捂肚子,顿了顿,向门外走去。
乍一跨过门槛,春华露浓,桃香暗动,雪丝轻晃。
瞪大眼的小黄离双唇略张,看向他的样子,就跟小猫一样。
“我饿了。”
她拽住周穆寒的衣角。
周穆寒看到站在门口的她,嘴角微微抬了抬,伸手揉了揉她的头。
小黄离跟着周穆寒到了厨地。
都说君子远庖厨,可这位清冷的道君,也有挽起袖子沾染尘气的一面。
“想吃什么?”
小黄离眨巴眨巴眼睛,没有说话。
周穆寒似乎已经习惯了这个比自己还寡言的徒弟,他拿起一只玉萝卜,第一刀正要下去,就听见身边小姑娘的肚子发出一阵声响。
侧垂的白发遮住鼻尖,黄离能看见他眼里一瞬的怔愣,以及随后漫出的淡淡笑意。他捻起刀,三下五除二地便将需要的菜都工工整整地切好,有序地倒入锅中,黄离再眨眼的时候,便端出来了一碗热腾腾的汤面。
汤面里不知道加了什么特殊的东西,香气扑鼻,只稍微闻一口,便让人直直分泌口津。而在那汤面之上,还放着个刀工精巧的玉萝卜花,晶莹秀美。
小黄离似乎是饿极了,爬在那里抱着碗呼哧呼哧的吃,小脸儿上缀上汤渍,她也不管。
周穆寒就坐在她对面,静静地看着她把面吃完。
低垂的雪眸宛若盛雪之境,将她拢入一方宁静无杂的天地。
“还要吗?”
黄离抬起眸子,眸色发亮,先是摇了摇头,又紧跟着点了点头。
周穆寒无奈起身,让她在这里等着,又下手做了两碗面,都放在黄离面前。
这次汤面上的两朵萝卜花,都和前面那朵形状相异。
黄离盯着喷香四溢的汤面,眸光更盛。
周穆寒差点没忍住,将笑意憋于眼底。他扣手敲了敲桌面,目色柔和,瞧着她那大快朵颐的馋猫样儿。
这大概是他唯一的慰藉了。
小黄离看不见的,是为她做了三碗面的青年,衣衫之下,有多少刺目的伤痕。
窗边,不知何时被人无声放上了一支盛放的桃花。
黄离在一旁静静地看着,眼眶有突然上涌的湿润。
第45章 桃枝明(二)
“吃饱了吗?”
周穆寒低头看着捧着碗的小黄离, 如冰的眉目有一瞬的柔软。
仿佛坚硬的冰遇到了属于自己的文火,慢炖之下也变成了柔软而甘甜的雪。
月光从窗棂钻进来,顺着他的白发一泻而下, 蔓延到他的全身, 爬到他雪白的衣角, 泛出涟漪一般的银白光华。
堆霜的睫毛也被月色吻过,轻眨间缀上光点。
窗外的月波如海, 而三两只的春桃犹如涛浪,清风浮过,便是桃浪千层,月卷轻涟。
小黄离掏出巾帕擦擦嘴角,平常没什么表情的小脸为他展现出笑意:“饱了!”
周穆寒轻笑了下,起身准备去洗碗。
明明可以直接使用净尘术, 他却依旧执拗一般地要亲自洗。
可他刚准备起身拿起碗, 就被温软的身体扑了个满怀。
小黄离踮着脚尖, 抱住了他的腰。小脸儿抬起, 水银丸般的双眼灵灵看着他,仿佛只有看向他的时候, 平时的木讷与死气才会褪去。
她眨眼看了看他, 又将头埋了下去。
抱着他腰上的手绞了绞他身上的雪衣, 语气低落, 黏住了一层又一层的依赖:“师尊, 我好想你。”
周穆寒愣了愣。
他嘴角轻轻一勾, 心里产生了某种奇怪的、自黄离在身边开始才会偶尔出现的情绪。
归宿感。
世上人大多有归宿, 故乡、兄弟、亲人, 或者三千洲连锁酒馆的一杯忘忧酒,亦或是名满四方的琴上亦花楼。又或者是珍爱的一匹珍珠马, 当然也可以是心上人种下的茱萸洲。
当一人要远行,要出征,必当有所顾虑。一是为自己,二是为归宿。
凡间将士出征,需告慰家中。
血拼战场,或许也会有所顾忌。
“我还有妻儿。他们需要我的照顾和陪伴。”
朝间阴谋阳谋,步步为营。
身处高位者,亦或有弱点。
“子恩于我同窗二十载,一同乡试、会试、殿试,一同为官,一同革新,吾二人互奉为知交。吾宁污吾之名,不可污其之清名。”
而周穆寒自八岁起,就没有归宿了。
一直到很久很久很久之后,他才在自己这个徒弟身上,找到这种感觉。
周穆寒任由这种情绪在自己心中生根发芽,未知的种子在时间的助力下破开冰封的土壤,种下缠绕的因果,生长出来的枝丫和果实带着周穆寒熟悉又新奇却又无法抵抗的感觉。
无根之线有所牵绕,便摆脱了凌荡的命运。
他对这种感觉感到陌生和温暖,怔在那里让小黄离抱了片刻。
他不出声,小黄离也不放手。
窗外的黄离蓦地笑了下。
先前的记忆有些久远了,如同远海的雾气一般,渺渺淡淡的,又带着一股潮湿之感。
原来自己小时候就是这个样子的。
怪不得师尊对这件事格外没脾气且宽容呢。
好像也抱抱师尊啊。
他身上还有伤。
即使这只是画卷之中。
周穆寒揉了揉她的头,低声道:“乖,让我去洗碗。”
小黄离倒是比现在的乖觉些,眨巴眨巴眼睛,松开了手。
“师尊。”
正在洗碗的周穆寒停下了手中的动作,“嗯?”
“你可不可以不要再走了?”
“......?”
“你这样突然走,我总感觉这里很难受,做什么事都少了些什么,不能好好做了。”平常话不多的小黄离语出惊人,用手在胸口的位置比划着,一双眼在月光之下被衬得极亮,“师尊让我把三部经书的前五卷看完,如果师尊在身边,我能看完;但是师尊什么不说就突然跑掉了,我就不知道该怎么办了,使劲看叶看不下去,就只看了第一部 经书的前三卷。”
“......!”周穆寒握着碗的手僵住,不知觉间指尖因用力而发白。因洗碗而往下垂的雪色眼眸睁大,似乎不可思议一般看向手中的碗。
“知道了。”
“以后我去哪儿,都会先告诉你。”
见黄离还直勾勾地盯着他,他抿住唇,末了,他补充了一句,
“都不会去太长时间的。”
黄离这才多了些笑意,安安静静地趴在一边,打了个哈欠,困困地看着他洗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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周穆寒睁开眼。
他......睡着了?
面前的少女,宛如梦境一般,已然长大。
长发飘坠,眉目灵秀。
看向他的双眼犹如温茶,缱绻又柔和,细水长流般地将他一点点浸透。
感觉,不一样了。
窗外飘落的花瓣落到她的发上,一切美得都不似真境。
少女身材修长,已然不是那个当年需要踮起脚才能够到他腰那个小小姑娘。
她站在他面前,手捧一花环。
好似是夜半折来的新枝,还沾着带着晚间独特气息的浓露,编织而成。
柳枝做周,以明桃缀色。
“师尊。”
修长的窈窕身影和瘦小的身躯在他眼前生出重影。
他还没反应过来,花冠就放在了他头上。
雪发如霜,花色明艳。
晚风勾起低垂的白发,柳叶与花也发出低低的轻簌声。
“......”
两人四目相接,一时谧而无语。
“果然很漂亮。”
少女看着他轻笑道,“我编的时候就知道,师尊戴上一定很好看。”
周穆寒还没从惊讶里回过头来,愣愣地抬起头接着她盈满笑意的目光。
她浅淡又温暖的笑意像是海,连岸边拍打着的波浪也是暖的,一层一层裹向他,只要他稍微一不留心,就能被拉进海中。
少女不知道从哪里弄出来个镜子,摆到他跟前。
镜子里的青年一身白,白发、白睫、白瞳、白衣,白得像雪山千年不化之雪,像永冻涯万年不移之冰,像人间风雪千山不过半纸功名的一张雪白之纸,亦像重重轮回间一现又一现的淡色昙花。
而如今,这百年不变的白,被染上了别的颜色。
不只是柳叶的绿、桃瓣的红,还有一旁巧笑嫣然的少女。
“师尊,看。”
头上的花冠不知为何有些歪了,她轻轻将其扶正。
手指擦过他冰凉的发,为其渡上温色。
周穆寒盯着镜子里的自己瞧。
而黄离,却低下了头。
带着柔软温度的唇瓣,虔诚印在了他额头上。
犹如波涛撞海,船锚裂碎。
她的指腹捧了捧他的脸,在下颚处划过微痒的弧度。
“师尊,好美。”
第46章 银雪颤
少女的眼神澄澈如溪, 眼底摇荡的月色盛着他的身影。
哪有男道君戴花冠,还被徒弟用“美”一词称赞的?
周穆寒耳廓如月出朝霞般裹上淡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