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色未明,御和门前的广场已聚集了不少官员,又是一日早朝。纠察的御史按例记下咳嗽、打哈欠等失仪的官员,这才发现,又缺了九人。
他还来不及深想,皇帝已经驾到,鸣鞭。
长长的鞭子挥舞在白石方砖的地面上,发出清脆的一声鞭响,余声嗡嗡,意为“肃静”。
礼赞官发令,文武百官便一齐转过身来,叩首如仪。
燕申一步步踏上丹陛,入御和门,登宝座,宝座之后的帘幔垂了下来,嘉月从另一侧门进来,也在身后坐定。
龙椅的右下首,又设一宝座,乃摄政王之位。
众臣入殿,高呼:“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给圣淑请安,给摄政王请安。”
“众爱卿平身。”
众臣自从知道太后和摄政王不和睦之后,愈加不把那对年轻的孤儿寡母放在眼里,太后是个美貌而强势的女子,不过到底年轻,藏不住眼里的野心勃勃,于是大家开始不满她的独断专行,从前日开始,便有臣子罢朝抗议。
原本以为这次依然可以糊弄过去,不想,龙椅之上的皇帝乍然开了口:“刘御史,今日朝会几人缺席?”
“回皇上,共九人。”
“昨日呢?”
“昨日为六人。”
燕申又问连着三日都罢朝的有谁。
这叫刘御史怎么说呢,他忖了忖才道,“回皇上,李詹事、王少卿、白祭酒这三位已缺席了三天。”
“为何缺席?”
“这……”刘御史冷汗直流,却是不敢说了。
一旁的卢尚书接口道:“近来朝中有传言,圣淑行事武断狠辣,独揽朝纲,引忠臣不满,这几位臣子便以罢朝抗议。”
嘉月并不意外,很多年前,她就听过类似的话,究其原因,也不难理解,她早在这欲加之罪里输了一次,这次,她有了遗旨作为倚仗,又怎会允许自己再次栽跟头?
她冷静开口道:“众卿也觉得是朕太过武断了吗?”
大家异口同声:“臣不敢。”
龙椅之上的燕申却一拍龙案,出奇愤怒道:“放肆!母后垂帘乃父皇钦定,那些不满母后的,是为以下犯上,该株连九族!”
嘉月适时开口制止:“皇帝息怒。”
魏邵也泰然道:“皇上,重为轻根,静为躁君①,臣子大不敬,是该处置,然兹事体大,您应与圣淑和臣商量,不该妄下论断,还是收回此话吧。”
燕申被两道斥责堵得语滞,脸上也霎时转成了猪肝红,半晌才握紧了双拳,讪讪道,“母后、皇叔教训得是,请不吝赐教。”
魏邵道,“依照律例,臣子无故罢朝视为大不敬,罢朝三日者,是有株连九族这么一说,只是……皇上刚登大宝,当以博大胸襟宽恕臣下,唯才是举,乃是上策。”
对于他的抢白,嘉月不悦地拧起了眉。
燕申当然不是无缘无故的发火,五岁的孩子,能懂什么律例,他的这番话,是昨晚她亲自教的,原本的用意便是燕申说完后,她开口请求减罪,以此来体现她的仁爱之心。
没想到这仁爱之心,生生被半道截走,她自然不快。
她只好附和道:“摄政王说得不错,朕也是这般想的,诸位卿家说说,此事应当如何处置,最为妥当啊?”
把问题抛给臣子,由臣子提议,择优者纳谏,是为广开言路,虚怀若谷。
一时间,众说纷纭,最终,嘉月道,“诸位说得有理,依朕看,若罪罚太轻,恐起不到威吓作用,有损天威;罪罚过重,也只会适得其反,李詹事、王少卿、白祭酒无故罢朝,藐视天子,需转交三法司②共同审议,不过家眷就不要再株连了吧。摄政王,你觉得如何?”
“圣淑说得甚是,臣没有异议。”
于是刑部尚书、监察御史、大理寺卿一齐接了旨。
此事算是翻了篇,接下来的事,却令众臣看不懂了,太后和摄政王仿佛吃了火药,大臣上报的奏疏,一个要往左,一个偏要往右,几句不合,少不了明嘲暗讽,最终也打不成一致结果,只能改日再议。
诸臣心里愈加坚定了一个事实,太后和摄政王面和心不和!国家的掌权者都不能和睦了,那还得了?
下了早朝,便到了用朝食的时辰,皇帝尚有不解之处要请教摄政王,便留了他用膳,嘉月则回了寝宫——顺宁宫。
自她晋升为太后,她便搬到顺宁宫来了,一来是顺宁宫离乾礼宫近些,燕申的一举一动逃不过她的眼,二来,魏邵弼佐幼帝,少不了往宫里跑,因而也搬到青水河巷去了,青水河巷临着南门,偶尔急诏,他不必从正门而入,穿过南门,只不到两刻钟便可抵达顺宁宫。
如今魏邵如日中天,要靠他制约首辅,又不能单靠他一人。否则,难保他不会成为第二个首辅。
她得再培植一方势力,使其相互制约。
她翻动着吏部递上来的册子,里面是这几年官员的升降调动履历,忽地,一个名字进入了她的眼帘。
翌日,下过朝会。
诸臣子陆续走出御和门,魏邵和銮仪使顾星河商议御驾仪仗,冷不丁的,一个眼熟的小太监一路小跑了过来,到了跟前行礼道,“奴才参见摄政王,参见顾大人。”
魏邵认出这是顺宁宫的太监柴维,于是问道,“何事?”
柴维拱手道:“回摄政王,圣淑请顾大人移步顺宁宫,她有要事与顾大人相商。”
一个是皇太后,一个是摄政王,顾星河余光看了一眼身侧的人,踯躅了一瞬。
魏邵拂手道,“既然圣淑宣召,你便去吧。”
“那臣先告退了。”顾星河躬身说道,便跟着柴维向顺宁宫走去。
魏邵望着顺宁宫的方向,忽而眯起了眼。
这厢嘉月与顾星河的商议,实则也不过一刻钟的光景,而后进膳,看折子,很快便到了晌午,她随意拿了本书歪在榻上看着,不多时,竟沉沉地睡了过去。
梦里,她置身于一片杏花林中,有温婉的声音唤着她的小名:“阿宁,过来这。”
嘉月循着声音望过去,只见杏花树下站着一位仪态端方的女子,她有着弯如新月的眉,大小适中的桃花眼里,闪动着璀璨的微芒,就连那笑起来的一口糯米银牙,也与她十分相似。
准确来讲,是她继承了她的容貌——这个人是太子妃,也是她的阿娘。
嘉月对于阿娘印象不深,只因在她年纪尚幼时,阿娘便戛然离世了。
天家的感情向来都杂糅着太多利益,就连母女之间也没有纯粹的真情。
印象中她是个容色惊人的女子,可性子冷清,与父皇关系亦不融洽,嘉月虽是她所出,可她从未给过她过多的关爱。
因而嘉月也不大喜欢她,时常往外头跑,像一株肆意生长的野草。
她看着那张熟悉的面孔,忽而又觉得陌生,因为阿娘从未如现在这般对她温柔的笑过,不过她还是乖顺的走了过去。
走到树下时,才发现原来母后旁边还有另一个身形伟岸的男子,他仰头向他望去,只见那人脸颊清癯,眉目温和,一眼就认出这是礼部尚书顾灵运。
嘉月给行了双安,这才对顾灵运道,“儿臣给母妃请安,大宗伯③也在啊。”
“臣参见寿城公主。”
她爽朗一笑,“大宗伯免礼。”
母后找他说话,顾灵运自是不敢再留,便退了出去,嘉月看着满面春风的阿娘,好奇问:“您今日遇上什么开心的事情吗?”
却见那美丽的女子扶了扶鬓角,嘴角绽放,嘉月这才发现她耳畔别着一朵淡粉色的杏花,“阿娘头上这朵花真好看,我也要簪一朵。”
太子妃难得高兴,竟是应允了她的请求,于是伸手想要倾斜下来的枝头上再摘下一朵,然而她掂起脚尖,仍是够不着。
嘉月不禁满腹疑虑,阿娘竟摘不到树上的花,那么这朵花又是谁给她簪上的?
难道是大宗伯,她脑海里灵光一现,霎时想起将才她走过来时,顾灵运那张清俊的脸上,分明带着一丝惶然。
她摇了摇头,想把这不切实际的想法甩出脑袋,然而天地在这一瞬间,轰然坍塌,耳边有刀出鞘的声音轻轻地划了过去,再回过神来,阿娘鬓边的杏花已染了红,她看见她眸底闪过一丝绝望,又努力从她一张一翕的嘴里分辨出她要说的话。
可她到底没有发出一丝声音,她也没能辨别出口型,眼睛骤然被一片黑暗笼罩住——那人力气很大,一手钳住她,一手捂住了她的眼,“别看。”
“阿父?”
父王的声音有些冷硬,“别看。”
“阿娘这是怎么了?”她掰着他的手指,可她太小了,这点力度根本无济于事,诚然她与阿娘关系不佳,可冲她方才对她笑,动手想替她摘花,她觉得已经可以消弭掉心头那点薄弱的恨意。
父王手劲又收紧了些许,声音在轻微地颤抖,“你阿娘,不爱我,也不爱你,你明白吗?”
“我不明白……”她使劲摇头,不知为何,她突然想起那只被割开小口放血的鸡,霎时泪如泉涌,把他的袖口都洇湿了。
“她终究抛下我们父女,去了她想去的地方,以后……你也不必记挂她,可省的?”
“不……不是这样的……”她柳眉深锁,冷汗涔涔,双手攥皱了身下的警备,不安的轻扭着身子。
“娘娘……”一只修长有力的手轻柔地揾去她额上沁出来的薄汗,“醒醒!”
嘉月仿佛有所感应,终于把思绪拉回现实,一下子榻上一弹而起,那人的手来不及撤去,就这么尴尬地悬在半空中。
嘉悦甫一睁眼,就对上一对黑曜石般的瞳孔,她心神尚未恢复冷静,眸光巡睃了一圈才发现这只是一个梦。
“你……你怎么进来的?”
“娘娘不要怪罪婢女,是臣要求进来的。”
嘉月眉心未展,一把掀开身上的锦被,下了榻,心里还在责怪仲夏这几个丫头没规矩,不过是与他暗会过几次,竟大喇喇把人给放进来了,下次非得扒了她们的皮不可!
魏邵亦步亦趋地跟着,不知从哪端了一盏茶来,趁着她在暖炕边上坐下时,双手呈递到她面前。
他的声调一贯不轻不重,又有些低醇地飘入了她耳里,“娘娘可是魇了?喝口茶压压惊。”
她看了一眼,轻吐出一口气,这才接过来,慢慢地往嘴里送。
茶不烫也不凉,她刚好有些口渴,咕咚咕咚不过几口就把那盏茶喝完,顺手把茗碗搁在炕桌之上。
“梦到了什么?”
她轻轻摇头,并不想把自己的过去分享给他。
那个梦,太真实了,仿佛真真切切发生过,又或者,这一切,原本就是她最真实的回忆。
阿娘在她很小的时候便离去了,在她还不省的何为生,何为死的时候,在此后的许多年里,阿父对她讳莫如深。
而她如期长大,周围人对阿娘只字不提,她也在懵里懵懂间一遍遍暗示自己,是阿娘抛弃了自己 ,渐渐地把她抛在脑后。
没想到事隔这么多年,她竟然梦到了她,而这一次,她记住了她临终前那双痛楚而绝望的眼,脑海里蓦然闪过一个念头。
真相,会不会与她看到的截然相反?
刹那间,她浑身寒毛都倒立了起来,双手不禁抱紧双臂,打了个寒颤。
然而下一瞬,她便被一双温暖而坚定的手揽入了怀里,她抬起雾蒙蒙的双眼,失神地望着他。
只见他定定地与她的目光交缠到了一起,如令冰山消融的一缕春光,他抬手揉了揉她的后脑勺,温声道,“不怕,梦都是反的。”
“多谢,我没事……”她避开他的目光道。
“没事就好,”他放开了她,坐回他的位子道,“对了,皇上的祭天大典已经筹备好了,臣方才从乾礼宫过来,也嘱咐了注意事项,您就不必担心了。”
“好。”她心不在焉地回应了几句,便开始送客。
魏邵缓步走至门口,忽地阔步踅到她跟前,一手摁住她的后脑勺,俯身便吻住了那红馥馥的唇。
他的吻并不热烈,带着一点小心翼翼的试探,慢慢衔住她的唇,轻轻地厮磨着。恍如山间起伏的松涛,带着一丝冷香,温柔的缠绕住了她的。
这并不是他们第一次唇舌相交,床榻之上,他们更亲密的姿势都试过,然而,他并非纵欲之人,更谈不上技术,她真切的感受到原来男人在那方面上如此截然不同。
嘉月想起燕无畏那张脸,登时觉得有些晦气。
觉察到她分心,魏邵摁紧了他的后脑勺,逐渐加深了力道,直到她嘶的一声,暗抽了一口冷气。
她一把将他推开,指着门,气息不稳道,“你出去。”
他垂在身侧的手紧了紧,喉咙滚了滚道,“臣……”
嘉月揉着眉心道,“本宫没有你想象的那般柔弱,这里不需要你退下吧?”
“那臣退下了,”他眸色似乎黯淡了几分,施施而行,终于到了门边,这才侧过头道,“不管娘娘怎么想,臣从没这么认为过。”
话说完也不再停留,挑开帘子就迈了出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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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出自《道德经》。
②刑部、大理寺、监察院并称三法司。
③礼部尚书别称。
第二十三章
斗转星移间,又是几月过去。
春末夏初的夜风柔柔地拂过,已觉察不出寒意。今晚的月只有浅浅的一道钩,轻纱似的云飘了过来,连那一点点清辉也消失匿迹了。
嘉月穿着象牙蕉叶纹诃子裙,外罩了棠梨缠枝纹半臂,再挽了天水碧的披帛,这种雪缎又轻又柔,用来当寝衣最为舒适,这个气候穿,也刚刚好。
她刚将窗子阖拢,便听仲夏来禀,“娘娘,摄政王到了。”
她摸着刚用凤仙花染红的指甲,正要起身,小腹却传来一阵隐隐的痛,她估摸着是昨天贪凉吃了盏酥山的缘故,却不甚在意道,“宣。”
未几,一个玄青色的身影便无声地迈了进来,径自走到她跟前施礼道,“臣给娘娘请安。”
嘉月这才掀起眼皮看他,他只着家常的直裰,外又罩了一层单罗纱的褡护,褡护是湖水蓝的,又隐约透出里层的直裰。
她竟想不出,他冲锋陷阵的模样了,毕竟单看着一身宽袍大袖,甚至谈得上清瘦,哪里有半分武将的样子。
然而,人不可貌相,这锦衣玉袍之下的躯•体,她哪一处没碰过,说是健壮如牛也不为过。
思绪飘得有些远了,发觉又一道灼热的目光定在她脸上,她清了清嗓子,道:“今夜请燕王来,是有件事和你商议。”
“娘娘说吧。”
她绕到翘头案后坐下,取了其中一本奏折道,“虽然从前朝起,便有中官出任镇守,可如今越来越泛滥,俨然不妙了。”
魏邵沉吟道,“那娘娘意下如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