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的眼里像剑浮出水面那样滚出浓厉的愠色,手中光影突转,凝成了一把不虚不实又即虚即实的剑。
光阴剑。
就连周穆寒,也许久没见过这把剑了。
“你竟然,偏信上古禁术不说,竟然还真的擅自改良。”
“说,那黄金虫的改良,是不是也是你的手笔?”
两个人缠斗起来,战况愈发激烈。
周穆寒静静站在那里,低眉看了被护在怀里的黄离一眼。
黄离的眼神有些呆滞。
怎么了吗?
而此时,黄离的神识中,模拟器发出一声声响。
【恭喜】
【停天之舟任务程度:已到达百分之二十】
怎么突然就到百分之二十了?
刚才黄离又瞬息的发呆,光阴客与停天的对话只听了七七八八。
改良禁术。
这大概是最重要的信息。
“你真是好大的胆子,好大的德性。”
“大家都料你为人宽和慈悲,连宗门叛徒都不从死处置,然而,这样的你,停天,竟会按照血绒花的原理,炼化了十二颗血菩提子,还借此痴人说梦,望向复原那古书上的停天舟。”
“人的妄想生长自不切实际的欲望,比世俗的恶念更加可怖。”
光阴客在繁杂的缠斗中,停了一瞬。
“不过,我倒是好奇,你为了让寒桑子造出这紫山舟,付出了什么代价。”
“代价?”
停天此时却笑了。
“这阁下可就意会错了,我根本就没有付出任何代价。”
“这紫山舟,本来就是为了他徒弟造的,只不过顺手让我用一下罢了。”
他在战斗中不慌不忙地双掌合十,扬长而叹道,“不过呢,这个紫山舟啊,我也帮了不少忙。”
“......”
更加迅猛的一剑砍来。
“停天,当年二宗三门围攻,你竟然还能逃走。”
“尔等孽畜,当被人人得而诛之!”
紫山舟,停天舟。
黄离开始想起进入紫山舟秘境的开始,那些略带狗血的情景与画面。
冥冥中总有种预感,让她觉得那些场景和停天有关系。
就在两人的缠斗已经到达白热化,打得难舍难分之时,另一个声音悄然浮现。
“停天,好久不见。”
光阴客和停天同时停了下来。
“哈,”
停天的半只眼睛已经被打得张不开,另一只却在看见那人之时先浮现出浓墨重彩,又马上黯淡下来,将眼神转到一旁。
“也只有你,才会接上我的每一句话。”
“阿意,阿意。”
“多少年了,我们三个,又见面了。还是那么狼狈的模样呀。”
停天突然笑了起来,笑得毫无预兆,毫无章法,甚至有些吓人。
方玄意的眼光却滴着冷。
他看了一眼周穆寒,在看到他怀里的黄离时,神情忍不住变了又变。
“你们......”
他突然叹了口气,眼神又向停天看去。
“当年你说要帮我们建紫山舟的时候,我就有种预感。”
他眼里盛着微微的怒意,“好啊,你和周穆寒,你们两个一个一个都蒙着我,我问了多少遍紫山舟是不是和停天舟有关,你们两个一口一个不是一口一个怎么可能!”
方玄意破口大骂。
“亏我这么相信你们......”
骂着骂着,这位大能,眼角竟然有了湿润。
黄离垂下眸。
停天舟。
她记得,是有一门禁术,既不在三千四禁里,也不再大禁七术中。
据说威力可撼天地,曾经被第一大宗得到,又被该宗长老秘密销毁。
谁知,又出现在了以藏经量闻名的灵虚道门中。
黄离隐隐约约知道。
作为寒桑子的徒弟,寒桑子又与停天熟稔,灵术阁中几乎所有书籍,黄离都有阅览权限。
除了一间屋子。
在万经阁最顶端的那间房间上。
除了掌门,任何都不许进。
黄离保持着好奇心害死猫的谨慎心态,连门都没有碰过。
只是隐隐约约看到过,那扇门的门上,画得似乎是佛像。
但是那佛黄离从未见过。
是一金莲佛女,十指如春露,容貌惊人。
美得不似佛修。更胜天人。
“是为了她吧?”
方玄意用力地抹了把自己的眼角,眼皮上溢着红,“又是为了她。一定是为了她。”
“你们两个,真是一个德行,一个比一个做得绝。”
“而停天你,我没想到,你为了阿邪,竟然能做到这个地步。”
“......”
场面上有片刻的沉默。
静默地好像空气在往下滴一样。
一滴一滴,啪塔啪塔,悄无声息。
最后,停天低下头,苦涩地笑了。
“好......”
“好......”
“好。”
他抬头,双目已然完全变成金色,身后的十二枚血菩提子倏地放大,伸展凝成十二枚血眸金叶,在他身后形成法相。
“阿意,我真的没想到,一见面,连你也要斥责我。”
“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他仰天大笑,一行血泪从额头间裂开。
第三只血红的眼,睁眸。
极恶之眼。
正当停天要带着极恶之眼、十二叶血菩提法相与光阴客搏斗时,周穆寒突然开口了。
“申时望。”
“江紫望好不容易修得半个佛身,你如此做法,让她怎么办?”
申时望。
申时望。
好多年,好多年,停天已经有太久太久没有听过人喊他申时望了。
这个带着强烈痛苦因子的名字,仿佛成为了刻在水里的石头,随着记忆的奔逝而不断淡化。
周穆寒?
是他在叫他吗?
眼前的场景一度模糊,变换之中,眼前白衣胜雪怀中拥着一人的青年,变成了一身白衣透满鲜血,脸上却还带着笑意的少年。
穆寒。
第55章 日齐曜
“时望。”
穿着破布衣衫的小孩小腿上还带着伤, 鲜红的伤痕在漫天的飞雪里像是初初绽开的曼珠沙华。他艰难地移动着,风钻进他破败的缝得一块一块的粗布衣服,撑开一个又一个空虚的大洞, 衬出他极其瘦消的身躯。
白衣的少年连忙将他扶住, 一双晶莹剔透的雪白双眼中充满了不舍。
“怎么......又成这样了?”
申时望苦笑了一瞬, 五官仿佛被这风雪冻住了,慢慢便得僵硬、无绪。
两人相对无言了片刻。
风雪更大了。
白衣少年刚想说什么, 申时望便开了口。
“哈。”
“那个人又重复了他的所作所为呗。”
明明是多么年轻、多么富有朝气的少年,眼中的阴郁却浓重与这个年龄格格不入。他的五官平庸,是那种让别人看一眼都不会留下一丝一毫的印象那种。但他那一双带有浓重阴怨的眼,以及眼下如浓雾一般堆积的乌青,都令人过目不忘。
他扒开自己的衣服。
原本就没什么肉的身躯上如今更是骨瘦如柴,上面沉淀着错综复杂的道道疤痕。
一鞭一鞭, 即使已经是伤痕, 依旧触目惊心。
就像石头被河水冲刷, 终于一日会复于平坦, 但冲刷的痕迹依旧会留下。
“......”白衣少年即使已经见过不少遍,但再次目睹此场景, 依旧缩了缩瞳孔。
他从储物戒中取出一瓶丹药, 递给申时望, 却被他摔在地上。
“要这丹药有何用?”
泪水, 突然毫无征兆地从那干枯的脸上滑下。
常年未经湿润的脸突然经过水滴, 非但没有变得光滑, 而是沉浮得更加苍白无色。
低泣声如魔咒, 一声一声不绝于耳。
“我还不如......死了算了。”
“孙娘......, 孙娘......也被他打死了。”
白衣少年瞳孔骤然一缩,双眸向下垂, 攥住衣角的手崩紧。
孙娘是申时望的奶娘,也是为申时望缝补衣服的最后之人。
“我......还活什么,有什么好活的?”
申时望不顾自己脸上挂着的泪水越来越浓,涕泪横流的样子有多么不堪,在雪地里发出一声比一声高昂的怪叫。
“想我申时望生于名门申氏,早年父母安在,妹妹活泼,家财万贯,无忧今后。”
“转眼间、转眼间朝夕覆灭,申泰灵一朝走火入魔,从此变得喜怒无常,常常暴虐鞭人至死不说,还肆意在外闯祸、挥霍家财、断绝人脉,亲手送申氏走上不归路。”
“好,好,好。这些我都能忍。我都能忍。我,都,能,忍。”
“我对自己说,父亲不过是因为走火入魔,等恢复了,恢复了就好了。”
“不知何时,母亲为父亲求到一颗化元丹,父亲服下之后,大有好转。”
“我还以为、我还以为,一切都会好转,一切都会恢复。”
“可我错了,我真的错了。那不是一切的好的起点,而是一切全部变坏的终点。”
他已经不知道自己流了多少泪,只感觉自己像产卵的蝴蝶,把卵全部产下来后,便可以飞向无尽的终点。
“就在那三天之后......你知道的,你知道的,穆寒。”
申时望跌跌撞撞,眼里的笑意达到了最浓。
“申泰灵在完全清醒的状态下,将奶奶、娘亲、妹妹生生鞭死。”
“只把我留了下来。日日折磨我。”
“我还有什么意义呢?”
申时望的眼里突然闪过一丝邪意,握住白衣少年的手。
“把朝夕剑借我吧,穆寒。”
“如果你还把我当朋友,就......把朝夕剑借我。”
“这是我最后一次求你,穆寒。”
然而,命运的轨道于此刻转移,悄然卡在另一端。
“你......”
那把朝夕剑马上就要刺向毫无准备的白衣少年。
幻象灭,虚空破。
少女妍姿灵丽,正是一招万象皆虚,万法皆破。
玉白的双手,生生握住了那朝夕剑。
不断溢出的鲜血,是执拗的证明。
就在幻象即将破碎的片刻,黄离仔细端详着眼前的少年。
高马尾,纯澈无邪。
......跟周榆晚哪里是有些相像,简直是一模一样。
白衣少年眼睁睁地看着黄离双手溢满红色的血,眼里的不可置信慢慢转化为另一种东西。
而面前明明不太认识却感觉万分熟悉和温暖,心里总有种痒痒的总想把她拥入怀中的感觉。
谁知,面前的少女面容逐渐放大。
蜻蜓点水的一个吻,印在了他的脸侧。
白衣少年愣了愣,如玻璃天幕一样的幻境开始由上而下破碎,散落一空华美又虚无的碎片。
正是天阶下品灵术,万梦罩。
换做寻常的黄离,是怎样也无法勘破这一击。
于是,她强行使用了模拟器给予她的灵术,万象皆虚。
强行使用这一招,让黄离感觉生命倒退了十年。
空了十年。
停天笑意不改,“不亏是穆寒的徒弟,连万象皆虚这样的灵术都会。”
“不如把这招的秘法也告诉掌门,助掌门一臂之力吧!”
停天双手一挥,莲色如血,露珠一般凝聚为实质的玉片,一瓣一瓣叠作四朵血莲,形成了一拐四方血莲华法杖。
他一扫,血光便像周穆寒射来。
而周穆寒乍从万梦罩从苏醒,又不向停天那样早已提前做了准备,境界还尚未恢复。
周身多人,竟无一动作。万双眼睛睁着,却和闭上无二区别。
可黄离身在筑基后期,和停天这样的掌门怎生相比?
黄离狠狠一闭眸,挡在了周穆寒身前。
他护过她那么多次,这次,轮到她了。
风雪如同被扯出洞来的袈裟,交杂着碎片而随风混动。灵海里的灵力如波涛般乍起,随着某种律动快速上升,如龙卷一般越卷越大。
一旁躲得远远的用神识看热闹的人惊呼:“这小丫头,竟然要强行突破!”
“只能说不亏是灵虚道门的人,什么灵术都会。”
“灵术多了也不好,你瞧瞧,这掌门......”
“我原本以为,这灵虚道门被三宗二门围攻有什么内幕呢,这么一瞧,这停天确实作恶多端。”
停天到底干了什么?
虽然不太清楚真相,黄离也模模糊糊地猜到了一些。
只是,她现在无暇东顾了。
现在不管什么,都与她无关。她的眼里,只有——
她的师尊。
记忆里总是一抹白,白得惊人,白得寂静。
远远看去,就像是一幅画。
再后来,那画原先没有什么生机,只在她用手指抚碰之时,才会发出轻轻的颤动,随之变得生机盎然。
师尊。
她的嘴轻轻念着。
这时,另一个人出现了。
他夹着风雪而来,身姿着了火一般的急。高高的马尾仿佛染了杂尘,从世嚣中急遽而过,只留下雪花片状的残影。
周榆晚。
奇怪的是,他身上带了伤。
可惜已经晚了。
明术已成。
太明术,是道门老祖所藏,可以段时间晋升修为之术。因其副作用太过强烈,所以在某一段时间之后,便严禁宗门弟子学习。
“阿离——”
随着少年近乎悲唳的呼号,少女的头发在一瞬间变得雪白。
和他、与周穆寒,成了相像的颜色。
黄离身上的灵力波动,竟然直接从筑基后期,到了金丹后期。
一整个大境界的跋涉,人们只忙于惊叹,却不知她付出了怎样的代价。
白发散过耳际,少女脸色苍白,面容雯静,如正在祭祀的神女。
倏地,一朵如鬼爪一般的焰开在了掌心。
开阳,许久未见。
“开阳火!”
“竟然是开阳火!”
“没想到,开阳火竟然在寒桑子的徒弟那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