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说：“羲和国人乃是神女之后，人人貌若天仙，且善制奇香，羲和国人杰地灵，背靠宝山完全够自给自足，是不折不扣的世外桃源。”
穆清朝听到这个话，却有些不懂。
“外祖母，你将羲和国说得如此之好，为何你还要离开羲和国，到金陵来啊？”
外祖母听到穆清朝的话，脸上的神情忽然顿了一下。
她看向穆清朝。
“谁说是我要离开那里的？”
“他们的皇帝告诉你的吗？”
“不，不是。”
穆清朝连连摇头：“南明根本没有关于羲和国的任何记载，就连外祖父至死也未提过关于这里的一切。
就好像……是在可以隐瞒什么。”
外祖母听到这里的话，忽然就笑了。
“他们当然要隐瞒了。”她道。
“因为他们做了可耻的事。”
外祖母说完了这句话，她身后的阳光忽然昏暗了下去，灰败的颜色像是吞噬一般，由远及近地漫了过来。
像是一幅巨大的山水画以极快的速度退落成黑白之时。
那方才还在穆清朝指边飞舞的蝴蝶，瞬间便成了一缕灰飞。
再回过头，所过之处，已经是一片焦黑。
哪有什么世外桃源？哪有什么人间仙境？
真实的景象是一具一具伏在她身边，纵然被烧成了焦炭，也能看见他们挣扎着、往前头匍匐着，想要逃离这里。
有人没有了四肢，也有人烧坏了脸。
但也能看得出，他们无一不是绝望的。
张大的嘴巴，像是在呐喊，在问为什么，为什么会这样……
穆清朝只看得心惊胆战。
“这……这是……”
却听外祖母的声音在耳边缓缓道。
“许多年前，我救了三个年轻人。”她说：“他们就倒在曲河边上，身上受了很重的伤。”
“我看他们可怜，将他们救了回来，给他们疗伤，悉心照料着他们，后来，他们醒了，告诉我，他们来自中原。”
“有一天晚上，他们有个人找到我，他说他喜欢我，想要带我走。
我说我为什么要走？这里钟灵毓秀我才不想出去。
他说，他是中原的皇帝，如果我跟他走，就可以许我中原的荣华富贵，绫罗绸缎、珠宝首饰，我要多少有多少。
我笑了，我要那些东西做什么？
我就想守在这儿，守着我的子民，做一辈子的羲和国国主。
然后……他就生气了。
他说，他是中原的皇帝，无数女子想要成为他的女人，我不愿意跟他走，就是不识抬举。”
外祖母说着这个话，转过头看向穆清朝。
“你说，他是不是好没道理。”
穆清朝听到这个话，却忍不住苦笑。
“呵呵，自以为是，是沈家人的传统。”
“后来，他们又回来了。”只听外祖母接着道。
“再回来的时候就是长矛、长枪，铁骑、金戈，一把火将整个羲和国烧个干净。”
外祖母说着这个话的时候，眼中有泪滑出。
像是跨过时间，又看到当日血洗满国的惨状，看到了自己子民向她求助。
“他说，他这么做，是因为爱我。”
外祖母说起这个话的时候，嘴边透着讥讽的笑。
穆清朝听到外祖母的话，想起从前的传说。
“难怪……钦天监说，羲和国就是只剩下一个女人，也一定会灭了南明。”
原来，外祖母便是那仅剩的女人？
“呵呵……”
外祖母听到这个话就笑了起来：“就是因为这句话，那个皇帝，他废了如此周折，不惜杀我族人，灭我国家，却就因为这么一句话，连腿也吓软了。”
“那个时候，是爱也没有了、情也没有了，要杀了我。”
穆清朝听到这个话，倒是一点意外都没有。
这就是沈家啊……
卑劣又可耻，绝对的利己。
“好在，外祖父救了你，是吗？”
她想起，许久之前，钟鸣在秦淮河畔说的话，听闻外祖母对外祖母用情至深。
外祖母不在了，外祖父也没过几年就郁郁而终了。
可是外祖母说起这个话，脸上便是一派愤恨之色。
她说：“中原的这些男人中，最恶心的就是他了！”
“原来，他早已经贪恋我的容貌，可是皇帝在前，他不敢争取。
所以在皇帝要处死我的时候，他将我救了下来，像是一个小偷一样，偏偏要与我说那些恶心的情话。
他说他爱我，要我嫁给他。
笑死人了，他们中原男人一个比一个恶心，我看到都烦，死都不可能嫁给她。”
于是他便囚禁着我，将我关在院子里，让我给他……给他生孩子……”
说到生孩子的时候，外祖母脸上出现了嫌恶的神色。
第192章 她醒了
穆清朝顿了顿，“额……外祖母，你说的那孩子，是不是就是……我娘？”
外祖母压根儿就没听穆清朝说话，依然沉浸在仇恨中。
“就是因为他，我不过三十多就抑郁而终。”
“他守在我的病榻边，假惺惺地流眼泪，装成多情深的样子，我看着都想吐。”
“临终前，他抓着我的手，叫我的名字，说些什么感伤的话，我只告诉他，就是做鬼，我也不会放过他的。”
“我举羲和国上万地下冤魂，就是到地狱九幽，也要让他，让那宫中的皇帝，让整个中原都要付出代价！”
“还好，是你帮我完成了最后的心愿。
你做得很好，孩子。”
外祖母说到这个话的时候，脸上总算是露出了笑容。
可穆清朝只觉得头皮发麻……
对呀，外祖母已经死了。
羲和国都已经不在了。
而她……也应该死了才是。
“这……这是在哪儿啊？”穆清朝环顾四周，有些错愕地抬头看向外祖母。
“是在地狱里吗？”
“这是在你的梦里呀，孩子。”外祖母道。
“梦……里？”
“你忘了吗？你用了我的香籍，用相思子制成香，可是却有人救了你。”
“有人……救我？”
穆清朝分明记得，那香籍上说，此香无人可解的。
却听外祖母道：“是个有大功德、大气运的人，他甘愿将他的气运与你共享。”
“其实我不懂，你为何还不回到他的身边去，却要在这里，与我呆在一处？”外祖母看着她问道。
“回去？”
穆清朝听到这两个字的时候，神色忽然有些黯淡。
“我不想回去。”她道。
“他们都不喜欢我，他们……都欺负我……”
重活了两次，杀伐果断的穆清朝说起这个话的时候，她竟然露出了如孩子一般的委屈。
在这里，她的确不用伪装坚强了，不用将自己装在厚厚的壳里了。
她卸下了防备，露出了最柔软的一面。
将铠甲掀开，里头是一条条鲜血淋淋的伤疤。
她不喜欢诡谲算计，她不喜欢担惊受怕，她情愿呆在这个地方，干干净净。
“是啊，这些年，真是苦了你了。”外祖母看着她，也露出了怜悯的神色。
“那等你的人又怎么办呢？”她问道。
“有人……在等我吗？”
“当然，那个愿意与你同生共死，与你共享气运的人呐。”
“你该做的事情都已经做完了，剩下的时间，你可以去好好陪他啊。”
“可是……”穆清朝吞吞吐吐。
外祖母看出了她的犹豫。
“我知道你在担心什么，这些年，我们家的杳杳过得很不顺利，是吗？”
被关昭狱、受铁裙之刑、被挂在城楼受万人唾骂、被百姓逼着去死……
这些事旁人只遇上一件，便也该受不住了，可是穆清朝全都经受了一遍。
换做是谁，也不想再回到那伤心的地方了吧？
“可是你不相信他吗？”
“不相信他会保护好你吗？”
“你知道的，他是一个值得的人，值得你再鼓起一次勇气，值得再给他一次信任，不是吗？”
“去吧，孩子。”
“若是过去的记忆太痛苦，那就忘了过去，好好地重新开始吧。”
…………
又是一年的冬季。
自新帝登基已经两年了。
这两年，北征北齐、西伐西津，短短两年的时间，竟平定了四海。
这个天下，终于停止了一百多年的纷争，实现了统一。
一时间，百废待兴，新帝又广纳贤才、轻徭薄赋，如今是四海升平，一片欣欣向荣。
百姓们无不感念新帝恩德。
只是……
新帝勤政爱民，在政事上无可挑剔，却始终后宫无人。
整整两年，都无皇嗣。
大臣们为此，也算是愁白了头发。
社稷上没有什么可以下功夫的了，纷纷把眼睛盯向了皇帝的后宫。
眼看着马上又是过年，想尽一切办法想要劝皇上纳妃。
只是奏折雪片一样呈上去，却如同泥牛入海一样，半点回音都没有。
直到那一日，苏家的少夫人急匆匆闯进宫内，嘴里含了句什么：“醒了，醒了……”
“醒了……”
穆茵跪在江泊面前：“陛下，我阿姐她，醒了……”
穆茵说出这句话的时候，只激动得恨不能哭出来。
两年了，阿姐这一睡就是两年，当初给药的老和尚也找不到了，他们还以为，阿姐会一直这样睡下去。
只见高位上的江泊拿着奏折的手一抖。
“啪”地一声，他一把将奏折扔在案桌上，一句话也没说，连常服也来不及换，一起身，连走带跑地就朝着宫外去。
穆茵跟在他的身后，竟是有些追不上，远远看着，陛下的背影似乎有些颤抖。
大约这两年，对他来说也很辛苦吧。
江泊跨马往城外疾行而去，走过金陵的街道，走过田户庄子……
这一条路，对于他来说已经不知走了多少回了，早已经烂熟于心了。
停马在一处依山傍水的庄子前。
庄子里下人们来来回回地忙碌着，一见了江泊，赶紧行礼。
“参见公子。”
这些下人们也都是江泊找来照顾穆清朝的。
他们并不知江泊是当今圣上，见他出手阔绰，置办下如此大的庄子只为照顾一个昏迷的姑娘，便当他是哪个富贵家的公子哥。
两年之前，穆清朝服下了慧仁大师赐的药，却迟迟不见好转，期间不知道找了多少个大夫来看，都说她身子骨并无大碍。
至于为什么不醒……谁也不得而知。
前朝正是政务繁忙的时候，穆家也需要避人耳目，所以，没有办法，他只能将她暂时安置在这里。
他也时常来看她，皇宫、郊外，两头奔波，这一奔波，就是两年。
就在他差点儿就要绝望的时候，还好，还好……
天无绝人之路。
“姑娘醒了？是吗？”
江泊一边下马一边问道，连声音也是抖的。
只听那下人道：“是呢，才刚醒。”
听到这话，江泊心中热切，脚下不禁又快了些。
莞荷院，是穆清朝住的院子。
此刻，是格外的热闹。
下人们匆忙奔跑，打热水的打热水、送吃食送吃食、拿衣服的拿衣服……
江泊一推开门，就看见屋内钟氏、庄姨娘、穆络、春芽、蔷薇……都围着床上的穆清朝。
而穆清朝拥着被子坐在床上，睁着眼睛看着眼看的这些人，有些愣愣的模样。
听到有人开门，她警觉地回过头来，一抬眼，就看到了进门的江泊。
第193章 我随时都在
四目相对的那一刻，江泊竟有一种近乡情怯之感。
已经等待了太久的事情，忽然某一天，它真的到来了，便会有一种不真实感。
江泊连呼吸也需要努力控制，小心翼翼走到她的跟前。
“你……”
“啪！”
他一句“你醒了”还没说完，便迎面挨了一巴掌。
这一巴掌将在场所有人都惊呆了。
穆茵刚好是这个时候赶来的，看到这一幕，登时倒吸了一口凉气。
不管怎么样，江泊可是皇帝啊。
这几年，他四处征战、杀伐果断、平定四海，在朝中威严甚重，穆茵作为臣妇自然是看在眼里的。
然而，这样一个千古帝王，被她阿姐就这么……恶狠狠地打了一巴掌？
只见穆清朝一把扯过自己的被子，遮在身前，盯着眼前的人恶狠狠地骂：“哪里来的登徒子，不知道这是姑娘的闺房吗？你说闯就闯，成何体统？
看起来长得倒是人模狗样，怎么这么不干人事呢？”
额……
在场所有人都呆住了。
江泊这辈子被人骂登徒子的次数几根手指头都数得过来，次次都是穆清朝骂的。
这是个什么人？
便宜她都快占尽了，该骂的话一句没少骂。
“娘！”穆清朝刚骂完，又看向钟氏：“你也是的，怎么能什么人都放进来呢？平时最讲规矩的一个人，怎么平白坏了女儿清白？”
钟氏被骂得满头雾水。
许久才问了一句：“那个……杳杳，你不识得他了？”
钟氏原是不知道女儿和江泊发生过什么的。
她是个深闺妇人，两年前时局动荡的时候，她也为女儿担心过，可是四处奔走也没什么作用，除了干着急，什么都干不了。
再次见到女儿的时候，就已经是女儿的尸身了。
当时，钟氏只觉得天塌了。
是江泊，江泊告诉她还有希望，哪怕只有一点渺茫的机会，也不能放弃。
他安抚好了穆家上下，又将他们妥善安置在这个与世无争的庄子上，请了下人将女儿照顾得无微不至。
更是每日一有了空闲便骑一个多时辰的马来看女儿一回，一来一回大半个晚上都去了。
钟氏也眼睁睁看着他这些年，为了女儿扛住了各处的威逼，无论如何也不肯纳妃。
到了这个时候，钟氏还不知道江泊所图的是什么，那她就太蠢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