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知道嘉月向来聪敏,或许听出了什么玄机,于是道,“皇后可听出什么了,这里没有旁人,你只管说来。”
既然那道士明明白白只道说给他一人听,嘉月当然要装糊涂,“不过是些大逆不道的话,臣妾也没有细听……”
燕无畏却觉得道士意有所指,特别是最后一句,更是让他暗暗心惊,不得不警惕了起来。
“渊阁……”内阁设于从渊殿东侧,莫非是指郦首辅有不臣之心?
这一点,在他与内阁的斗争之中,无疑已经得到验证,只是以他目前,尚无法撼动他的地位罢了。
历代以来,内阁首辅不轻易罢免,再说他又得前朝皇帝赐下十样锦,要动他,更是难上加难。
他又在心里默念了上一句,星河反坠话期近……顾星河!难道他也有谋反之心?
看来他得寻个由头,把他调到别的职位去。
那他如今身边,还有可用之人吗?他不禁想起了那两个重字,第一句是重月……
他目光扫向一旁的皇后,只见她以袖掩嘴,扭过头去,悄悄地打着哈欠,眼皮子似乎也恹恹的,好像又犯了春困。
第二句是……魏邵!他一想到这,登时如茅塞顿开,眼前也豁然开朗了起来。
他声音雀跃得微微颤抖,“这道长果然有些功夫。”
嘉月懵懵地投来目光,“皇上为何这么说?”
燕无畏爱怜地捏了捏她颊边的嫩肉,温柔说道,“嘉月,朕心仪于你,此生不负。”
嘉月捂了捂燥热无比的脸庞,瓮声瓮气道:“皇上,青天白日的,您说什么呢……”
燕无畏却只是笑了笑,没说话。
嘉月向他一个抛去欲语还休的眼神,心里却是暗暗佩服魏邵到底从何寻来这个神神叨叨的道士,竟把燕无畏唬得一愣一愣的。
看来,她得找个机会,好好地会他一会才是。
第十七章
燕无畏自回宫,便按松鹤真人的药方炼成丹药,服用了一程子,不仅不再复发,且精神抖擞,胜似少年。
于是在这几个月里,他大马金刀地整顿朝堂,一是顾星河贬为二品銮仪卫,二是魏邵接管了领侍卫内大臣一职,兼任内务及翰林掌院,从而与郦延良分庭抗礼,逐渐趋于三足鼎立的局面。
然而无论他如何励精图治,魏邵只是乡野出身的新贵,他们与其他朝臣的关系都不如郦延良盘根错节,根深蒂固,与首辅对抗仍是成了僵局。
他一时气得头痛,又听从嘉月的进劝,让人从金沽山寻到了松鹤真人。他依着松鹤真人的“天机”指引,从此沉迷起炼丹续命,以此来逃避前朝的一盘乱局。
丹丸能令他短暂地消却心田的阴郁之气,一时昏昏沉沉,提不起斗志,又呕起气来,朝会也罢去了,内务大权也交到了魏邵手中。
这个从金沽山而来的松鹤真人也摇身一变,成了国师。
却说这松鹤倒也并非等闲之辈,虽在青宝观修道不假,然而却极擅长刚柔并济的策略,而魏邵在松奉县之时,一次因缘巧合,结识到了此人。那时魏邵便觉得这人可堪大用,奈何他并不愿归俗。
他倒非“为而不争,利而不害”之人,相反,他有自己的宏图大计。
魏邵不动声色,却暗暗记下此人,早在御驾还未动身之际,便已传书,暗中托付他前来阻拦圣驾,至于他为何如此,当然是对皇后一表忠心了。
那夜,皇后蓦然潜入了他的大帐,为了拉拢他,无所不用其极,甚至不惜牺牲色•相诱他,她把头靠过来时,他尚没回过神来,便觉察到手心被一双柔软的手刮摩而过,接着一个硬•物抵在他的掌心。
他眼里看得到她脸上浅浅的绒毛,脑海里登时像塞满了棉花,迟怔怔的定在那里。
在他回过神来时,她已经洋洋洒洒地离开了。
他这才摊开早已麻痹的掌心,上面是折叠成方块的一张纸,边缘被潮意微微晕开。
他指尖哆嗦,拨弄了两次才展开纸片,上面只是简短的几句,“君有痹症,若献良方,必得重用。”
字体歪歪扭扭,纸张也是最为普通的纸。她果然不会给自己留下一丝蛛丝马迹。
他立即反应过来,这是她的投石问路之策,而他,既然答应加入了她的阵营,自然得做些什么,来获取她的信任。
他心里忖度了片刻,很快有了主意。于是踅身到了书案前,奋笔疾书,又暗中召隼过来,将信筒绑在爪子上,趁着茫茫夜空,放飞出去。
而松鹤一接到信便打马上路,提前蛰伏在回京的必经之路,成功截到了回京的队伍。
是以,事态的发展,恰是在嘉月和魏邵的意料之中。
魏邵掌管内务之后,出入内廷如同无人之境。
到了九月,燕无畏便躺在床上,彻底动弹不得,当下怒火攻心,直言要杀了松鹤,殊不知,松鹤早已借助魏邵之力,金蝉脱壳。
到了这关头,嘉月得开始为自己谋起后路来,燕无畏子嗣不丰,到底留有两子,穆皇后不在世了,大皇子天生愚钝,又暂时寄养在她膝下,可不正好拿捏吗?
是以便让魏邵从中协助,逼迫燕无畏立燕申为储君。
这倒也不难,燕申虽不算聪颖,可却是嫡长子,按律本就立嫡为储,这一结果,显然也是朝臣喜闻乐见的,第一次,首辅党和燕王党不谋而同,一沓沓奏折登时如雪片一般袭来。
掌印张迁更是时时挑选了立储的折子向燕无畏回禀,逼得燕无畏第三日便允了朝臣的提议,朱笔一勾,折子送回了内阁,从而宣告天下。
魏邵掌管内务之后,出入内廷如同无人之境,还没等燕无畏召见,他便已到了乾礼宫门口。
隔着一方帘子,便先听到皇后娘娘吃吃地笑声,并和着皇上的喁喁私语,看来今龙心大悦。
德海急忙向皇上回禀,未几,得到宣召的魏邵便跨过门槛,直入内殿。
今儿气候晴朗,阳光和煦,嘉月便让人把燕无畏搀了起来,坐到了宝座之上,又在他前后左右各塞了引囊,使他看起来还算笔挺,那一张大案掩去了他不自然的体态,除了脸色略微苍白,看上去与寻常人相差无几。
魏邵敛眉施礼,“臣魏邵参见皇上、皇后娘娘。”
燕无畏嗓子有些沙哑,说话也十分费力,“免礼,册封申儿的诏书都颁布下去了吗?”
“回皇上,已下诏。”
他长长地吐出一口气道,“好。”
嘉月坐于他身侧,一双白嫩的手慢吞吞地剥着葡萄皮,接着将那晶莹的果肉喂入了他口中道,“皇上不必忧心,有燕王在,定会帮你办得妥当。”
燕无畏的目光在他们身上扫过,一口浊气横亘在胸前吐不出来,那颗果肉嚼了嚼,囫囵咽了下去。
若说几个月前,他尚被他们蒙在鼓里,立储之后这几日,他大概会悟了过来,他是落入她精心织造网里。
他毁了她的家,她就要毁了他,还当真是睚眦必报啊。这几年里,他几乎剖心剖肺地把自己交给了她,可她呢,可有对他生过一时的恻隐之心?
眼下知道了,又如何?他无力改变什么,更宁愿假装什么都不知道,至少还能在他弥留之际,享受一下这份虚假的温情。
燕无畏笑了笑,“皇后说得不错,燕王行事稳妥,乃朕股肱之臣,趁今日朕精神尚佳,有些事便提前安排了吧,免得来不及……”
嘉月极力挤出一点惆怅来,双手在他的手背上按了按道,“皇上说什么呢,您会长命百岁的!”
他轻拍了她手背道:“你帮朕代笔。”
嘉月怔了怔,才道,“臣妾不敢。”
“等朕驾鹤西去,你就是皇太后,这封诏书不能经过内阁,亦不能交给司礼监。”
嘉月只得道好,牵袖研墨,接着依着他的口头旨意,提笔在空白的诏书上写了起来,写完则按旧制将遗诏装入了梨花木的长匣子里,藏到乾礼宫的匾额后。
第十八章
秋老虎的威力惊人,到了日头偏西的时辰,依旧浮云飘渺,暑气腾腾。
再过半个时辰宫门便下钥了,魏邵刚从乾礼宫辞了出来,便加快了脚步往宫门走去。
冷不防,一个毛手毛脚的太监从夹道里拐了出来,一下子撞到了他身上。
太监抬起头,对上一双极其冷静的鹰眸,登时吓了一跳,立马跪了下来道:“奴才冒犯了王爷,请王爷恕罪。”
“下次注意。”
太监如蒙大赦,一个劲地磕了几个头,连声道谢。
魏邵拔腿正要走,眼前却又出现了一个面若银盘的宫女,她三步并作两步地跑了过来,先是给他施礼道歉,再转过去对那太监道:“柳明,你怎么这般毛手毛脚的,王爷的官袍都叫你弄脏了,这该如何是好!”
魏邵垂眼一看,袍襟上果真沾了些白色的粉状物。
宫女继续道,“恳请王爷移步,奴婢给王爷擦擦吧。”
这手段并不高明,魏邵一下子便会悟过来,定是皇后娘娘又有了吩咐,于是从善如流道:“劳烦姑娘了。”
“王爷言重了。”
春桃引着魏邵穿过一条偏僻的夹道,进入一个长满蒿草绿苔的院里,院中一株古木虬枝盘曲,头顶绿荫遮天蔽日,再往里走,俨然是一间旧佛堂,曾因传言“闹鬼”,早在十多年前便已经荒废。
嘉月幼时只要偷闲躲懒,必定会来这里,谁都寻不找她。
这里虽多年没有人踏足,里面的佛堂却仍很干净,原因无他,她在这里供奉了蔺氏的祖先。仲夏春桃等人,每日都会来这打扫——除了那个院子。
偏殿有一张罗汉榻,她就歪在上头,摇着团扇,窗外秋风灌了进来,吹去了一身燥意。
有簌簌的脚步声传来,她支起身子,透过残破的窗户纸朝外头看了一眼。
只见一个身穿朱色公服的年轻男子,缓步走了过来,那肩宽窄腰的身姿,堪称风姿卓绝。
怎么脸上偏偏留了那么一道疤呢。嘉月不禁生了一丁点惜美之心,只不过一阵凉风拂面而来,就消散得干干净净的。
春桃并没跟进来,她会留在外头放风,只要有动静,她即刻就可以从另外一条暗道溜走。
前几次,她只不过是以美□□•人,可这并非长久之计,想要得到永久的信任,就要拿出绝对的信赖,撕开陈旧溃烂的伤口,鲜血淋漓地把过往都呈现出来。
嘉月见他越走越近,默不作声地酝酿着情绪,同时狠狠掐了一把大腿肉,直到成功逼出两汪珍珠,她用力挤了挤眼,那颗泪就在脸上蜿蜒出一道浅浅的痕。
魏邵拔腿入内,只见她穿得极为素净,脸上更是没有半点脂粉的痕迹,只那双眼眶却是洇着一抹娇红,欲说还休。
魏邵垂在身侧的一双手,不止何时已经攒成了拳头。
他的声音像极凉的水,一点点沁入了毛孔里,“娘娘,宫门快下钥了,有事吩咐吧。”
嘉月昂首看他,经过泪水洗刷的双眸流光滟潋,宛如湖水透澈,眼眶却是通红的,比起先前的傲骨嶙峋,更有一股不胜娇弱之态。
她立马接口,“就非得有吩咐才能叫你来吗?”
他一时哑然。
“你心有所属,又怎会不懂相思之苦?本宫见不到你面总是抓心抓肺的,这才想尽法子见你一面,你呢,这程子可想我不曾?”
他沉吟道,“娘娘就那么喜欢臣?”
她圆溜溜的眸子一瞬不瞬地盯着他,“当然。”
他却没有回到她的问题。
毕竟是心有所属的人,想要取代那位意中人的地位,并非易事,他能出现在这里,已经出乎她的意料了,至于这个问题,她对结果也没兴趣。
她牵起他的手,收起眼泪道,“你跟我来吧。”
魏邵没有抗拒,任由她牵着走出偏殿,拐进了旁边的正殿里。
一入内,他便发现香案上的长明灯。
他蹙起眉,“这……”
“燕王知道本宫的来历,本宫也就不瞒着你了,这里供奉的是……蔺家的先祖。”
闻言,魏邵似乎有些动容,木然站了半晌,才撩起袍裾跪了下来,对着那一尊金身佛像以及下面的无名牌位三叩首。
嘉月见他伏首许久,不知在想些什么,便继续娓娓道来,“燕王是赤随之战的大功臣,皇爷爷要是知道有人如此忠心赤胆坚守着大盛,一定会很开心的……”
魏邵站直了身体,向她投来了目光。
“燕无畏借皇叔的刀杀人,登上了皇位,本宫苟且偷生,沦为穆氏的奴婢,穆氏善妒,时常借机羞辱、欺负本宫,后来,本宫怀了龙种,也叫她使计小产了……
“如今本宫虽贵为后宫之主,可燕无畏当真是爱本宫吗,并不尽然,他不过是以权势迫我,满足他的自尊心罢了,本宫一点也不喜欢他,可却每日扮笑脸逢迎着他,本宫很痛苦,燕王,你救救我好吗?你是大盛的旧将,又和那些出身世家的廷臣不同,我能信赖的只有你了。”
嘉月情真意切地说着,执起他的手,殷殷地看着他,仿佛想证明什么。
魏邵默了半晌,才勾出一抹浅浅的笑,“娘娘的心思,臣省的了,不过娘娘怎么笃定,臣值得您信赖呢?”
嘉月眼睛都不眨地扯谎,“从第一眼见到你,我就有了这么一种直觉。”
魏邵听后又是一笑,“娘娘,您直觉可不怎么准啊……”
“臣也有自己的私心,并不是您想的好人。”
“那么燕王说说看你的私心?兴许本宫能帮到你呢?”
他睨了她一眼,语气又冷了起来,“娘娘还是顾好自个儿吧。”
嘉月心里又骂他阴阳怪气,变脸比变天还快,面上却是不显,反而温柔体贴道:“那就不问了,你赶紧回吧。”
“臣告辞。”魏邵没有犹豫,向她揖了一礼,便拔腿往外走。
“对了,上回本宫的诃子不小心落在你这了,你可有替本宫收好,要是落入人眼,那可是杀头大罪……”
他扭过头道,“为了娘娘清誉着想,臣已经把它烧了,还请娘娘不要介怀。”
嘉月登时哑口无言。
不过倒也不要紧,关键是魏邵终于露出了他的狐狸尾巴。
且自此之后,这处废弃的佛堂就成了两人心照不宣的私会之地,在她使出浑身解数之后,魏邵似乎也所松动,性子也不像先前的沉闷,面对她的撩拨,也已经见怪不怪,甚至偶尔还能在口头上反将她一军。
嘉月并不怒,她就喜欢和这种聪明的人打交道,不必费尽口舌,他便能领会她的意思。
第十九章
眼看着天气一日冷过一日,燕无畏的身体也如同那枯叶一般迅速地枯萎下来。入了冬,便只剩下熬日子罢了,浑身僵硬地瘫在床上,手指都动弹不得。
魏邵来得愈发勤快,也愈加肆无忌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