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百多身着官服的人涌入不过一千余人的村庄,村民瞬间被镇住,地里干活的不敢动弹,在树上嬉闹的孩童也不敢下来,扛着草回家的妇人也停下了脚步,就连村里的狗都识趣地闭上了嘴。
整个村落都弥漫着一股生冷的杀气。
“锦衣卫?”“锦衣卫来我们村里做什么。”“那是啥官服啊?”“不认得啊。”
村民低声猜测着,坐在马上的曹千户朝他们扫视一眼,似冷冷冰刀削掉了他们的唇齿,再不敢攀谈。
姜辛夷和李非白共乘一马,她的手上还锁着铁链,李非白出门的时候用一件衣服给她遮盖住了,这会就像是一个体质虚弱的姑娘随官兵前来视察。
片刻锦衣卫就捉了两个五六十岁的老夫妇和一个壮丁过来,他们早就被吓得腿软,几乎是被锦衣卫一路拖过来的。待他们一松手,三人就跌倒在地,滚了一身脏泥。
曹千户沉声:“谁是陈新?”
男子急忙叩头,扑得满脸泥土:“草民是陈新。”
曹千户说道:“姚二娘是你妻子?”
陈新神情立刻变得惊恐起来,舌头都捋不顺了,说道:“是、是,她是我婆娘,不过大人,她已经失踪半个月了!”
李非白问道:“半个月?所以她被山贼掳走后回来过?”
提及此事陈新的面色变得难堪起来,离得近的村民听见忍不住说道:“原来二娘是被山贼掳走了啊,你还说她赌气回娘家了。”
“被山贼掳走?难怪不敢说实话,清白难保格。”
“这是被糟蹋了不敢见人了?”
流言蜚语越发难入耳内,李非白偏头看去:“官府办案,闲杂人等退后。”
衙役立刻将他们往后逼退,离了五六丈远,陈新这才耷拉着脑袋不情愿地说道:“是,两个多月前我带她回娘家,路上遭了劫匪将她抢走。后来劫匪要赎金,可我们哪里赎得起啊,就没把人接回来。”
李非白说道:“你年少时就在外面做生意,家境在西亭村已算优渥,将置办的田地卖了,祖屋卖了,也凑得齐钱赎人。”
陈新瞪大了眼说道:“这怎么能行,婆娘没了就再娶,祖屋没了就赎不回来了,我睡哪?我爹娘睡哪?”
“……你的妻子没有你的房子重要?”
“当然没有!世上又不是只有她一个女人,女人不都是一个鼻子两只眼,又不是跟天仙似的……”
陈新还没说完,一阵冷风过耳,只见一缕断发从头上飘落,落在他的脸上。
他愕然看着那收剑的官差,吓得心直撞胸腔,脸色煞白。
李非白说道:“你若再乱说话,下次断的就是你的脖子。”
“不、不敢了。”陈新又说道,“姚二娘半个月前回来了,然后连夜又走了,再也没回来过!”
姜辛夷问道:“她回来做什么?”
陈新说道:“她想回家里来,可我嫌弃她不是清白之身,就赶她走。她估计也是没脸待了,就走了。”
李非白已经下马走进陈家,陈新的家境殷实,小院修得干净,墙角种了几株花,许是春雨浇灌,花已绽放,生机勃勃。
这大概是姚二娘种的花吧。
他的目光落在泥土松软的院子里,偌大的院子竟都是翻过一遍的。他问道:“你们为何将院子里的泥土都翻了一遍?”
两老急忙说道:“都是泥,下雨天脏,想铺上石头。”
姜辛夷语气悠悠:“非得在多雨的春天大费周章么?”
两老面如死灰,曹千户已觉他们反应奇怪,抬手说道:“挖!”
“挖不得啊!”
老妪冲了上来哭闹着阻拦,就要撒泼打滚??????,锦衣卫腰间的刀一抽,锋利的光芒闪入她的眼里,惊得她瞬间哑巴了,再没法撒野。
二十余官兵已寻了铁铲铁锹挖掘院子,陈新左看看右看看,发现这里已经被围得像铁桶,哪里还能逃。
他的脸色愈发难看,随着铁铲深挖,他已近昏厥。
“哐。”
不知铁铲挖到了什么,锦衣卫抬头:“有东西。”
“啊――”老翁和老妪当场昏死过去。
曹千户喝声:“挖!”
陈家院子哐哐作响,被驱赶在远处的村民探头瞧看,什么都看不见。
“不是他们把姚二娘埋了吧?”
“陈新那个怂货还敢杀人藏尸?不会吧?”
“那姚二娘去哪了,官府的人又在挖什么。”
“哎哟!太歹毒了吧,看不出来啊。”
“可惜了姚二娘,那样和善勤快的娘子。”
“有什么用……都被山贼糟蹋了!”
姜辛夷站在屋檐下看着泥土被一铁锹一铁锹地掘起,再看陈新宛若死人的脸色,心中越发舒适。
“坐会吧。”李非白提了张凳子给她,又说道,“你是不是知道陈新在底下埋了东西?你方才的话里处处都是引导他们怀疑陈新。”
“大人又在乱揣度我,我不认识陈新,跟他无冤无仇。”
“但你认识姚二娘。”
姜辛夷抬头看他,她真想问问他是不是虫子,都钻进她脑子里去了,将她整个人都窥伺个干净。
“是箱子。”官差放下铁锹,合力将箱子拉拽上来。
“这边也有。”
“这里也有。”
转眼就在院子里翻出了五个大木箱,李非白伸手推了推箱子,十分沉重。他忽然想到了什么,拔剑斩断铁锁,官差急忙打开箱子。
一箱白花花的银子在日光的倾洒下如月光折现刺眼光芒。
曹千户急忙过来拿起白银瞧看,只见底下印着官印花纹,分明就是丢失的那六万赈灾白银。他既喜又怒:“陈新,你竟私藏官银!”
眼见锦衣卫要捉他,他惊恐大叫:“大人饶命!都是姚二娘那小贱人陷害我,是她说她知晓官银下落,让我去运回来。草民不知那官银不清不白,只当是那群山贼藏匿的脏钱。”
李非白说道:“即便是山贼的脏钱,你私藏钱款也是犯法。更何况这每锭银子都有官印,你总不能说自己不认字吧?”
曹千户说道:“知法犯法,还不速速交代清楚!否则我当场要你狗命!”
陈新见自己已无退路,只好说道:“半个月前姚二娘回家,质问我为何不去赎她,我说没钱。她便说她有钱,山贼全死了,她知道他们劫持的官银在何处,便带我去扛回来。我清点过,这银两一共三万两,我和我爹娘日夜用竹篓背回来,也背了足足十日,这才刚藏好,你们就来了。”
“那姚二娘呢?”
“不知道啊,她说完这事又说没脸留在陈家,就往后山那走了。”
姜辛夷问道:“你就没有想过找她?”
陈新说道:“我、我……没有。”
姜辛夷轻笑道:“是忙着运钱所以根本顾不上她,是么?”她又说道,“你这里临近山脚,我看背后的山又高又深,不见山路,想必平日里都没有人行走。姚二娘往那里去……你就一点都不担心她会自寻短见?”
“我……”陈新垂头丧气道,“她要走我留不住。”
“怎会留不住,她那样想回来,想你赎她回去,可你做了什么?非但不交赎金,甚至送来休书一封,断绝了她全部的念想。”姜辛夷转而对曹千户说道,“不如去山上找找,以我身为女子的直觉,姚二娘大概率是在山上自尽了。”
曹千户也深觉有理,便示意锦衣卫上山搜人。
李非白问道:“另外三万两在何处?”
陈新说道:“我只在那山洞里拿到三万两!大人我句句属实!”
李非白和曹千户对视一眼,这件事还没有结束,只有找到全部赈灾款才算完事。
陈新忐忑不安问道:“大人,我如今已经交代清楚了,是不是可以放了我?”
李非白说道:“私藏官银,知情瞒报,已是重罪。而且姚二娘下落不明,要找到她在何处,才能定罪。”
这话曹千户可不愿说的太隐晦,直接说道:“你也就判个二三十年吧。”
“……”陈新一听,两眼翻白,终于昏死过去。
第23章 水潭女尸
第二十三章 水潭女尸
进山搜寻的人数多达八十人,整座山并不高,但是地势复杂,又无人行走,连樵夫都不往这跑。
搜了半日也无人回报有线索。
李非白已经向村民借调了牛车,将银子先运回大理寺。
曹千户一听阻拦道:“李大人好贪功劳,全运回大理寺,那我东厂岂不是白费了功夫,却没一分功劳。”
李非白说道:“我会向朝廷如实禀报,三万赈灾银两由东厂一起寻得。”
“那依旧是你们大理寺的功劳,不如交给东厂运回禀报。”
“此事牵连甚广,圣上指明要大理寺破案,若人犯已抓却不见银两,恐怕会被圣上问责。”
姜辛夷说道:“既然谁也不信谁,那将白银分成两份,你们各运一份回城不就好了么?”
两人看看对方,几乎是都思量到对方人马与自己相持,争执功劳只会耽误办事,一时觉得此法甚好。
“那就各分一半吧。”
“好。”
银两还未分完,山上便有衙差飞快下山禀报:“禀少卿大人,在山上水潭中找到一具女尸。”
曹千户当即回头看着在地上不知真晕还是假晕的陈家三人说道:“把他们押上去。”
几人很快到了发现尸体的地方,半山之地,潭水三丈,泉水不断。
潭里的水是活水,但因出水口细小,潭水流动得并不多,一具女尸微微晃动着。她的面朝下,头发在流淌的水中缓缓漂浮四散,宛若黑色苔藓在水面荡漾,安静又诡异。
曹千户朝锦衣卫使了个眼色,那人便押着陈家三人的脑袋往潭里摁去。
三人鼻腔入水,瞬间清醒。
可头上之人却未松手,他们一睁眼便看见水底下的女尸,近在眼前,陈新几乎能感觉到对方的头发撩在自己的脸上,对方双眼被水浸得泛白,无瞳无仁,似与鬼魅对视。
他惊恐万分,四肢有力地挣扎着,头上的手劲一松,他抬头往后跌坐,大口喘气道:“鬼!鬼啊!”
陈家夫妻也遇水惊醒,见了水中死尸,差点也背过气去,吓得浑身哆嗦。
李非白说道:“把她翻过面来。”
锦衣卫已将尸体拉到岸边,尸体在水中估摸浸泡了很多日,尸身已经肿大膨胀。这人刚翻过来,陈新便看见那胀如发面的脸,几欲蹦出的双珠,他俯身呕吐,吐了个半死说道:“就是姚二娘,是她没错。”
李非白问道:“如此笃定?你再仔细看看。”
陈新的眼皮抖得厉害,他颤颤看了一眼,再次吐了起来。缓了好一会才缓回半条命,说道:“是她,她那日离家时穿的衣服,佩戴的首饰都一模一样。”
“别说衣服,你看看脸。”
“是她!”陈新再次惊叫,快被逼疯了。
李非白又看向二老,二老是看也不敢看,飞快看了一眼也要吐了,强忍恶心说道:“是、是她。”
“看来真是姚二娘。”曹千户说道,“她是被你们逼死了,半夜要被冤鬼索命了。”
“……”本就魂不守舍的三人顿时吓得魂飞魄散。
李非白看向水潭四周,一棵枯树半探水面,枝杈断落,那断掉的树杈上悬了一根腰带,腰带上残留了些许血肉。他又蹲身去看姚二娘,她的脖子已快断裂,在水中至少泡了十日以上,以至于截断处已不见肉色,白肉生蛆。
“约莫是十日前,她将腰带悬挂树上,吊死此处。”
曹千户问道:“那为何尸体会掉在水里?我看树杈也没完全断裂。”
“尸体沉重,脖子无法支撑,时日一久便断裂滚落了。”
“哦。”曹千户看看左右说道,“非要死在这种地方。”
李非白也说道:“一个寻死的人,却大费周章爬上水潭上面的树,将布悬好,再吊死上面,这不符合常理。”
姜辛夷说道:“底下泉水清澈,不是洗净污浊身体的最好之物么?我身为女子,我能理解她,不带着污秽投胎,希望水能净身。”
曹千户说道:“这倒是说得通的。”
李非白看看她,过分的冷静,近乎冷漠,他说道:“姚二娘一死,线索就全断了,包括那剩余的三万两白银。”
曹千户浓眉紧皱,目光落在陈家三人脸上:“带回去,严加拷问!”
早就听闻锦衣卫手段的陈家三人哭得死去活来,可如今他们是最重要的嫌犯,根本没可能逃避刑罚。
直到陈家人被锦衣卫押走,李非白也没有阻拦。姜辛夷有些意外他的默认,跟对自己的态度全然不同。她嘲弄说道:“李大人对我和对他们,好似态度不太一样。”
李非白说道:“是不同。”他说道,“他们是混蛋,你不是。”
“……”这个理由好像不太难接受,可怎么就如此奇怪呢。
“回去吧。”
回到大理寺,李非白去见了成守义,与他说了案件详细。
杨厚忠听完后叹气:“虽然山贼毒杀案破了,但钱款只追回一半,这功劳还被锦衣卫拿了一半,恐怕我们这边会很难交代。”
李非白说道:“官银有特殊印记,除非熔炉重炼,否则终有重见天日的一天。修建熔炉化三万两白银并非易事,又需购置许多器具,想必可以通知各家铁匠,让他们留意此事。”
“这个切入点确实心细。”成守义说道,“只是这仿若守株待兔。”
李非白问道:“大人有何见解?”
成守义已在心中思量许久,他说道:“去找辛夷再喝个茶吧。”
正等着答案的杨厚忠眨眨眼,这还是不是在谈天大的正事了?喝什么茶?
李非白却意会了:“是。”
他退下后,杨厚忠又叹气:“我真恨啊。”
成守义问道:“恨什么?”
“恨我与你相识二十载,却不如与你相识十日的年轻人更心有灵犀。”
成守义扯扯嘴角,抬手说道:“我可不想要一个男子为我吃醋。”
“哈,倒不让人开个玩笑。”杨厚忠笑道,“难道姜姑娘知道官银下落?”
成守义说道:“官银一日找不齐,在贼山唯一活着的她就一日不能完全脱罪。所以你说,她可能给自己留后患吗?”
杨厚忠恍然:“真真是个狡猾女子。”
“挺聪明的。”成守义说道,“你现在就带人再去一趟西亭村,再搜陈家后山。”
“咦,不是都将山头翻遍了么,一无所获。”
“我意不在此,那曹千户天天让人盯着大理寺门口,就为了守株待兔,想从我们这里得到剩余官银的下落。”成守义笑笑,“我估摸一会李大人就能问出官银下落,自然是不能让锦衣卫做了尾巴的。”